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清明前后,绵绵春雨空蒙,晋王带着我共乘一骑,途经山中,只见繁茂的杏花一片片如云似雾,漂浮在山腰,雨润红姿柔弱无骨,越发显得娇娆。那些大簇花朵轻香扑鼻,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愉悦而略带激动。
山间三五名少女冒雨采摘春茶,她们粉红的脸颊比杏花更美丽。
晋王此次前来苏州所带随从不过数十人而已,张玉与铃儿亦在其中,我见他们二人虽名为主仆,却是两情相悦如同神仙眷侣,心中感叹不已。
我离晋王越近,越能感觉得到他与顾翌凡的明显差别,他待我虽好,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对我似是有着防范之意,或许是因我是唐门之女,或许是因他心中对我不过只是有些喜欢而已,并非爱情。
我轻轻说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果然与蜀中不同。”
晋王笑道:“看来蕊蕊似乎更喜欢这里。你应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句,日后长居太原,可尽情品尝杏花汾酒,体会晋中风情,定然不会逊于江南。”
他所言似乎是要我相随于他身边定居太原,隐隐有许我终身之意,心中虽是高兴激动,却又涌起无限惆怅,我并不愿意与他那些妃嫔妻妾去争宠,摇头道:“不知哥哥可否告知殿下我身为唐门圣女之命运?”
他似是早已考虑过此事,从容说道:“唐茹的确对我说过,我也应许过他不会随意亲近你,但未来之事变数颇多,并无绝对。你对我之情意我早已深知,怎会辜负你?我迟早会明媒正娶你的。”
他以为我是担忧唐茹不肯答应将我嫁给他,却不知道一个未来时代的女子的顾虑,我对他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口舌。
苏州城门已近,早有两名随从先我们入城打点安排,此时在城门相候,说道:“燕王殿下已至,邀请殿下前往明月山庄。”
晋王笑道:“他居然先我而至,如此看来我不得不去他那里走走了。”
明月山庄在苏州城外一里之地,我们不久即至,此处风景优美,定是燕王所置别苑。只见明月山庄依山而建,旁临大湖,湖形如弯弯明月,楼阁皆小巧精致。我脱口赞道:“好别致的山庄,若能长居此地,定可修身养性,与世无争。”
晋王却笑道:“你可知此地本是四弟金屋藏娇之所?只因湖衣本是苏州人氏,无法忍受燕北恶劣气候,四弟为她而建此别苑,本是爱惜美人之意,时常前来此处小住。”
我第一次听到“湖衣”这个名字,脑中早已生出无穷想像,不知是何等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如此清雅之名,能够得到燕王如此宠爱,连晋王也赞她美丽,于是戏言道:“连殿下都如此念念不忘湖衣,足见她之美丽,不知殿下心中可曾羡慕过燕王殿下有此红颜知己?”
晋王将我抱下马来,说道:“昔日我的确是羡慕四弟,不过如今恐是情形相反,该四弟羡慕我才是。”
我知道他话中之意是暗指我在他身边,但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像燕王和湖衣那样,当下红晕双颊,不再多话。
我们进入山庄之内,只见一人率众而出,头戴银冠,身着月白锦衣,所罩纱袍薄而透明,浅淡的紫眸中投射出灼人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他身旁的众侍卫皆是齐整少年,此时却被他那月华般的皎洁之姿所遮盖,只成为了暗淡的点点繁星。燕王的风度气质的确是上乘,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不亲切。我对他始终存着几分防范之心,唐茹同样叮嘱过我要小心此人。
燕王出来迎接我们,说道:“小弟恭迎三哥移驾来此。”
他看见晋王身边的我时,眼光略有停顿,似是有些意外,但转瞬即逝。晋王并不谦让,直往正厅而去,定是与燕王有事相商。
燕王身边一名丫鬟走近我和香云、铃儿说道:“几位姐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奴婢前往居所歇息。”
我们随她而行,铃儿似乎与那丫鬟并不陌生,笑道:“眉儿姐姐越来越美丽了,这里山清水秀,娘娘待你们又好,不知是姐姐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眉儿说道:“你这丫头自己舍不下别人,反在这里装模作样,这事却也容易,我跟你换过便是,只恐你又要担心你家公子了。”
铃儿被她言中心事,眼睛四处看了一回,岔开话题说道:“为何不见娘娘出来?”
