另一个战士说:"谁知道他们搞的什么鬼。"
郭志诚见时间不早了,说:"咱们先住下再说吧。"
由于旺扎宗本没有按时派人来接,又没有船只,过不了江,兵站的同志只好暂且在江东住宿等候。尽管村里的人大都跑光了,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空下了不少房子。但他们没有到老百姓家里住,也没有住藏军的营房,而是靠着山搭起了帐篷。郭志诚让战士们铺床休息,自己则带着边巴等几个人上山砍柴。
在扎青宗旺扎宗本家里,正在举行家宴。名义上是宴请朗杰林寺的穷达活佛,实际上是欢迎不露真名、一身富商打扮的噶朵。宴会的规模不大,但显得很隆重。今天旺扎拿西餐招待客人,他做了十几样菜,还烤了面包。
西藏的僧俗贵族们,在对待国内其他兄弟民族和国外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方面,有很强的排外性。这种排外性不仅表现得非常顽固,有时简直达到愚蠢可笑的程度。他们的信条是:凡事都是越古越好。祖宗留下的规矩,一个也不能动,一点儿也不能改。但是在生活方面,他们一点儿也不守旧,更不排外。自从帝国主义侵略势力侵入西藏后,他们处处以"洋"为荣,穿西装,吃西餐和西式茶点。所用的日用品几乎全是进口货,室内换上了西式家具,沙发代替了"毕垫",有的人家还有了家庭电影。说藏语时,也常常喜欢夹带几句外语。正因为这样,所以旺扎宗本今天拿西餐招待客人。他家的西餐厨子曾专门到拉萨学了一年多。烤面包的铁炉子是从印度买来的,为了运这套东西,累死了好几头骡子。
他们一伙人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扭扭摆摆地走到二楼西侧一间大厅里。这里靠墙摆着两排"毕垫",上面铺着内地出产、织有二龙戏珠图案的地毯。第一排上只有三个人:中间是穷达活佛,右边是旺扎宗本,左边是"大商人"噶朵。因为有活佛在,宗本的老婆也不能同他们坐在一起,第二排以她为中心,坐着几个贵族妇女,其中有穷达活佛的姘头和噶朵的情妇。宗本的三个孩子也在后排。
坐垫前面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糕点果品。靠南面的一个大方桌上,放着一架留声机。旁边堆放着一叠唱片,有从印度买来的,也有从内地买来的。其中有印度的古典音乐,也有最近录制的藏戏和藏族民间乐曲"朗玛",还有《桃花江上》、《何日君再来》之类的流行歌曲。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歌词的内容,只要能买到,觉得好听,他们就放个没完没了,而且摇头晃脑,表示自己"文雅",很会欣赏。连藏军的军乐队,也经常演奏《何日君再来》之类的歌曲。你去问他们这是什么歌?他们也答不上。宗政府的秘书、宗本的大管家巴穷站在方桌跟前,以一种很认真、又很神秘的样子,在摆弄唱机。在这个偏僻的山区小宗里,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才会使用留声机,这使他在众人面前显得很得意、很自负。若是没有他,这个"神秘"的机器就不会转动,那些贵族老爷们也不能听到优雅的印度古典音乐、悠扬悦耳的藏族民间乐曲和汉族的流行歌曲。
大厅里点着四盏大汽灯,照得满屋通明。阿嘎地阿嘎,一种黏性很强而又坚硬的土。把它铺在地上,泼上水,不停地敲打,就会变成类似水磨石般坚硬而光滑的地板。擦得光滑发亮,可以照得见人影。
刚放了几个唱片,穷达活佛就不想听了,他把手一挥,示意巴穷停下来,然后又向北屋里招了招手。等候在那里的乐师们,立即弹奏起六弦琴和洋琴。随着悠扬的歌声,从北屋走出一队身穿艳丽服装的农奴少女,她们挥动长袖,翩跹起舞。阿嘎地上可以看见姑娘们的倒影。舞姿如同孔雀开屏那样美丽,歌声婉转动听,如泣如诉。姑娘们虽然强装笑脸,但从她们暗淡无神的眼光里,可以知道她们都有满腹的怨愁和难言的痛苦。姑娘们内心的痛苦同欢快的舞姿、悠扬的歌声、热闹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显得非常不协调。这些都是宗本摊派来的差民。凡是会唱歌跳舞的农奴,都要为领主服"谐差"谐,即歌曲;谐差,即唱歌跳舞的差役。。来服谐差的姑娘,十个有九个要被农奴主或他们的狗腿子们糟蹋。以弹奏乐曲和说唱故事为生的民间艺人,也要经常无偿地为领主"献演"。
