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四日,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渡弓每日将自己的真气与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我,我借着他的支持和帮助,一天一天坚持下来,腹中小胎儿渐渐长大,再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我依然十分思念萧统,盼望着孩子早日降生。
凤凰山中颇多鸟族精灵,渡弓身边的两名侍女云雁和雪莺,遵照着他的叮嘱精心照顾着我,直至我生下一只似我一般、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狐狸。
我平躺在软软的床榻上,隔着雪白的羽纱,看见雪莺将它围裹在一个金黄色的凤凰羽毛襁褓内。
新生的孩子双眸微合、蜷缩着小身子安睡,虽然是初生小狐狸形状,其娇憨之态却颇似人间婴儿,它的五官轮廓清晰,下巴尖圆,眼睫毛乌黑悠长,神态之间隐隐约约有着萧统的俊影。
雪莺小心翼翼将婴儿抱至我面前,称赞道:“公主的小狐狸好漂亮!它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一名翩翩公子爷。只是不知它修炼成人形之后,是似它父亲更多一些呢,还是似我们公主更多一些呢?”
我伸手抚摸着它头顶柔细的白色狐毛,心中半是激动、半是喜悦,暗自想道:“他既然是男孩,一定更似萧郎。”
云雁轻手轻脚将帐幔掀起,低声细语道:“奴婢刚刚将喜讯禀报了大王,大王马上就来看望公主了。大王听见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说凤凰山中以后可就不止有小鸟儿,还有我们的狐族小王子呢!”
雪莺凑近看了半日,问道:“公主,给小王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正逗弄着它的小鼻尖玩耍,思忖片刻依然犹豫不决,抬眸微笑道:“爹爹说过,只要孩子一降生就会送我们至人间与萧郎相见,萧郎他博览群书、才思过人,届时一定会为孩子取一个好名字,此事不如交与他。”
我话音未落,渡弓的金色身影在帐外闪现,轻声问道:“乖女儿,爹爹来看你们了,此时可以进来么?”
我将小狐狸抱在怀中,向雪莺、云雁二人点头示意。
她们退步行出帐外,恭声说道:“公主请大王进去。”
渡弓疾步行来,迫不及待地将我怀中小狐狸接过凝视了片刻,英俊的面庞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道:“此子相貌秀逸、灵气十足,日后必定大有成就!紫儿将他交与我吧,我一定悉心栽培他。”
我微觉疑惑,说道:“多谢爹爹一番好意,可是,萧郎苦候了我们母子四年,我想先带他前往人间与萧郎团聚。”
渡弓将襁褓交与雪莺,在我床榻之畔缓缓坐下,眸光温和慈祥,亦带着淡淡的忧虑,对我说道:“紫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但是你须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听见了么?”
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霎时从我心底升腾而起,渡弓有何事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告知我?难道此事与萧统有所关联?
我凝望着渡弓的眼神,压抑着剧烈的心跳,轻轻点了点头。
渡弓取过一面水晶圆镜,将掌心自其上缓缓拂过,将镜面朝向我,我窥见镜中所现镜像,就如同灵芝仙子的通天如意一般,真是我们离开楚天台后,人间四载说发生的一切经历情形。
我首先看见的是渡弓与萧统当时在楚天台上、避开我的那一段对话内容。
渡弓神情严肃,对萧统道:“你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仙族后裔,如今她虽然修炼未成,日后必定是上界仙子,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你们本不应该结为夫妻么?”
萧统语气谦和道:“我知道自己本系凡俗之人,从未奢望能够得到仙子垂青。数年前我于兰陵得见紫儿,与她结下一夕情缘时······虽然心中有疑,却依然无法忘却她的影子,她是仙子亦可,是凡人亦可,对我并不重要。”
渡弓道:“我不会怀疑你待紫儿之诚意。只是,你可曾想过,紫儿对你如此眷恋情深,倘若有朝一日你魂归地府,她该如何自处?”
萧统毫无畏惧之色,轻声道:“此事我早有预料,紫儿虽然纯真娇弱却足够坚强,我相信即使我不在人间,她亦能······与孩子一起,开心快乐生活下去,无论我魂魄归于何方,心念之中惟有她们母子。”
他话虽如此,提及我们“母子”时,俊容却微带黯然之色。
渡弓目光直视他,说道:“我不妨直言相告,此事于你并不遥远,你之阳寿转眼便尽,你在人间所剩时日已不多了······甚至,你根本就等不到紫儿的孩子出世的那一天!”