眉儿叹口气道:“娘娘这几日又犯了旧疾,殿下嘱咐她安心静养,不必理会别的事情。”却忽然住口不言,停下脚步。
铃儿本是跟在她身侧,顺她目光望去,惊讶道:“那不是娘娘么?”
我们所行走之回廊蜿蜒曲折,凌驾于湖面之上,只见远处太湖石边,绰然站立一名女子。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见到她那一瞬间的感觉,那已不是美丽二字可以形容。
她身着藕荷色短衣和长裙,双手轻扶湖边曲栏,软绢所制襟带绕过她的背后飘垂委地,她静静立于湖光山色之间,仿佛已与湖水融为一体,湖水只不过是她的陪衬而已。
她的发髻也很特别,梳理成双环,两缕垂在胸前,却没有任何发饰。明代女子以“简、洁、精、雅”为美,她居然能集这四字于一身,已经达到美之极致。
湖衣,果然人如其名,燕王实在是有眼光。
由于铃儿的讶异之声,我看到湖衣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我。
她那美丽的剪水双瞳柔柔看向我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三月里的和风细雨所笼罩,她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沉溺和眷恋。她是绝代的佳人,我一辈子都无法练就如此风仪,唐蕊的性格和我有相似之处,她恐怕也不能达到湖衣的境界。
如果仅是从容貌而言,能胜似唐蕊的女子世上不会有太多。即使穿着最简单的白纱衣,唐蕊的天然绝色依然显露无遗,湖衣一定会惊诧于唐蕊的美貌。
湖衣走到我面前时,我还在看着她的眼睛。
她开口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今日与晋王同来的朋友么?”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苏州韵味,吴侬软语非常好听。
我回过神来,想起来该拜见她,匆忙行礼,她伸手扶住我说道:“不必客气。”我这才答道:“我叫唐蕊,哥哥将我临时托付给晋王殿下照顾,并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
湖衣眼眸中掠过一丝喜悦,说道:“那你可愿意做我的朋友么?”她的态度如此诚恳,眼神如此温柔,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不过半日之间,我和湖衣无话不谈,从喜欢的颜色谈到喜欢的诗词,从名山大川谈到精致美食,我惊奇的发现湖衣居然和我一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并不是木头美人。虽然我们相隔将近七百年,但意趣十分相投,等到眉儿奉晋王之命前来寻找我时,我和湖衣居然已经成了好朋友。
她问我道:“你多大了?”
我心道林希当然是比你大,但是唐蕊还小,只得说道:“我今年十六岁。”
她说道:“看来我痴长你三岁有余,但见识却不及你,你可愿意与我结拜为姐妹么?”
刚才与湖衣的谈话中我已经知道湖衣是苏州王氏之女。史载明成祖朱棣的王贵妃正是苏州人氏,如我所料不错,湖衣便是王贵妃无疑,她后来之地位仅次于皇后,且获朱棣数年盛宠不衰。
我说道:“妹妹仰慕姐姐风华,蒙姐姐不弃,岂有不愿之理?”
