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近靖惠王府不远,就已听见欢歌笑语、鼓乐吹打之声,丝竹管弦声飘数丈,美酒芳香随风扑鼻。
我跃上靖惠王府的屋檐,见一座高楼之上灯火通明,随即勾住一根树枝向楼阁中张望。
那楼阁四面金雕玉砌,几案之上所用器皿无不系上好金银玉石精雕细刻而成,连一把小小的唾壶亦是白玉所制,呈蟾蜍之状,形态栩栩如生,蟾蜍张嘴之处便是唾壶入口,桌案上那些盛放菜肴、果碟、点心之类的金盒,皆光华璀璨、花纹精致细密,即便是皇宫之中亦难得一见。
楼阁中所燃并非寻常烛火,却是南海独有的“蒺藜香”,不但光芒更亮,且散发出幽幽香气,令人闻之欲醉,与楼阁中侍女们身上的香粉气息混合后,自有一种迷人心神的蛊惑力量。
那些侍女皆身着若隐若现的各色轻纱,姿态娇娆撩人,她们的眸光含情脉脉,投向楼阁上方一张卧榻上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年约四十开外,体格健壮魁梧,相貌堂堂,身着一件金色轻袍,扣袢微散,露出结实的胸肌,怀中拥着一名美貌女子。
那美人正将手中酒杯送至他唇边,撒娇道:“快喝了这一杯,人家再和你商议正经事!”
男子语带戏狎之意,轻捏她的脸蛋道:“我们昔日所为之事,哪一件不正经了?你如此催促我喝酒,莫非是惦记着你那驸马,想早些回驸马府去不成?你若是想他,不如将他召唤来此,我们大家一起玩乐,岂不是更加逍遥?”
那美人含嗔瞪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屑道:“唤那块不解风情的大木头来此地?无非是让我生气罢了,谁会惦记着他!昨夜他还想入府见我呢,你猜我想了个什么妙招儿将他给挡了回去?”
男子“哦”了一声接酒饮下,兴致勃勃追问道:“你且说来听听看!不知我们的长公主如何设计消了驸马的贪色之念?”
那美人转过头将酒杯放置在玉石桌案上,我趁她转身之际看清了她的脸,赫然竟是萧统的长姊,郗后亲生长女,永兴公主萧玉瑶。
我虽然不太懂得人间礼仪,近日耳濡目染,却也知道大概,心中顿时惊讶不已。
那金袍男子在靖惠王府中以姿态优游,想必是此间主人靖惠王萧宏无疑,可是,他身为皇帝萧衍同胞六弟,却与萧衍的亲生女儿、自己的嫡亲侄女永兴公主勾搭成奸,如此不顾廉耻,实在不可思议。
永兴公主媚眼如丝,依靠在萧宏胸前,娇滴滴说道:“昨夜,我得到信儿知道他会前来,早将房门都关好了。我且命人些了一张大字,用朱笔书上他家逝世令尊的尊讳,张贴悬挂在大门板上!他纵然有满腔兴致,只怕也烟消云散了!”
萧宏闻言,击掌数下,大笑出声道:“妙哉!妙极了!还是我的小瑶儿聪明,如此一来,你那驸马可就无计可施,只怕一年半载都不敢再来公主府邸求见你,恳请‘敦伦’之事了!哈哈,当真是妙极了!”
永兴公主神态高傲,对萧宏秋波暗送,说道:“这个没用的蠢材废物!本公主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他若永远不来才好呢!”
萧宏开心不已,举杯说道:“来,让我们为了公主的妙计再干一杯!”
永兴公主饮下一杯酒,伏在萧宏怀中,二人调笑无忌,笑成一团。
我惊得目瞪口呆,实在难以相信这美貌公主用心如此恶毒,萧氏皇族的其他公主虽然顽皮骄纵,却还没有到这般肆意胡为的地步。永兴公主为了避免驸马强行进入自己房间,竟然用朱笔写上驸马亡父的名讳,不但是对故人的极大侮辱,更是对驸马的故意耻笑和打击。
萧统竟然会有这样的亲姐姐,不得不让人慨叹“龙生九子、种种不同”,永兴公主那驸马的忍耐力亦着实惊人,受此侮辱竟还能忍气吞声,顶着一个空空的“驸马”名号安然度日。
我本不欲再看,却突然听见萧宏喝止那些舞乐道:“都下去!”
那些侍女等人忙不迭将楼阁门关好,退出阁外,且听永兴公主声音略低,说道:“我明日就要进宫觐见父皇,那件事情,你筹备得如何了?”
萧宏神色肃了肃,说道:“早已准备妥当。他听从太子上谏之言,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我将他的亲生儿子赶离宫廷,却并未斩尽杀绝,已是对他十分体恤了。本想等到他油尽灯枯、太子声名狼藉之时再顺利接手,却不料他意欲更立太子!”