穷达活佛既没有听唱歌,也没有看跳舞,带着几分醉意,两眼滴溜溜地转动,淌着口水,贪婪地看着姑娘们,心中在盘算今晚要把哪一个姑娘带到自己的"密室"里,旺扎和噶朵会不会来同自己争,以及如何应付他们的办法。
穷达正看得入神,一个管家双手捧着叠好的哈达和一个中式大信封,弯着腰,神色紧张地走近旺扎,吐了吐舌头,把信交给他。旺扎慌忙掏出信纸,飞快地扫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连酒也醒了,双手微微颤抖。他立即站起来,顺手捅了捅噶朵和穷达,又向巴穷招了招手,带着他们几个人,匆匆地走了出去。乐师们和姑娘们看见宗本等人那惊慌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动地停了下来。突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只听见汽灯发出"??"的响声和窗外传来怒江的波涛声。过了一会儿,旺扎的那个胖老婆尖声喊叫:"你们怎么停下了?继续跳,继续跳!"歌舞重又开始。但是包括旺扎的老婆在内,所有大厅内外的人,都没有刚才那样大的兴致了,他们不断地斜过眼,往南屋偷看。旺扎把客人们直接带到自己的卧室里了,这说明一定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大事。
旺扎坐在松软的獐子毛做的垫子上,如坐针毡。他猛地站起来,烦躁地走来走去,又坐下,端起银茶碗,像要喝茶,却又没有喝,"噔"的一下放回桌上,对巴穷说:
"继续念吧,还说了些什么?"
巴穷拿着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是在昌都战役结束后,一九五一年一月,根据昌都地区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的决定,成立的一个政权机构,它统一领导全区各项工作,共辖二十八个宗。给宗政府的信,面色惨白,站在旺扎的左侧,弯着腰,吐着舌头,声音颤抖地说:"就是这些。"说着把舌头伸得更长,倒吸了一口气。
旺扎沉吟半晌,拿着佛珠,念了几句经,但念不下去,把佛珠扔在茶桌上。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象牙佛珠,珠粒有豌豆大小,放在核桃木雕花的茶桌上,就像一条小白蛇趴在地上。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站住,不安地说:
"这么说,汉兵真的要到我们这里来啦!"
"我早就说过,汉兵一定会到这里来。"坐在旺扎对面的噶朵肯定地说。他留了满脸的络腮胡,毛茸茸的。乍一看去,要比旺扎大一些,实际上他比旺扎要小四五岁。
在色桑渡口被我军打败后,噶朵企图逃往昌都,但还没有到,昌都就解放了。没有办法,只好利用过去的关系,拉了一些土匪上山。年初,他跑到拉萨去活动,然后受命于噶厦当局,带着一大批武器和金钱,偷偷回到昌都,收罗了二百多个在昌都战役中被打败的散兵和其他流氓惯匪,进行骚扰活动,袭击我们的运输线,抢劫物资,破坏康藏公路的筑路工程。这批匪帮曾多次同我军的剿匪部队较量,被歼灭了一大半。他们在那里混不下去,不久前,根据噶厦的密令,扩充了一些人马,来到扎青宗,妄图阻止我军向拉萨挺进。这几个月被解放军的剿匪部队打得东藏西躲,惶惶不安。噶朵比过去瘦多了,那个嘴巴显得更大。由于风吹日晒,皮肤更黑,他脸上的毛也更长了,活像一只黑狗熊。他一直住在山上,化名为"旺钦杰布"。旺扎也害怕别人知道他和噶朵来往密切,所以噶朵在扎青宗的活动极为秘密。
旺扎问:"中路是官员和商客们常来常往的大路,比这里富裕得多,汉兵为什么不走那条路,偏偏要从这里经过?"
噶朵说:"去年冬天汉人就在边坝、洛隆宗一带开荒生产。听说他们的先遣支队就要从中路走。"
"那汉兵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现在汉人是兵分四路,从新疆、青海、四川、云南,全面向我们西藏进军。从四川来的是他们的主力,过了金沙江,又分南路、中路和北路,向西推进。"
"天哪,汉兵像潮水一样涌到我们西藏来了,多么可怕呀!"旺扎倒在坐垫上,惊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