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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庄园内外(2)

次仁多吉爬起来,蹲在帐篷门口,哆哆嗦嗦地说:

"有人告诉益西,说白玛娜姆收下了汉人送去的粮食,益西很生气,对我说:你快到白玛娜姆家去,就说他欠寺庙的债,把汉人给的粮食和大洋统统要来。"

"你们胡说。"边巴生气地说,"白玛娜姆说,她到这个地方后,靠要饭过日子,没有借过寺庙一粒青稞,一分钱,也没有借过益西家的钱,她欠你们什么债?!"

李刚说:"没有联保的人、没有东西作抵押,你们也不会给白玛娜姆那样的流浪人借债。"

次仁多吉伸了伸舌头,害怕地说:"益西说,白玛娜姆是外地人,住在我们这个地方,要缴三克青稞的土地税;她喝这个地方的水,要缴三克青稞的饮水税。这六克青稞,本生利,利变本,本又生利,统统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十克,把她卖了也还不清。"

娜真气愤地说:"白玛娜姆住的篷子是我阿妈他们帮助盖的;她喝的水是自己从河里背的。没有喝他益西家的一口水,没有拿他益西家的一根草,缴什么税?!"

次仁多吉害怕地说:"益……益西说住在雅龙地方,就要敬雅龙的神雅龙,地名,在今山南地区。这是一句谚语,意为住在哪里,就要敬哪里的神。。住在邦锦庄园,不给我这个头人支差纳税怎么行?"

边巴说:"这是什么规矩!怪不得老百姓说领主收的税比牛毛还要多,连没有头发的人也要缴辫子税。"

李刚又问:"益西为什么让你破坏解放军发放农贷和救济粮?"

次仁多吉说:"益西说,这里的老百姓怕汉人,跟你们的不多,还能听我们的话。汉人给老百姓粮食和大洋,这一手真厉害,比在色桑渡口打败我们还要可怕,穷人拿了汉人的东西,心就慢慢地向着'红汉人',就会没人听我们的话。益西说:这是汉人在和我们争夺人心,他叫我……"他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讲。

"叫你干什么?"边巴问。

次仁多吉说:"他叫我到各家各户去,说解放军的坏话,不让老百姓拿你们的东西。"

李刚突然问:"是谁让益西这么干的?"

"这……这个……我不知道。"次仁多吉低下了头。

李刚说:"你是益西的管家,他在寺院里的钱财和房屋,都是由你掌管,他的事你能不知道?"

次仁多吉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本布拉,我是给他看房子的佣人,主人家的事怎么能知道?"

边巴说:"你想骗谁?谁不知道你是益西的亲信?他干的坏事,哪一件少得了你?"

次仁多吉见瞒不过去,只好照实说:"本布拉,是……是这样,不久前噶朵代本,不……噶朵从色桑渡口派人来,让喇嘛寺念咒经,叫汉人过不了江,求菩萨保佑藏军打胜仗。噶朵还说,万一他们在前面顶不住,也不能让汉人长期在西藏待下去,要饿死、困死你们。他让益西和喇嘛寺及早把所有的粮食控制起来,今年的秋收也要赶快搞,把粮食收藏好。叫你们一粒青稞、一斤肉也买不到。"

边巴咬着牙说:"这个黑狗熊,真是阴险毒辣。"噶朵的脸比较黑,嘴巴比较大,胸前还有一缕毛,当地百姓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黑狗熊"。

李刚觉得最近益西等人的活动,不是一般地散布谣言,攻击解放军,而是有很深的政治背景,他预感到,在粮食问题上,我们将同敌人进行一场长期的、尖锐的斗争。这场斗争将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西藏站住脚。

在边巴等人的追问下,次仁多吉吞吞吐吐地谈了噶朵和益西的一些来往。

把情况弄清楚后,李刚给他讲了政策,就叫他回去。次仁多吉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连声说:"本布拉,谢谢!"爬出帐篷,向村子里跑。李刚又把他叫住:"回来!"次仁多吉以为还要审问,赶紧跑回来,蹲在原处。李刚从土台上把边巴拿来的那把刀交给他。又劝告他说:"以后不要再欺侮老百姓。"次仁多吉接过刀,又是哈腰,又是吐舌,连滚带爬地走了。

边巴和刀结想不通,觉得次仁多吉干了那么多坏事,没有好好治一下,就放他回去,把刀也还给他,太便宜他了。刀结问:

"副队长,就这么放了他?"