她甚是高兴,拉我至供奉的佛像之前焚香拜倒,共同盟誓。
眉儿、铃儿、香云见我们如此和睦,也十分欢喜,眉儿忙道:“二位殿下已设宴等候多时,请姑娘快些去。”
湖衣微笑道:“我见了你,病也好了许多,我们一起去吧。”
明月山庄的宴客厅座落于一池荡着涟漪的湖水前,早春玉兰花开,那种香满山庄的清幽魅惑,绝非王宫中跳荡的明黄色与雕梁画栋所能比拟。
晋王与燕王坐于黄杨梨木的大圆桌之前,同时坐于下首的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此刻正拈须微笑,晋王与他似乎言谈颇为投机。
燕王看着湖衣,并不说话,目光中却流露出关怀体贴之意,湖衣携着我走近他们二人,对晋王温柔说道:“湖衣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点头笑道:“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才是明月山庄主人,我们来此恐是扰你清静了。”他淡蓝色的衣袖轻扬,我只觉手被他握住,只好坐在他身旁,燕王座位正在离我不远的左侧。
湖衣嫣然一笑,说道:“殿下来此本是我的荣幸,只恐明月山庄不及太原府,多有简慢殿下。”
来到明代以后,惟一感觉不好的就是明代落后的生活方式,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已经渐渐习惯,我最喜欢的还是毫无污染的生活环境和形形色色的美食。
各种菜色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桌来,我亲眼见识了明代皇子王孙吃饭的气派,明月山庄虽然不是燕王宫,但是以燕王对湖衣的宠爱程度,湖衣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与燕王妃相差太远。
桌上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琳琅满目,,一个个做成花朵状的小烧饼,两面烤成黄白分明,外脆里嫩,菱角糕是将水中自然生长,夏日浮于水面的新鲜菱角碾粉制成的糕,细软清香,还有小窝头和豌豆黄。凉菜中有碧绿的荆芥、雪白的绿豆粉丝、白里透红的卤羊肉和白里透黄的牛鞭冻,这四种小菜拼在一起,不仅味道独特,而且色泽清雅,清凉中自有一种暗香。其余如芥蓝羊肝肚、牡丹燕菜、松鼠鱼、荷花莲蓬鸡、清炖鸭舌鸭掌、樱桃肉等,还有西瓜盅,里面是鸡丁、火腿丁、莲子、龙眼、胡桃、松子、杏仁,道道皆是精美无比。这些菜式并非山珍海味,但颇费功夫,足见明月山庄中膳房主事之用心。
晋王唯恐我拘谨,不停地夹菜给我,时时关注我神情,我回望他时,两人目光偶尔相遇,我忙低下头去,燕王和湖衣见此情景,装作不见。
席间听他们谈话,我已知那老者便是燕王手下第一相士袁珙,,善观面相而知人过去未来,吉凶祸福。酒过三巡,袁珙无意中与我迎面相望,竟略有惊讶之色。
晋王发觉袁珙在看我,笑道:“袁先生本是奇人,相面从无不中,今日有此机会,正好请先生相下本王身边这位姑娘。”
湖衣视我微笑道:“袁先生所言无不中者,昔日对我之命运预测,如今可不是都应验了么?我亦想知道妹妹前途如何。”
袁珙本是苏州人氏,或许是曾经预测过湖衣会贵为王妃。我在与湖衣谈话之时,知道了她与燕王相识相知的那段故事,那是一个浪漫而美丽的故事。
“紫陌绝纤埃,油幢千骑来。珠履飒轻尘,琴书列上宾。晓桂香浥露,新鸿晴满川。夜潭有仙舸,与月当水中。”
燕王所书的这首诗正是他与湖衣的爱情写实。
三年前湖衣还是一个垂髫少女,偶遇燕王,燕王对她一见倾心,在苏州寻访多时,方知她是苏州按察司副使之女,亲自前往王家求娶湖衣,并为她建造明月山庄,湖衣嫁给燕王成为他的侧妃,朱元璋赐予她“贵人”之位。
我只觉好玩,不知历史上号称“麻衣神相”的袁珙会如何预测我的命运?
袁珙见晋王有言,凝视我片刻,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睛时居然摇头叹道:“老臣向二位殿下请罪,实在无法预知这位姑娘过去未来之事。”
座中诸人似乎都深觉意外,以袁珙之能,居然看不出任何结果,实在是奇怪。难道是我穿越时空来此,让他看不出我的来历?
晋王端正神色说道:“本王不解,请袁先生详细道来是何缘故?”