萧统闻言,挺直的身影不禁微颤了一下,明眸并无畏怯,却带着无限遗憾与惆怅。
渡弓追问道:“你真的以为,紫儿没有了你之后,依然能够开心快乐生活下去么?她能够忘记过往的一切、不再想起与你这一段缘分么?紫儿虽是狐族与鸟族后裔,却是难得一见的专情之妖,相较她的母亲更加······你真的能够忍心见她永生永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么?除非她能够成为真正的仙子,才能忘却人间痛苦和忧伤。”
萧统被他的话所震撼,眸中射出希冀的光彩,说道:“我并不想抛下紫儿,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回天意,”他略停顿了一霎,突然向渡弓急促询问道:“父王既然如此说,可有解救紫儿之法么?”
渡弓颔首道:“你天资过人,早已猜到我的用意,我虽有一法,却未必能够成功,且于你是极大考验,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萧统点头应允道:“我愿意一试,请父王明言。”
渡弓缓缓说道:“我从西王母身边仙子处得知消息,西王母曾有一种名为‘瑶果’的相思树,却不慎将树种遗落人间,故而有言,凡是能寻觅到仙树者,无论是神是鬼、是人是妖,即刻将其列入仙班。你若是想助紫儿位列仙班,这便是唯一、亦是最有可能的办法,只是那相思树极难寻觅,你有此信心么?”
萧统若有所思,缓声说:“我记起了······紫儿初至人间,时常对我言及相思树,原来便是为此。请父王放心,我必定在有生之年尽我所能代替紫儿寻找仙树,即使历尽艰难,亦不会轻易放弃。”
渡弓轻舒一口气,说道:“事在人为,结局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萧统向他叩首,声音坚定道:“我一定尽力而为,祈求天意垂怜,助我早日寻觅到相思树。”
镜中时光飞逝,我看见了萧统策马奔赴大江南北、深山密林,在街头巷陌穿行、四处寻觅相思树及红豆果实的翩翩白衣身影。
镇江的桃源胜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相思树,石屋中堆满了形状、色泽各异的红豆,除了编撰《文选》,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寻觅和种植相思树上。
然而,经历了整整一个寒暑,他依然一无所获。
第二个桃花烂漫的春天,萧统突然患上了一种无名之症,他秀逸的身影更加单薄,明朗的俊颜越来越消瘦憔悴。
我看见他独立在桃花溪水畔,掌心紧握着一把红豆,凝视着水中倒影,眸中落下数滴晶莹的泪水,喃喃说道:“紫儿,萧郎自知天命不永,只可惜至今未能寻到仙树的踪迹,我们的孩子必定很可爱,可我不能见到他了······”
身侧一名白衣童子忍不住哭泣出声,说道:“太子殿下,外面风大,您的身体受不住,回石屋去吧!”
萧统微微摇头,轻声咳嗽了一阵,明眸依然清澄如水,向那白衣童子道:“将铁锨拿来······我为紫儿种几株相思树,明年春天恐怕再没有机会······等到三年后紫儿返回人间时,这些树想必都能开花结果。”
那白衣童子掩面低泣,却不敢违逆他的心意,走回石屋将铁锨取出,双手奉递与他。
萧统接过铁锨,漫步行走至溪畔略高之处,用力挖掘沙土,细心将一颗颗红豆树种放入小坑内,伸手将其掩埋整理好。
他静静凝视那些红豆树种良久,突然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自指尖划过,一滴滴嫣红的鲜血随即纷纷坠落在新填的沙土上,将暗黄色的灰土浮沙染红了一大片。
那白衣童子急忙呼唤着赶过来,叫道:“殿下不可伤害自己!”
萧统抬眸向他微微一笑,说道:“素止,你可曾听说过古人铸剑的传说么?”