李刚笑着说:"不放他,养着他浪费我们的粮食?"

同志们都笑了起来,刀结和边巴也跟着笑了。

李刚走到边巴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而严肃地说:

"以后可不能随便抓人、打人,这是违反政策的。不注意就会把事情闹坏。"

边巴挠挠头,心想:他从前靠着益西的势力,经常欺负我们,最近又干了那么多坏事。现在有解放军给我们撑腰,教训教训他还不应该吗?

李刚见边巴那很不理解的样子,就耐心地说:

"不久前我们不是刚刚学习了西南军区发布的文件吗?邓小平同志强调,到了西藏,要十分注意执行党的政策,我们就是要靠政策吃饭,靠政策走路。只有正确执行党的方针政策,才能消除历史上造成的民族隔阂,才能真正团结广大的藏族同胞,完成解放西藏,统一祖国的大业。这就充分说明了正确执行党的政策的极端重要性。"

边巴深深地吐了口气,坐在床上,认真思考副队长的话。

李刚又对小宋说:"小鬼,听见没有?你不是说在这里工作没有意思,没有仗打吗?这不是,敌人向我们进攻了,在和我们打仗。"

最近李刚找小宋谈了几次心,一起学习《政治动员令》和有关文件,尤其是经过最近一段发放农贷的工作,使小宋受到很大教育,认识到在这里开展群众工作,丝毫也不比打仗容易,所以再不埋怨副队长,而是积极参加各项活动。他说:

"现在我明白了,这里就是我战斗的岗位。"

李刚看了看怀表,已是深夜三点多钟。他说:"大家赶快休息吧,明天还有好多事哩!"

小宋在搪瓷碗里添了一点儿灯油,其他同志准备睡觉。小宋刚出帐篷解手,放哨的同志就带着仁青大伯来了,看见小宋就问:

"小宋!李副队长睡了没有?"

"没有,什么事?"他俩走到跟前,小宋才认清是仁青大伯,吃惊地问:

"大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咱们进去说话。"仁青大伯的神色有些紧张。他一进帐篷,正准备睡觉的人有的站起来,有的坐起来。李刚已经脱了衣服,他赶紧披上棉衣,问:

"大伯,什么事?"

"有件重要的事。"仁青走到李刚跟前,帐篷里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仁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边巴边穿衣服边问:"阿爸,是不是益西又抢了别人的东西?"

仁青没有坐下就说:"刚才恩珠多吉对我说,前天夜里他在后山安了个套子,想逮一两只獐子,等了一夜也没有上套。天快亮的时候他要下山,忽然看见从山下走来一个穿黑氆氇衣服的中年人。"

"他是什么人?"边巴性急地问。

仁青说:"恩珠多吉说,是噶朵的佣人,在色桑渡口时见过他。说是佣人,实际上是个小管家,噶朵对他很信任。他说,这个人到我们这里来是不是又想干什么坏事?他让我赶紧告诉你们。"

李刚问:"他和庄园里什么人有联系?"

"不知道。"仁青又说,"可能是找益西,这里就是他和噶朵有来往。"

边巴说:"一定是他,别的还有谁?"

仁青说:"李副队长,恩珠多吉说这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庄园里只有他认识那个佣人,要让噶朵和益西知道,一定会对他下毒手。"

李刚说:"请他放心,我们不会让别人知道。"又问边巴:"给他发了救济粮吗?"