袁珙说道:“既然殿下欲知详情,老臣只得直言相告,只是请这位姑娘勿怪老臣出言冒犯。”
我忙道:“袁先生但说无妨,我怎会责怪先生。”
袁珙方才徐徐说道:“姑娘神情面貌,不似该在此时此地之人。至于姑娘之过去未来,老臣只见到楼高千丈,鳞次栉比,地面皆系凝固土石,庞大铁箱下置飞轮,姑娘正在那铁箱之内,种种幻象呈现,老臣实在难悟其中玄机。”
我几乎欣喜若狂,高楼、宽阔的马路和飞驰的汽车,袁珙所言正是我穿越前日常生活中和顾翌凡在一起时的景象!既然他说到未来也是如此,那么我以后还有可能回到现代!
现在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顾翌凡是否还有可能和我在一起,他既然见到我在汽车里,或许可以看到顾翌凡的影子。
我不再顾及其他,脱口便问:“那先生可曾看到我身旁有晋王殿下?”
此言出口,湖衣眸光流转,视我微笑。
我顿时面红过耳,发觉此问十分不妥,如此询问我的过去未来是否与晋王相关,实在是过于大胆,等于是在当众宣告我对晋王之情意。
燕王终于忍不住笑道:“三哥真是好福气。”
他多半时候神情严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感觉犹如春风摧破寒冰,江河解冻。我开始隐隐约约觉得,或许他并没有那么残暴可怕,只是历史记载有误而已。
晋王见燕王与湖衣皆有玩笑之意,怕我难堪,说道:“本王也想知道蕊蕊所问之事。”
袁珙面露难色道:“老臣所见幻象中姑娘面目尚且模糊,更何况是身旁之人。”他就此打住不肯再说下去,众人见他为难,知道天机玄妙,也不再追问。
我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再找袁珙问个明白,今日他吞吞吐吐,分明是在晋王燕王面前不便说出。
这顿饭吃得大有收获。
湖面六角小亭造型精巧,我与湖衣在小亭内悠然品尝香茗。香云手执钓竿,眉儿撒饵相诱湖中大群金红鲤鱼前来争食,费尽心思半日才钓起一条,又将它放归湖中。
今日不见铃儿在此,少了她娇声笑语,似是冷清了许多,我问湖衣道:“姐姐可知铃儿去了哪里?”
湖衣玉手轻执起茶壶,替我又斟上一杯二道茶,笑道:“铃儿是你们晋王的丫鬟,妹妹该问他才是,怎么好问起我来?”
我知道她有意戏言,说道:“晋王和我没什么……我只是暂时跟着他,日后哥哥来接我时,我仍旧要回蜀中去的。”
湖衣说道:“难道是晋王他不愿娶你么?还是你自己不愿意做他的侧室?”
我略有踌躇,不知如何对湖衣说出我的心事,并非我有意隐瞒真相,只是我的经历太让人难以置信,只说道:“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妃子了。”
湖衣似有所感,说道:“你若真心喜欢他,无论他除你之外有多少红粉知己,你都不要去在乎,只要他心里有你就够了。王爷不来明月山庄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身边还有谁,我从来不问他,也不去想,心里反而觉得安静。”
燕王地位尊贵,人品出众,身边美女应该不计其数,湖衣的确是很特别的一个,我惊诧的不仅是她的美丽,还有她的冷静和从容。
我试探问道:“姐姐莫非觉得燕王殿下还有别的心爱之人吗?”
她淡淡微笑道:“若是没有,他就不是他了。”
晋王与燕王先后离开明月山庄已有三日之久,张玉和铃儿也不见踪影,但晋王所带随从中大部分还留在明月山庄中。他们本是为追查皇宫盗宝之事而来苏州,行踪诡秘情有可原。
我与湖衣相处愈加亲密,湖衣的琴声悠扬悦耳,我随口所唱之曲,她听过一遍之后即可将曲调记下,化为琴谱。她并不知道我是从何处听来那些流行的经典歌曲,但是对音乐的欣赏古今皆同,她已翻了不少的歌出来。
夕阳西下之时,湖面碎玉流银,波光粼粼,水天一色,轻风伴着玉兰花的清香吹过,我与湖衣泛舟湖上。湖衣将琴弦理顺,款款笑道:“此情此景,妹妹可有新曲歌唱么?”
