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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原始森林里(3)

这几句藏语说得较生硬,但语调非常亲切,非常和蔼,全然不像边巴过去听惯了的那种粗暴的辱骂声。他停住步,回过头来看: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望不到尽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有的牵着骡子,有的背着东西,有的扛着长枪,有的扛着机关枪。他想:这么多人,大概不是来抓我的,可能是益西说的"红汉人"过了江。他往回跑了几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想:不正是因为要阻挡这些"红汉人",才把我当成"鬼"赶出庄园了吗?!

李刚以为藏族青年没有听懂他的话,他让支队的藏文干事平措向藏族青年喊话,请他过来。

平措把两只手做成话筒,向藏族青年高声喊:

"卓波,你快回来,我们决不会伤害你。"

听这口音是一个西康的藏族,边巴心里想,汉兵里怎么还有藏民?是给汉人当乌拉,还是抓来作向导、当翻译?他从大树后面探出头,看了看。他看见这个康巴人的穿着跟汉人一模一样,还挎着个盒子枪,很神气的样子,不像是乌拉。边巴的眼光又慢慢地落到手拿哈达的那个军官身上。那个军官挎着盒子枪,右面背着皮包,肩上搭着粮袋,约摸二十六七岁,一派英雄气概,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边巴还惊奇地发现,那个军官的眼睛在友好地、满怀同情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亲切的目光,那疑惧、紧张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一些。

李刚看见边巴站住了,便仔细端详这个藏族青年:这个青年大概有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年龄和个子都和平措差不多,但要比平措壮实。长长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上面还沾着一些树叶和杂草,就像在头上长了一丛野草。身穿一件破烂不堪、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藏袍。给他印象最深的是,这个青年的额头正中有一个银元那么大的伤疤,特别显眼,左眼下面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一看就知道是个深受迫害、苦大仇深的农奴兄弟。他跳下石头,向前走了几步;边巴往后退了两步,绕到另一棵大树后面,右手还紧攥着钢刀。李刚站住了,边巴也站住了;李刚向前走了两步,边巴又后退了两步。李刚微笑着,亲切地说:"卓波,我们是金珠玛米,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李刚怕藏族青年听不懂汉话,夹杂着藏语,连比带划地说。平措也朝前走了几步。通讯员小宋对这个藏族青年也很关心,急于知道他一个人为什么到深山老林里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边巴感到很奇怪,这个汉人为什么喊我"卓波"?态度为什么这样和蔼可亲?还会说我们西藏话。他又看了看其他汉兵,都对他友好地微笑着,全然没有他见惯的藏军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像他在江东见过的国民党匪兵那样野蛮粗暴。他们也不像"红汉人"。"红汉人"的样子多可怕!他突然想起了那天送"鬼"时的情景--那个麦草扎成的"鬼",还有自己头上那顶帽子上的画像……想到这些,他的脸"刷"地变白了,打了个寒战,扭过头就往森林里跑。

看到藏族青年害怕的样子,李刚以为是上来的人多,把他吓跑了,就向小宋打了手势,让他回到原地。

李刚见藏族青年走远了,跳上一块石头,挥动哈达,高声喊:

"喂!你快下来!"

边巴头也不回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李刚见那藏族青年跑远了,想了想,又看了看怀表,已是下午四点半,时间不早了。于是从挎包里拿出一包干粮,又取下自己的水壶,一起放在刚才那块大石头上。小宋知道这是留给那个藏族青年的,便从自己肩上取下干粮袋,对李刚说:"副队长,把这个也留下吧!"

李刚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命令队伍继续向邦锦庄园前进。

平措介绍了那天见到边巴的情况后,仁青一家人又惊又喜。尼玛次仁也高兴地说:

"菩萨保佑,这么说,边巴没有走远。"他想了想,又说:"那他为什么不回庄园,在山上干什么?"

仁青说:"恐怕是不愿回来在仇人家当佣人受气,又没有地方去,只好在深山里瞎转。"

"我们也担心他一个人长期在山上会出危险,所以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找回来。"李刚又对仁青说:"听说你们一家人和边巴的关系很好,要把他找回来,还得请你们帮忙。"

仁青十分钦佩这些解放军办事认真,情况了解得那么详细。他感慨地说:

"他是个好心的孩子,还救过我的命哩!"

"啊?您给我们讲讲,是怎么回事。"尼玛次仁说。

"那是在几年前,他从江东到这里不久,在益西家当佣人,我们都还不熟悉。"仁青回忆当时的情形说,"益西的父亲扎桑让他家的佣人和我们几个农奴上山去打猎,有一天下午,他自己也骑着马来了。在山上看见一只鹿,有几个人一起开枪,那只鹿带着伤一直往山顶跑,在一个悬崖上倒下了。扎桑也打了一枪,硬说那只鹿是他打死的,为了去炫耀他的枪法,硬逼着我把它背下来。那个悬崖非常陡,三面是岩石,就像刀子削过似的,只有南面有个斜坡可以爬上去。你们从喇嘛寺的后山上可以看到它。"仁青接着说:"我快到顶上时,脚下的石头一松动,摔了下去。那个老狗不管我的死活,听说又让一个佣人上,那个佣人刚爬到一半,滑了下来,两腿发软,怎么也上不去。扎桑打了他几鞭,让另一个人上。那个人不敢去,扎桑正要打,边巴站出来说:'我去。'他光着脚,像羚羊一样爬上去,把鹿拖了下来。这时太阳快落山了,扎桑叫人驮着鹿回家,把我丢下不管了。"说到这里,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