永兴公主面带恨冷之色,说道:“太子被狐狸精迷失了心智,倒是他的福气和聪明处,他倘若留在宫廷,日后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只是那老三老五与太子一般,皆是丁氏所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况且,还有湘东的半个瞎子在虎视眈眈着!听说昨夜湘东王府闹刺客,由着他们闹去吧,最好互相杀个干净,倒省的我们亲自动手!”
萧宏冷笑道:“明日一过,都用不着再闹了!”
永兴公主点头道:“让你那两名高手假扮成我的侍女,随我一起进攻去看望父皇。我们进入寝宫后,你且听我暗号,只要他们一得手,我们就摔破玉杯,你带着人马冲进来,将遗诏换好,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办妥就是。”
萧宏伸手揉捏她的脸蛋道:“有你相助,何事不成?待我日后登基之时,必定封你为皇后,将你那驸马遣送一个边远之地,你我二人永为夫妻,永享富贵荣华。”
永兴公主伏靠在他胸前,柔情万千道:“你可不要忘了,我腹中已有你的骨肉,昨日产婆看视过,说是男丁······临川王不在了,他就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可不能辜负我们母子!”
萧宏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腹中孩儿,日后便是太子,你还担心什么?”
永兴公主似乎指点他的额头,轻啐道:“我为你冒险刺杀父皇,我若不有言在先,你日后登基为帝,天下美女应有尽有,你见了那些年轻美貌的宫人,心中还会记得我么?”
萧宏搂住她,不停甜言蜜语,拥着她缓缓倒在榻上。
我听见他们刺杀皇帝的计划,早已心急如焚,急忙匆匆忙忙离开靖惠王府,回到谢府别业中。
我纵跃墙头而下,见时候尚早,正在得意萧统不会发觉我出门之事,准备偷偷溜回房间假装安睡,刚转过玫瑰花丛后,听见廊檐下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子声音道:“你回来了?”
是萧统。
我看见他的白衣身影,不得不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
萧统向我缓缓走进,俊容面无表情,语气依然温柔却带着几分严厉,说道:“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偷偷跑出去?”
我支支吾吾说:“我看京城夜景······”
萧统站立在我面前,说道:“是看靖惠王府的夜景吧?我从书房出来不见了你,听说你打听靖惠王府所在,料定你必是去了那里。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只不过比你早回来片刻而已。”
我暗自沮丧不已,自从身怀有孕之后,我不但法力减退,连昔日十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都迟缓了许多,竟然不知道萧统随我而至靖惠王府,且一直在暗中盯视保护着我。
萧统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料他此时一定十分生气,转过玫瑰花丛,伸手胡乱去摘玫瑰花,不料手尚未碰触到玫瑰花梗,那朵花已被人轻轻摘了下来,递送到我面前。
他柔声道:“玫瑰多刺,当心扎了手。”
我接过玫瑰,扑到他怀中,睁大眼眸含笑看着他说:“我知道萧郎最疼紫儿了!”
他轻拥住我,叮嘱道:“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六叔行事阴沉,府邸中机关重重,手下死士无数,他们今夜密谋必定守卫森严,倘若被人发觉你的行踪,你就不能轻易脱身了。”
我仰头说道:“我只是不甘心任由他们无中生有,故意冤枉萧郎!况且今夜我并非全无收获,我探听到了一个重大消息,他们明日要假借永兴公主探病之名,入宫行刺皇帝!”
他略有动容道:“我听见了。皇姐既然已经决定如此做,劝阻她亦是无用,还会打草惊蛇。莫若通知禁宫侍卫及三弟,让他们明日多加小心,加派人手躲藏在父皇床榻帷幔后,若有风吹草动,即可将那两名刺客拿下,将六叔绳之以法。”
我眨了一下眼睛,说道:“你让三王爷去安排此事,不亲自去么?”
他微笑抬头,仰望天边明月,说道:“我的书信和上疏适才都已写完,且命人分送各位太傅,明日收到他们的确切回音之后,我就带你离开京城。那时候我的辞呈就会抵达父皇的御案前,从此以后,建康城的一切都托付于三弟,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我痴痴凝望着萧统的优美侧影,他将辞让太子之事述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将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交给了自己的弟弟。
没有愤懑,没有怨尤,没有遗憾,没有落寞。
那一张代表着至尊无上的黄金打造的龙椅,离梁国东宫太子萧统仅有一步之遥,以他的才能,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帝君,而他,却就这么轻淡、潇洒地放弃了它。
数百载以来,人间征战不休,天下风云变换,南北战乱频仍,宫廷明争暗斗,只因人人都在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坐拥浩瀚江山、称霸天下,因此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戮、滔滔不绝的战火、无休无止的灾难。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纵观人间历史,一代代英雄俊杰辈出,却从未有过一人能够似萧郎一般,能够轻挥衣袖而离去,从此远离朝堂,纵情山水之间。
努力,是一种英雄气概。
放弃,更令人由衷钦佩。
我忍不住泪湿眼睫,问道:“萧郎是为了我,才决定放弃不做太子么?”