白衣童子点头道:“素止知道,欧冶子将精光贯天、日月争霸、星斗避彩、鬼神悲号的五把青铜剑献给越王,越王为五剪命名为‘湛卢、纯钩、胜邪、渔肠、巨阙’,从此欧冶子便与宝剑一起名扬天下。”
萧统目视沙坑,轻轻说道:“若无血祭,一剑难成。我并不奢求自己将来结局如何,惟愿以血浇灌相思树,或许能够感动上界天神,护佑紫儿永生永世无忧无虑······”
我清清楚楚看见,萧统每日坚持用自己指尖的鲜血灌溉相思树种,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在弥留之际,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而彻夜不眠,坚持翻阅无数本相思树种植方法典籍,心力交瘁之下,他明澈的双眸几近失明;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临终前最后一刻,将我赠予他的那一方锦帕紧握在手中,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紫儿······”
他轻轻合上双眸的那一刻,温润的面容皎洁如美玉,手腕上的佛珠依然闪烁着璀璨光华。
白衣童子素止哀恸不已,抚琴追忆着他,却因悲痛而勾断了那一架筝的所有丝弦。
我猛地惊呼出声,将那一面水晶镜丢弃在地面上,泪水如同滂沱大雨一般潸潸而下,大哭道:“萧郎,萧郎,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紫儿啊!”
渡弓向前俯身,将我拥入怀中,语带悲凉之意劝道:“乖女儿,我的紫儿,不要如此!你适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么?萧统他本来就是凡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拼命摇头,痛哭失声道:“不,萧郎不会离开我的!他刚过而立之年,怎会如此早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请你立刻送我去人间,我要见萧郎,我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去见萧郎!”
渡弓缓缓抚拍着我的背脊,说道:“紫儿,你可知道人间此时乱至何等地步?萧统之逝未必便是悲哀,或者正是他之幸运······”他将水晶镜取回至手内,送至我面前,说道:“你且先看看,他薨逝之后梁国国中境况吧!”
我透过模糊不清的泪眼看见了水晶镜内的情形,不但看见了过去种种,亦看见了梁国的未来。
镜中所现的一幕有一幕惨烈场景,让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四月乙巳,萧统因病而逝,时年三十一岁,皇帝萧衍哀痛无极,为其上谥书曰:“昭明太子”,他的死讯传至京城后,朝野婉愕,建康城内男女百姓皆奔走于宫门,号哭涕泣者积满街道,闻丧者莫不哀痛至极。
五月,萧衍改立三皇子萧纲为皇太子,正式接掌东宫之位。
六月,魏国内乱,胡太后设计毒杀了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亲生儿子元翊,另立新君,拒不承认元翊与梁国所订立的“淮水之盟”,大举兴兵犯梁,攻占九城十三州。
九月,萧衍与萧纲正式下诏讨伐魏国,并派萧衍的侄子贞阳候萧渊明和萧衍的孙子萧会理分督诸将,由于萧会理“懦而无谋”,且以直系王孙自居,与萧渊明互生猜忌,梁军大败而归,彷徨之余,昔日魏国降将候景在寿阳举兵反叛,随即大举进攻建康城。
七皇子湘东王萧绎闻听建康城被围困,移缴其所督统的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假命他们率兵勤王,其实按兵不动,坐观其斗,以待时机。
次年五月,皇帝萧衍为候景所拘押囚困,仰躺于净居殿内,因多病口苦欲喝一口蜜水,亦无人答应,凄凄惶惶之下崩殂而逝,时年八十六岁,萧衍死后近一个月,候景才允许发丧,命太子萧纲即梁国“皇帝”之位,是为梁朝简文帝。
六月中,萧纲登基为帝,候景时刻对他严密监视,出屯朝堂,分兵守卫,依然将他的行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三皇子萧纲成为梁国简文帝后,并没有如他所愿一展宏图,死于叛乱贼臣之手;七皇子萧绎,随后即位为帝,同样没有振兴梁国,魏兵入城之际,将宫中数万卷藏书付之一炬,不久被叛臣活埋而死;徐昭佩在城破之时,自投深井而死。
萧氏皇族所有皇子王孙,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被人诛杀,人丁凋落,惨不忍睹。
唯一的例外是蔡兰曦与萧欢,他们远离了皇室喧嚣,安然度日。
――或许,渡弓所言并没有错。
倘若萧郎仍活在人世,目睹此情此景,他情何以堪?乘风归去,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与自在。
可是,此时此刻,我该去往何处寻觅我的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