次仁旺姆接着说:"靠菩萨保佑,他掉在从石缝里长出的一棵雪松上,没有摔死。边巴那孩子不忍心把他丢下,一个人贴着石壁慢慢爬下去,救了他,一直把他背回来。到家时天都亮了。我看到仁青那个样子,浑身是血,简直吓呆了。"

仁青怀着感激的心情说:"要不是遇到边巴,我这把骨头早喂老雕了。"

"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要快点儿找回来。"尼玛次仁补充说,"要不他走远了,就不好找了。"

李刚说:"对,得马上去。现在山里流窜的土匪也很多。"

"本布拉,把我也带去吧!"娜真"扑通"一声跪在李刚面前,流着泪说:"他要活着,不管有千难万险,我一定要把他找到;就是死了,我也要看看他的尸体。"

李刚赶紧把她扶起来,说:"娜真,快起来,你放心吧,边巴是你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娜真再次跪下,说:"谢谢,谢谢,金珠玛米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刚又把她扶起来,诚恳地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支队派了黄玉德、平措、小宋、小周和两个战士,请仁青大伯帮忙,一起去找边巴。尼玛次仁把牲口交给伙伴照顾,说他也要去。娜真也要跟着去,别人劝她不要去,说一个女孩子跟着一些不认识的汉人,到深山老林里不方便。但她一定要去,说有阿爸在,没有关系。阿爸知道女儿的心,同意她一起去。

他们一行共九个人,翻过金盔山,来到塞弄拉山,寻找边巴。他们在原来遇到边巴的地方,又发现两处烧过火的痕迹,旁边有兔子的内脏、骨头渣和野鸡毛,说明边巴仍在这附近。黄玉德同尼玛次仁和仁青大伯商量,决定把人分成三组,从三个方向分头去找。

自从那天在森林里遇到那个神奇的队伍,边巴一直感到害怕,感到疑惑,感到神奇,又仿佛是在梦幻之中。他想:在这密林深处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支军队?

他们是谁?是国民党?还是益西说的"红汉人"?不,都不是。国民党我见过,他们穿的是苦荞饼子一样的黄衣服,一个个都像喇嘛寺的凶神,对我们藏民可厉害啦!也不是"红汉人",寺院里不是有画像吗?那样子多么可怕?!也许什么人也没有来,只是我自己做了一个梦,在苦难中的一种幻觉。老人们讲故事的时候,不是常有这种情形?不对。不是梦。要是梦,这粮袋,这水壶,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一手拿着空粮袋,一手拿着水壶,久久地凝视着,难道是菩萨显灵,神兵下凡,来拯救苦难中的西藏人民?!对了,一定是这样,那天我清清楚楚听见他们喊我"卓波",叫我"不要害怕",还说他们是"金珠玛米"。"金珠玛米"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什么对我那样好?还给我吃的?他真后悔,那天不应该跑,应该上前去问个明白。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现在他才弄明白,自己走来走去,又走到邦锦庄园附近,难道他们会到邦锦庄园去?到那里就好了,仁青大伯和娜真就能见到他们。

边巴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假设和猜想,自己又把它一个个推翻,想来想去,得不出一个结论,想不出一个结果。他几次登上塞弄拉山,想到邦锦庄园去,看那支队伍是不是到那里去了,看一看仁青大伯是不是平安地回来了,看一看娜真、刀结和次仁旺姆阿妈。这些天来,一个心地善良而又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的姑娘的形象,时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像一团火,温暖着自己因遭受种种折磨和苦难而变得冰冷了的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不愿离开这令人诅咒的人世,不愿离开把他当成"鬼"赶出来的邦锦庄园。这个纯朴可爱的姑娘,在边巴备受摧残的心灵中,激起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对未来的憧憬。要是没有娜真,没有娜真一家人,他宁愿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愿回头看一眼邦锦庄园。但是现在他又不敢下山,也不愿下山,不愿到庄园去,不想看到益西那伙人。他又慢慢地上山,走进了森林,在附近徘徊。

一天下午,他突然发现在路旁有烧过火的痕迹。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烧的火,后来一看,又不是,没有野鸡毛、野兔毛之类的东西,是用三个石头架起的三角灶,分明是烧过茶的样子。看石头的大小和距离,这个锅还不小,不止一两个人,肯定有好几个人。他更感到奇怪,这是从哪里来的人?在这茫茫的大森林里,除了野兽和飞鸟,就只有我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他们是什么人?是那支队伍回来了?怎么不见人?!是过往的商人?怎么不见马帮?!会不会是到拉萨朝佛的人?也不像。是……他仔细观察那个火堆,发现那些烧火的人很细心,烧过茶以后,用水把火浇灭,以免烧着森林。他烧的火,只是把柴抽掉,再撒泡尿,从来也没有好好扑灭,幸好这几天没有大风,要不很容易引起山火。

第二天,他又见到两处烧过火的痕迹,和头天见到的几乎一样,他仔细辨认足迹,想去找这些人。但犹豫了一会儿,又不敢去。十几天的流浪生活,使他感到既孤独,又自在;既想见到人,又怕见到人;既不愿意在森林里过野人般的生活,又怕到村庄里去,受人歧视和侮辱。他处在矛盾、彷徨之中,心情是很复杂的。既不愿意离开这些突然来到的神秘的人,又不敢马上去寻找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围着这座山,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了越来越多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