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十月十九日晚上,支队部接到昌都前线指挥部的电报,说驻守芒康宗的藏军第九代本全体官兵,已于十八日举行起义。我军于十九日下午四时攻占昌都,歼敌数百名。其余守敌分别向昌都以西、以北地区溃逃,我南路部队正配合北路部队跟踪追击,并展开猛烈的围歼战。命令该支队继续就地开展群众工作,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安定社会秩序,协助群众搞好秋收。
消息传来,指战员们欢欣鼓舞,热烈欢呼昌都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也有少数同志感到不高兴,因为没有让他们参加解放昌都的战斗,而让他们到这偏僻的山乡来开展群众工作,失去了一次为人民战斗立功的机会。
通讯员小宋对两位队长也很不满意,没有为他们支队争取上解放昌都的战斗任务。他知道,解放战争在全国范围取得了伟大胜利,只有台湾和西藏还没有解放,而昌都战役是解放西藏最重要的一战,这一仗赶不上,以后杀敌立功的机会就不多了。他撅着嘴对卫生员小周说:
"郭队长和李副队长这次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给我们要了这么一个任务,真倒霉。"
小周故意气他:"过江前,你不是说,咱们郭队长和李副队长作战勇敢,一定会给我们争取一个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你要为西藏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一大功吗?"
渡江前,部队新组建了几个支队,每个支队配备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支队的正副队长由营、团级干部担任。小周和小宋跟郭队长和李副队长从军部调到二支队时,非常高兴,以为要让他们担任进攻昌都的突击任务。后来才知道,进攻昌都的任务交给了别的部队,让他们几个新组建的支队,一过江就向南北两翼展开,一面追剿残敌,一面开展群众工作。这些支队,实际上是到新区开辟工作的武装工作队。
"那当然?!"一提起郭队长和李副队长的战斗经历,小宋总是非常崇敬的,他说,"不说远的,从淮海战役、渡江作战到进军大西南,咱们哪一次不是挑重担,打头阵?立了好几次功。没有想到这次找了这么个任务,真窝囊。"
"那我俩的立功计划不就完了?"小周惋惜地说,他对于未能参加主力部队,调到这个支队来搞群众工作,也很有意见。
"可不完啦,等昌都战役结束,开庆功大会时,我们在台下多给人家鼓鼓掌就得啦!"
"也不能这么讲,立功的机会还是有的。"小周想了想又说:"上级不是说,西藏的事情有特殊性,我们要用特殊的方法来对待。"
"特殊在哪里?不打仗就是特殊?"小宋不服气地说。
小周挠挠头,说:"不是不打仗,不过也不会有过去那么多仗打。要不领导上为什么一再强调'政治重于军事,补给重于作战'?"
他俩议论得正起劲的当儿,李刚走进帐篷,对小宋说:
"走,我们到喇嘛寺去一趟。"
小宋站起来,整整衣服,小声嘀咕:
"这么晚了,到喇嘛寺干什么去?"
"把这胜利的消息告诉滚却活佛。"
"告诉那个老东西有什么用?他不是念咒经,骂我们,希望我们打败仗吗?"
"骂过我们就不理人家了?都推到敌人方面去?"见小宋不说话,李刚又说:"滚却活佛和益西这样的上层人士,受了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和西藏一小撮反动分子的欺骗宣传,对我党我军不了解,我们要多做宣传教育工作,把能够团结的人,统统团结起来,建立广泛的反帝爱国统一战线,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亲帝分裂主义分子。"
小周做了个鬼脸,用首长的口吻说:"这叫'政治重于军事',你懂吗?小鬼!"
小宋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别扯淡!"
李刚拍了拍小宋的肩膀:"我看这两天没有打上仗,你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头,今天先去找滚却活佛和益西,过两天咱们好好谈谈!"
小周伸出食指,对着小宋,在自己的鼻子上刮了两下。小宋伸出拳头挥了挥,做了个要打的样子,跟着李刚出去了。
两天后,即十月二十一日,又传来胜利捷报:我军于当天下午在昌都以西的竹角寺山沟里,全歼向西溃逃的藏军二千余人,至此,昌都战役胜利结束。这次战役的胜利,打开了进军拉萨的大门,为和平解放西藏铺平了道路,在国内外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一个新的形势,新的任务,又摆在指战员们的面前。
十月二十三日,西南军区发布嘉奖令,嘉奖进藏部队全体指战员,并鼓励他们继续发扬吃大苦、耐大劳的革命精神,再接再厉,奋勇向前。
不久,从色桑渡口来了一队马帮,为部队运送给养。这马帮是部队雇佣一个大商人的。和马帮一起来的,还有陈英同志等三个医务人员。陈英是军部卫生队的医生,这次领导上考虑到二支队单独活动,没有医生不行,所以派他们来协助工作。
这个马帮的到来,又使庄园里的老百姓感到害怕。益西、寺院里的大喇嘛和一些有钱人家,更加惊慌不安,他们互相传递消息,背地里咒骂:
"啊呀,看来还是才巴甲本说得对,汉兵在前面打仗,后面就有马帮往内地运东西。这些该死的'红汉人',想把我们西藏的东西都运到内地去。"
在一般群众中,也有各种议论。
有人说:"真是湖水好测,人心难猜啊!这些汉兵一个个笑嘻嘻的,像个活菩萨,没有想到心眼那么坏。"
"这几年乌拉差役那么重,藏军和土匪又经常来抢,剩下的一点儿东西再让汉人运走,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一个老阿妈手拿转经筒,不停地转动,面对喇嘛寺,默默祈祷。她心里想,这日子为什么这样难熬呀!