我为了让湖衣容易接受,所唱的基本都是些宋词改成的歌,如王菲的《但愿人长久》之类,若是把周杰伦的《双截棍》拿出来唱给湖衣听,那场面一定很滑稽。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好听的歌,随口唱了一首小齐的歌,湖衣居然觉得很好听,她将曲调翻好之后,说道:“妹妹你再唱一遍,我们再来试试词曲可能配得上。”
湖衣举袖轻抚琴弦,我曼声而歌,悠扬乐曲之声在湖面回旋:
“翩翩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双肩扛起数不尽的忧;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江山仍在,人难依旧,滚滚黄沙掩去多少少年头;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涛涛江河汹涌淘尽男儿梦……”
一曲停歇,只听有人说道:“好词好曲!我若回来迟些,恐无缘听此绝妙天籁之音。”
我与湖衣同时望去,只见燕王一身白衣玉立于湖岸边,淡紫的双眸正看向我们。我举目四顾湖畔,却不见晋王身影,原来他们并非一起回来。
燕王凌空一跃至小舟之上,轻轻点落,小舟居然并未见丝毫晃动,其轻功身法应属上乘。
湖衣站起身来,曲身行礼,燕王走近她身边相扶,却对我说道:“三哥尚有要事在身,办理妥当便会回来,你不必担心。”
其实我并没问他晋王的行踪,却被他看穿我心事,不觉面上发红,湖衣见已至晚膳之时,便命人将小舟划向岸边。
春日的夜晚,明月山庄内一片寂静。
我毫无睡意,也不去打扰香云,自己沿湖面曲栏缓缓行走,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湖心亭,只见一轮新月如钩,挂于天际,倒影于湖中,想起了爸爸妈妈,不知道我离开之后,他们在另一个时空里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如果人的灵魂不灭,此时顾翌凡又在哪个时空里?是否还记得我、思念我?
我心中惆怅,对着湖面喃喃自语道:“翌凡,你会忘记我吗?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忽然,湖面上闪现一道暗影,身后似乎有人离我越来越近,来不及想太多,如同我那天钉住蝴蝶一样,此时我脑中涌现唐蕊的记忆,转身之际数枚银针已发出,瞬间袭向来人。只听“叮叮”数声轻响,银针似是撞击在玉器之上。
月光暗淡,湖心亭内灯火被风吹灭,我看不清来人是谁,见所发出银针失手,借飞叶摘花身法跃起,与其缠斗数招,他似乎不欲与我相斗,隐约有容让之意。引我至明亮之处,借着湖畔远远的灯光,我看见了一身淡紫常服的燕王,刚才正是他手中玉箫打落了银针。
燕王站在离我约三尺远之处,说道:“你为何出手如此重?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你们不可时刻招摇,凡事多加隐忍才是。”
我见他训诫我,心想你三更半夜不在湖衣那里休息,不声不响站在别人身后,别人若不防范袭击你才怪,说道:“殿下教训得是,只是我不料殿下会在此时出现,以为是明月山庄外居心叵测之人,故而出手重了。”
我言中略带讥讽,他走近我一步,人已迫近我面前,出手迅疾如闪电,一手扶住我肩膀,一手托起我脸颊下阂,淡紫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幽幽难测,说道:“谁是居心叵测之人?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燕王几乎将我抱在怀中,我与晋王的关系人尽皆知,他竟然毫不避忌,并无放开我之意。我从未如此受人强势辖制,深悔自己刚才不该跟他赌那一时之气,心中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强自忍耐不让它落下来。
他见我泫然欲泣,才放开手说道:“我路过这里,见湖心有人,过来看看,谁知你不问缘由遽然出手袭击我,反倒责问起我来!”