仁青说:"刚发了,发的正是时候。他刚回来,家里没有人种地,生活很困难,前两天去打猎,想卖几个钱买糌粑。"他又说:"我这就走了,要不天一亮,让益西他们看见就不好办了。"

李刚想了想,也就没有挽留,说:"谢谢大伯!"他们把仁青大伯送出帐篷。回来后他久久不能入睡,想着最近在这里发生的情况,以及这些事同噶朵的联系。

第二天,党支部研究了最近的情况,尤其是仁青大伯反映的情况和次仁多吉谈的那些事,认为有必要找益西谈谈,对他进行一次严肃的批评教育,以便扫除障碍,顺利开展工作。经研究,决定派李刚、平措、边巴三位同志去找益西谈。娜真知道后也要求和他们一起去。这几天通过发放农贷,了解到益西造谣破坏的种种罪行,联想到他对姐姐的迫害,使她感到十分气愤,她要当面斥责益西这个坏东西,出一出多年的怨气。

小周说:"我看去两个人就够了,去多了反而抬高了那家伙的身份,他还会以为自己真的有什么了不起。"

陈英不同意小周的看法,说:"娜真同志应该去。过去遭迫害受欺压的奴隶,今天作为一个人民战士,代表我们部队去同那个坏家伙进行面对面的说理斗争,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

小宋也非常支持娜真的意见,他说:"娜真同志应该去教训教训那个野狗,让他尝尝我们翻身农奴的厉害。"

支部采纳了同志们的意见,让娜真也一起去。

得到批准,娜真十分高兴,陈英鼓励她说:

"到了那里,好好同那个家伙讲理,揭露他,批判他,不用害怕,有同志们给你撑腰。"

娜真点了点头。今天她的心情特别激动,就像一个新战士马上要投入一场激烈的战斗,既高兴,又紧张,还有点儿担心。

当天晚上李刚让娜真回家,想办法再同益西家的佣人谈谈,进一步摸清益西最近的活动。一个女佣人悄悄告诉她,那天晚上是有一个中年汉子到益西家,是她开的大门,他说要找益西。上楼和益西谈了一会儿,后来是次仁多吉亲自把他送出门的。

娜真今天穿上了新发的绒衣绒裤,外面罩着一身草绿色斜纹布的单衣,胸前佩带着崭新的胸章。听黄司务长讲,这套单衣是西南军区后勤部为了照顾进藏部队,根据军区首长的指示,特地为他们做的。这种布质量很好,穿起来很平展,远远看去好像是哔叽。脚上穿着解放鞋,腰间扎了根宽皮带,皮带上别着刚发的小手枪。她那颀长的身材,显得格外英俊。胸脯微微突起,显示出青春的活力。

陈英很喜欢这个藏族同志。她说话不多,朴实、勤劳,对人热情诚恳,做什么事总是踏踏实实,埋头苦干。二支队里只有她们两个女同志,住在一个帐篷,每天在一起,更加深了她们的友谊。陈英像姐姐一样关心她,照顾她,爱护她。同志们开玩笑地说:"陈医生找到了一个好妹妹。"

陈英一边帮她整理衣着,一边仔细端详她,好像是第一次见面。

娜真由于从小参加劳动,风吹日晒,身体很结实,又由于超过体力的繁重劳动和长期缺乏营养,显得消瘦一些。她身材匀称,那高高的鼻梁,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乌黑的长发,都使同辈的姑娘们感到羡慕。尤其是在两道微微弯曲的浓眉下,那双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那样清澈、明亮,显得格外美丽。可是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因为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的肩上,日子是艰难的,心情是痛苦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如同湖水结了冰,上面还笼罩着浓雾,总是那么昏暗、无神,充满哀怨和忧伤。自从解放军来到西藏,驱散了漫天的乌云,太阳温暖的光辉,开始照耀到万里高原,照耀到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身上,浓雾消散了,冰雪融化了,碧绿的湖水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金光。解放军也擦掉了娜真眼睛里的薄雾,从此以后,她的眼睛又像湖水那样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聪明才智。

陈英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看得娜真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陈英笑着说:"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哪个有本事的小伙子,找着我们的娜真,那是一辈子的幸福。"她一面说,一面用眼睛盯着边巴。边巴装作没有听见,把本来早已系好的皮带又重新整了整。娜真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