有人气愤地说:"赶着马帮来抢东西,真比土匪还坏!"
但也有人表示怀疑:"要是往内地运东西,牲口应该是空的,可是这些牲口都驮有东西。"
有人站在墙角,有人趴在屋顶,偷偷地观看:"你们看,有米包,有茶叶,还有大木箱,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马帮径直走到部队驻地,在那里卸下驮子。在平时,只要有商客经过,老百姓都要跑出来看热闹,把药材、兽皮之类的土特产卖给他们,换几样日用品。可是今天这个马帮是汉人的,所以都不敢过去,连卖柴草的人也很少。
仁青在澜沧江边见过解放军的马帮,他不相信才巴说的那些话。他和几个支乌拉回来的人一起,去帮助马帮卸驮子,喂牲口。
他们正在卸驮子,一个腊都腊都,即专为马帮赶牲口的佣人。老远看见他们,高声喊道:
"喂!你们好大的胆啊!不怕'红汉人'把你这个老家伙放到石臼里舂?"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仁青还很少见过这样开朗的腊都,他们几个来帮忙的人和在场的解放军也都禁不住笑了起来。仁青回答说:
"怕'红汉人'就不到这里来,我们已经和金珠玛米成了朋友。"
一个穿藏军衣服的年轻人看见仁青,高兴地喊道:
"仁青大伯,庄园里的人都不敢出来,您怎么和金珠玛米成了朋友?"
仁青一看,是邻居仁增卡珠老阿妈的儿子恩珠多吉,一年多以前派兵差去当藏军。他惊讶地问:
"你怎么回来的?"
恩珠多吉说:"是金珠玛米放我们回来的。"
"你也见到了金珠玛米?"
恩珠多吉笑着说:"我们当了金珠玛米的俘虏。"
仁青挺熟悉地说:"金珠玛米对俘虏也好,你受不了苦。还给了大洋和糌粑吧?"从澜沧江边,他们是同被释放的藏军一起回来的。
恩珠多吉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
仁青显得非常得意,又故作神秘,慢条斯理地捋了一下胡子,反问一句:"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恩珠多吉说:"对,对!您看,都带着哩。"
仁青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肩头,关切地说:"赶紧回家去看看吧,听说前边在打仗,不知道你的下落,阿妈急得不得了,天天晚上念经磕头,求菩萨保佑你平安回来。"
恩珠多吉说:"卸了驮子就回去。"
那位腊都说:"驮子我们卸,你快回去吧,别让阿妈着急。"
跟仁青一起来的一个年轻人,见恩珠多吉这个藏军这么热心地帮解放军干活,好奇地问:
"你们是怎么跟解放军打的仗?怎么让人家抓住了?"
没等恩珠多吉回答,那位腊都便抢着说:"他们当官的,本来只有地老鼠那样的本事,却硬说自己有老虎那样的胆量,一定要同金珠玛米打仗。刚一打,他们自己就像狐狸那样跑了。"他指着恩珠多吉说,"他们都被解放军抓了去。"
恩珠多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又问:"金珠玛米真的没有打你们?"
"没有,对我们可好啦。"恩珠多吉感激地说。
仁青见驮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对恩珠多吉说:"你快回去吧!免得阿妈在家里着急。"
那个年轻人说:"我们到你家去,听你讲故事。"
说到讲故事,恩珠多吉指着那位腊都说:"尼玛次仁大伯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什么《格萨尔王传》、《神奇死尸》、《阿柯登巴》、《文成公主》……可多了,讲了一路,也没有讲完,你们要想听,得请他讲。"
仁青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他仔细看了看,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有意地说:
"卓波卓波,即朋友。,不要让你的那些故事烂在肚子里,给我们讲一点儿好吗?"
尼玛次仁笑着说:"我讲故事从来不收钱,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就讲。"
一个年轻人说:"那就快给我们讲吧。"
尼玛次仁说:"年轻人就是性急,我们屁股还没有挨地,讲故事也得让我们喝口茶,吃碗糌粑啊。"
那个年轻人问:"阿爸,你们住哪里?"
尼玛次仁指指天,又指指地,诙谐地说:"青天当帐篷,大地作褥子,哪里歇脚哪里睡,这就是我们腊都的生活。"
仁青说:"要不嫌我们人穷房子脏,今晚您就住在我家吧!"
尼玛次仁也不客气,从皮口袋里取出一个茶叶包,扔给仁青:"就请您用这包茶叶给我熬锅茶,等放了牲口我就去。"他又说:
"卓波,忘了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仁青,等会儿我让孩子来找您。"
恩珠多吉回来的消息,早已传到庄园里。仁增卡珠老阿妈一手拿着转经筒,一手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嘴里不住地念叨:
"孩子,你在哪里?菩萨保佑,你还活着。"
恩珠多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阿妈跟前,挽着阿妈说:"阿妈,我回来啦。"
仁增卡珠喃喃地说:"回来啦!回来啦!菩萨保佑……"她手里的转经筒飞快地旋转,满是皱纹的脸上,流着两行泪水。
仁青说:"阿妈,孩子平安地回来了,您应该高兴,快进屋里去吧!"他跟着老阿妈一起走进屋。
恩珠多吉背着一大包东西,仁增卡珠吃惊地问:
"这么多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恩珠多吉说:"金珠玛米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