好汉不可吃眼前亏,我只得说:“我不知是殿下,适才冒犯了。”心中却想无论如何这事我定要告诉晋王,让他知道他的亲弟弟趁他外出未归之时,如此欺侮我。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毫不在乎说道:“你若要将此事告知三哥,我并不反对。”
我登时为之气结,恨恨说道:“殿下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晋王殿下知道,还会让湖衣姐姐知道。”
这话倒让他有了一丝触动,看来湖衣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轻,他面上显现些许温柔之色说道:“她不会介意的。今日你唱的歌儿真的很好听,我已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听别人唱歌了,词曲是你自己所作的吗?”
我将头侧过,说:“那歌我已经忘了。”
他并不勉强,幽幽说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在这里站久了,只恐真要招来明月山庄外居心叵测之人。”
我撅嘴回到房间中,香云见我神情有异问道:“小姐去了哪里?可是有人欺负您了?”
我见她相问,心中本是气愤,将湖畔遇燕王之事对她尽数说出,问她道:“你看我该如何是好?若是告诉晋王,不知他会不会生气?若是不说,我心里又觉得委屈。”
香云说道:“只恐小姐说与不说,结局都是一样。燕王既然不怕你说出来,恐是早有打算。”
次日,晋王回了明月山庄,神情焦虑并不开心,看到我时却显现无限温柔之色,抱住我说道:“这几日来你可想我么?”
我含羞轻轻挣扎道:“前日我一时无意当众那样说话,已经十分难堪,殿下私下里还要笑我么?”
他视我神情无比真挚,眼中尽是缠绵之意,说道:“我对你也是一样牵念于心,我们本是两情相悦,谁会笑话我们?只是我此时还有些事情未了,暂时不能纳你为妃,你等我些时日。”
我不置可否,默默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
他问我道:“蕊蕊,若是我有为难之事,你可会像你哥哥一样帮助我么?”
我点头道:“殿下应知唐门规矩,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不滥杀无辜,我都可以试一试。”
他英俊的面容展现一丝微笑,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眼下正有一件疑难之事。父皇有件心爱宝物被人盗取,我奉命追查此事,已排除数种可能,如今据可靠消息,那盗宝之人与宝物皆在苏州城外灵岩山中,张玉与铃儿等属下之人皆无法探其消息,我贸然前去,却是无功而返。”
我明白他是想借我之力前去一探究竟,我本是一名少女,一定不会让盗宝之人想到与朝廷有所关联,况且晋王知道我来自唐门,若是乘无意之中下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那盗贼擒拿下。此行定有风险,不过我并不害怕。
我不忍心见晋王如此为难,希望能帮助他做些事情,说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将那盗贼情形打探明白。”
他在我额头亲吻一下道:“你定要万分小心,能成功最好,若是不能,保重自己即刻回来。”
我回至房间中,将晋王之言向香云略作交代,不料香云断然说道:“此行实在凶险,小姐决不能去。那盗贼定会料及朝廷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宁清风及其他嫌疑之人无故失踪,早已打草惊蛇。若是布下迷局,小姐岂非自投罗网?”
我说道:“晋王他正在为难,无计可施,我怎能眼见他有难处却不帮他?”