萧统替我拭泪,微笑道:“若说是为紫儿,便是为我自己······其实,我虽然自幼生长于皇家,却从未喜欢过宫廷。你离开人间四载,我独自在镇江居住的时候,反而比在宫中开心得多。”
我心中无限憧憬,说:“不知萧郎隐居之所,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呢!”
他面容略带神秘之色,轻声说:“你随我前去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他言犹未已,一名家丁匆匆而至,前来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萧公子,东宫蔡妃娘娘携带小皇子一起出宫,正在府门前求见!”
我听说蔡兰曦来此,心中微觉不安,说道:“萧郎!”
萧统神色从容,点头道:“请她进来,我在花厅相候。”
我思绪百转千回,料想此次会面便是蔡兰曦与他最后一面,借故向他说道:“萧郎,我累了,我想歇歇,不陪你见蔡姐姐和小皇子了。”
我匆匆逃离花园回到房间内,和衣躺在床榻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萧统此生,纵使品行高洁、声名远播、天下称仁,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人,此人便是蔡兰曦。
他决意辞去太子之位,蔡兰曦与小皇子萧欢日后该如何在东宫内生活下去?虽然我知道蔡兰曦是一个足够勇敢、坚韧的女子,一定会将萧欢抚养成人,可是,她毕竟是萧统的妻子,他们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亲情,甚至还有一个骨肉相连的孩子,萧统对于她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敢面对蔡兰曦。
我左思右想半日,始终无法安心,还是忍不住悄悄来到花厅之后,看见他们夫妻、父子相见情形。
蔡兰曦身为人母之后,仅着一袭淡妆简服,灯光映衬之下,她的面容依然高贵、美丽、端庄,散发出白玉兰一般的皎洁光彩。
她语气平淡,说道:“臣妾刚刚听父亲传信入宫,说殿下今日修书与他,才知道殿下秘密返回京城,因此贸然前来相扰。”
小皇子萧欢趴伏在萧统怀中,睁大眼眸注视着他,怯怯低唤:“父王······”
萧统凝望萧欢,对蔡兰曦道:“辛苦你了,一直在东宫尽心照顾欢儿。”
蔡兰曦将萧欢接过,低头说道:“欢儿本是臣妾向殿下要来的孩子,何来辛苦之说?当年殿下说紫萱妹妹身怀有孕,若是论及产期该是那一日,殿下出宫时恰好看见了欢儿,便将他带回东宫来······这孩子与臣妾有缘,自从有了他后,臣妾再不觉得宫闱寂寞了。”
我听至此处,才知道自己一直误解了萧统,这个小皇子萧欢,原来并非他与蔡兰曦亲生的儿子,而是他所按人间产期,以为我生产当日在京城外捡回来的弃婴。
蔡兰曦将这个婴儿视同己出,对他倾注了许多感情,百般呵护照顾,体会着做一个母亲的喜怒哀乐。
萧统抚摸着萧欢的额发轻声道:“倘若紫儿的孩子能够如欢儿一般可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蔡兰曦询问道:“殿下此时,想必已有打算?”
萧统缓缓抬眸,说道:“兰曦,太子之位父皇即日就会另择人选,或许是三弟,亦或许是七弟,他们的才能皆不下于我,无论是谁,足以担当此位。父皇与诸位兄弟平日都对你极为敬重,必定不会慢待金华宫,你不必担忧与欢儿日后之事。”
蔡兰曦摇头道:“臣妾不担忧日后之事,臣妾只担心殿下,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她言及此处,话语隐隐哽咽,眸中微带泪水。
萧统携着萧欢的小手,语气轻柔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找到紫儿了。等到我们的孩子降生之时,我一定会迎接你们前来镇江。”
蔡兰曦似有意外之色,说道:“她······返回人间了么?”
萧统点了点头。
蔡兰曦面容柔和,将萧欢抱起,向萧统道:“那么,臣妾放心了,殿下日后若有喜讯,不要忘记托人传信与臣妾,臣妾必定携欢儿前往看望紫萱妹妹和她与殿下新生的皇儿。”
我悄悄跟随而出,眼见萧统将他们母子送上返回东宫的马车,心中微觉酸涩,几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萧统不知何时返回,将我揽入怀中。
夜风吹拂过庭院,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木叶沙沙声,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凄凉和恐惧之意,紧紧抱住萧统道:“萧郎,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萧郎决不会离开紫儿,我会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永远陪伴在你们身边,好么?”
我心头却更加迷茫无助,惟有更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借以驱散那种不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