香云摇头道:“晋王对小姐关心呵护备至,奴婢的确看在眼里。但是奴婢相信若是真心喜欢小姐之人,决不会轻易让小姐去冒险。”
我虽知她是为我着想,却无法对她详细解释我对晋王之感情,只能安慰她道:“你不要担心,等闲之人不会伤害到我的。”
香云见我执意要前去,说道:“好,那就请小姐带奴婢一同前去。”我想到她谨慎细致,多一人照应也好,且正好扮作姐妹二人,已决定带上她。
燕王在北平数年精通骑射之术,明月山庄中所养良驹不少,我与香云到了马厩各自挑选了一匹小马,换上民间女子常穿的那种靛蓝织染的布衣,悄悄离开明月山庄。
我在W城的“东方马城”学过几天骑术,对骑马并不畏惧,那小马也很温驯听话,驾驭它绰绰有余。灵岩山距苏州城约三十里,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我们下马之后,我拍拍它的脑袋说:“现在用不着你了,你们先回去吧。”小红马仰头浅嘶了一声,像是在与同伴打招呼,一齐掉头飞蹄而去。
我与香云沿山中小石级而上,只见山石颜色深紫,峭壁如城,怪石嶙峋,不愧为美人遗迹。
春秋时越王勾践向吴王夫差献上越中美女西施,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行宫,铜钩玉槛,奢侈无比,名为“馆娃宫”。越王勾践从水路攻进吴国后,把富丽堂皇的馆娃宫付之一炬,烧成断壁残垣。秀绝冠江南的灵岩山上美人渺无踪迹,仅有一所古刹,正是昔日馆娃宫所在。
据晋王所言灵岩山中除山顶古刹外,并无可容身之所。所有前来之人却都误入迷阵,根本无法到达山顶,那盗贼一定是藏身在古刹之中,朝廷又不便派出大批兵马围剿。
我与香云早已商议好,扮作上山烧香礼佛的民家姐妹,遇到迷阵之时,无论如何两人都不能互相离散。
两人挽手而行,只见道旁白色的野山茶花盛开,山泉淙淙流淌,随手摘下一朵野山茶花,对她说道:“你看这里风景比蜀中如何?”
香云微笑道:“风景是好,看来小姐是乐不思蜀了。”
此行虽然有些危险却不可怕,大不了就是空手而回,我心情并不压抑,笑道:“三山五岳,天涯海角,普天之下美景众多,我们能领略到的不过其中寥寥而已。若是有机会,我倒愿意四处走走,浪迹天涯,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才好呢!”
香云的大眼闪烁了一下,说道:“小姐若是要做女侠客,可千万要带着奴婢去,不知小姐何时才能如愿。”
我穿越过来之后香云是与我相处最亲密的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陪我涉险,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爽快答应道:“好,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上你,不过你到时可不要舍不得情郎,不肯跟我去。”
她粉红的面颊更红,羞涩之态楚楚动人,说道:“小姐分明是在取笑奴婢,奴婢哪里有什么情郎?”
我道:“若是心中无人,你对男子那一番见解从何而来?连张玉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二流人物,却不知你对一流人物如何注解的?”
她并不犹豫,昂然道:“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若能如此,方是一流人物。”
我惊奇道:“天啊,世间还有这等人物?你这品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
她微笑道:“若是不高,怎能算是一流人物?”
她突然低声惊道:“小姐,我们好像已入迷阵了,那野山茶丛又出现了!”我经她提醒,发觉身边野山茶丛中枝上折痕犹在,刚才我们的确曾经从此处经过。
危机已现,我惟恐行藏被人监视跟踪,告诉香云时刻小心,同时不敢再说话。
古代的奇门遁甲其实并不神秘,早已被后人破解,这些所谓迷阵就是障眼法,引我们进入看似有路的地方,才会绕来绕去,那些不通之路才是真正的通道。法门一被看穿,实在毫无机密可言,我们并没费多少时间,走过数道迷障,只见灵岩古刹的一角飞檐已在不远之处,隐隐传来木鱼敲击之声。
正要走近古刹,面前出现一名魁梧伟岸的英武蒙面男子,站立我和香云面前说道:“你们是何方人氏?来这里干什么?”
香云神色镇定说道:“我们姐妹是木渎镇中王铁匠的女儿,因爹爹患病不起,今日前来寺中进香,为爹爹祈福。”
他沉声说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今日寺中不见外客,请回去吧。”
我说道:“阁下看来并非寺中僧人,怎会得知他们不见外客呢?阻拦善男信女,阁下不怕菩萨责怪么?”
我与香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所制住,他冷笑道:“我本想放过你们,既然你们执迷不悟,我只有得罪了!”
我们被关在一间禅房之中约有一日之久。
夜幕降临时,我们隐约听见禅房外喧闹无比,似是有数人缠斗之声,没过多久,禅房门被打开,门口站立之人居然是燕王。
我实在想不到是他。
燕王看到我和香云,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我命人先行回去通知三哥了。”
我听他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心中十分高兴,拉着香云的手对他说道:“多谢殿下相救我们。”
他与我们一起回到古刹院落中,我见几具尸首横躺于地下,地面血迹斑斑,阴森可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多死于非命之人,吓得连忙紧紧抓住香云的手。
燕王似乎很意外,说道:“蜀中唐门的小姐居然也会害怕死人。”
我正要辩解,看向他时见他所站那边实在可怕,忙又回过头不敢再看。只听香云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堡主对小姐呵护备至,从不让小姐见血,并非唐门之人胆小。我等为奴婢者尚且不怕,小姐若是习惯了,又怎会害怕?”
她这番话是为了维护唐门而说出,燕王看我一眼,说道:“能如此作为,唐堡主的确是思虑周全。”
一名随从捧过一个金匣送至燕王面前,说道:“请殿下检视。”
我知道此匣中就是失窃之宝物,忍住恐惧之心往燕王那边看去,只见匣中是一只红玉雕就的蟾蜍,活灵活现,却看不出有何奇异之处。
燕王见我好奇,说道:“红玉蟾蜍乃是父皇昔日为吴王时江湖异士所赠,言道得此蟾蜍者必得天下,父皇视为至宝。”
原来这个红玉蟾蜍对于皇帝朱元璋来说不啻是传国玉玺和镇国之宝,难怪他如此紧张,诏命晋王亲自追查。另一随从又捧过一个漆黑的木匣来,燕王转向我说道:“你还是站远些好,此物就不必看了。”
我早已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香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盗贼首级。”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赶紧拉着香云躲开。燕王只是略看了一眼,就带着我们下灵岩山而去,仅有部分随从留下收拾残局。
山下几匹马毛色绛红,目光炯炯有神,蹄铁系精钢所铸,显得高大威武,一望便知是骏马神驹。我担心它们不像小红马那样温驯听话,以我那三脚猫的架势恐怕难以驾驭它们,心里不免有些胆怯。
燕王见香云已经认蹬上马,我却还在迟疑不决,问道:“你不会骑马么?”
我被他此问一激,说道:“谁说我不会?”立刻走向一匹马跟前踩上脚蹬,暗自祈祷它不要摔我下来,那匹马非常合作,我轻抖缰绳,它撒开四蹄飞奔起来,燕王随后上了另一匹马,跟在我身后。
大约行了十几里地,我见那匹马行驶平稳,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可怕,心中稍有懈怠,手上缰绳也放松了些。
苏州官道上车马来往极多,此时暗夜灯火又暗昧不明,对面一乘马车飞驰而过时,我所骑的那匹马似乎受了点惊吓,扬蹄急速飞驰,我缰绳并未抓牢,顿时被它甩了下来。情急中想不起唐门的轻功身法口诀,心中暗叫不妙。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坦然承认自己的骑术半生不熟,这下不但摔得伤筋动骨不说,还要让燕王看笑话。
突然只觉自己的身体被稳稳托起,落于马背之上,定下神看时,人却在燕王怀中,是他出手救起了我,此时他面上露出淡淡笑容,平时的端庄严肃全然不见。
我觉得此时的他不再令人畏惧逃避,噘嘴说道:“殿下觉得很好笑么?”
他摇头道:“我并不是觉得这事情好笑,只是你坠马的时候似乎很安然坠下,并无惊惧之色,实在难得。”
我说道:“惊惧与否,可能改变我被摔下之事实么?若是于事无补,又何必浪费感情。如果命运不能改变,莫若就去接受它,实在无法接受之时,再作打算。”
他听到我这几句话,眼眸中闪现一抹奇异的神色,微笑道:“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等到无法接受之时,恐怕为时已晚,良机已经错过。”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扬鞭纵马,马长嘶一声,如惊鸿般跃起,疾驰如闪电,道路两旁萧瑟的树影急速往后退去,他低头说道:“你若是怕,不妨抱着我。”
我出于无奈忙伸手抓住他衣袖,身体紧靠在他胸前,他却并不减速,直到明月山庄已在眼前,才慢慢停下,抱着我自马上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