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更时分,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唿哨声响,正在疑惑之际,又听见一下类似于狼啸之声。
我想起午时在草原上遇见郦道成之事,心中微动,立即披衣而起,打开轩窗纵跃出去,跟随那隐隐的声响一直追寻到皇宫内僻静之处,果然见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影,他腰间佩着一柄宝刀,其上镶嵌着一颗纯金所铸狼头。
我料定是郦道成无疑,向他说:“郦大哥,好久不见了。”
郦道成转过身来,揭开面上黑巾,向我领首微笑,问道:“皇上终于还是找到了你。今日在皇上面前相见,我很是意外,你怎会随他来到盛乐?”
我将别后种种情形及无意遇见金狮护法被他认出带至元翊面前、随后被元翊挟持回魏国等等情形向他大致述说了一遍。
郦道成听闻我曾嫁与萧统,脸色微肃,沉吟道:“梁国太子萧统······我曾久闻其‘美姿貌、善举止’之名,只是不曾会过面,他既然能赢得你的芳心,想必是人中俊杰······如今他知道你被皇上掳来魏国么?”
我无法肯定萧纲是否会将我重返人间之事告知萧统,摇了摇头道:“或许他还不知道。”
郦道成一边眼观四周动静,一边对我说道:“听说太后有旨攻袭梁国,皇上早有准备,欲明日御驾亲征,只等此战告捷便回宫册立你为魏国皇后,此事可当真么?”
我答道:“太后虽如此说,我决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况且两国尚未交战,怎见得魏国必胜?”
郦道成轻叹道:“你身为宫妃,或许不知梁国政事情形,萧衍勤于佛事而疏于朝政,几次三番舍身佛门坐等众臣捐资赎回,朝中官吏莫不贪污敛财,那临川王父子居所之富丽繁华远远胜似梁国皇宫百倍!你夫君萧统本系监国太子,却被人陷害排挤远离京城,三皇子萧纲纵有通天本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立太子威仪,亦难取代东宫。他们内政如此腐朽不堪一击,莫非还有取胜之机会么?”
他见我依然微带质疑之色,猛然拔出腰间饰有金狼图案的佩刀。
暗夜中,那刀身闪烁出耀眼光芒,寒意逼人,郦道成目视宝刀,截取自己的一根发丝置于宝刀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根头发竟然断为两截飘落地面。
我暗自心惊,脱口而出道:“好锋利的刀刃!”
郦道成“呛啷”一声将宝刀归鞘,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刀系皇上遣人自海外求来精铁,召集魏国中最出色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历时四年所铸,其刃锐不可挡,以一敌十亦足矣!况且此次御驾亲征,士气高昂,试问梁国那些残兵破刃,如何能抵挡得住魏国的百万雄师?”
我见此情景,心中更加焦急无比。
魏国大军即将压境,若梁国朝中境况果然如元翊及郦道成所言,此次北魏大举袭梁,梁国情形着实危险。虽然人间战事孰胜孰负与我无关,可萧郎毕竟是梁国太子,我怎能眼见他国破家亡却袖手旁观?可是,若想以我一己之力相助梁国取胜,希望近乎渺茫。
况且,即使梁国此次战胜了北魏,谁又能保证日后两国之间不会再起干戈?如何才能一劳永逸,让两国子民不再受战火纷飞之苦?
我凝神思索了片刻,心中浮现一个念头,对郦道成说:“南梁与北魏难道就不能和平相处么?为何一定要征战?你们皇上进攻梁国,走为略地还是自保?倘若南梁与北魏之间缔结盟约,划地而治、互不侵扰,你觉得有几分可行?”
郦道成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道:“此事恐怕十分不可行。皇上虽然年少却有雄韬伟略,早已立志统一天下,他厉兵秣马数载只为此一战,怎肯就此放弃?况且南梁近年亦有扰乱边境之举,他们何尝不想吞并魏国?又岂会议和!”
我眸光转动,目视郦道成腰间宝刀,问他道:“倘若将你的宝刀与金狮护法的宝刀互斫,不知后果将会如何?”
郦道成略怔了一怔,似乎觉得我的问题过于奇怪,仍是回答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是两柄宝刀互斫,难免会互锉锐气,更为严重之时,或许便是两败俱伤。”
我点头道:“不错,如今南梁与北魏便是如此。南梁地产丰沃富饶,且以长江为天险;北魏骑兵勇猛,长于征战。我听说梁魏两国交战不下二十载,互有胜负,并无高下之分。若是一方过于孱弱,胜负应该早见分晓,何须反反复复交战不休?倘若战火连绵不灭,两国内耗不止,受苦的永远是黎民百姓,国力如何繁荣?”
郦道成认真倾听我说完,思虑了片刻, 出声称赞道:“好!我竟从未如此设想过。你一名南国弱女子竟有如此见识,我被你说服了!倘若你能将这番话对梁魏二国皇帝说一遍,让他们似我一般心服,此事便十分可行。”
我不禁展颜一笑,顽皮说道:“大哥走想让我去做苏秦张仪么?”
郦道成凝视着我,眸光意味深长道:“担当此事之人恐怕非你莫属。除了你,谁能对梁国宫廷如此熟悉,又能与我们皇上如此接近?只要你努力劝说他们,或许他们肯听你之言,缔结盟约、平息干戈。”
我沉吟着说道:“萧郎身为梁国太子,虽然他如今不理朝政,其太子威望却仍在,朝中大臣莫不敬服。他向来体恤民生,定会赞成此事,若是能让他出面联合文武百官上书奏请议和,皇帝萧衍应该会准许。只是魏国此时气势正盛,小皇帝元翊决意亲征志在必得,若想说服他,倒有些为难。”
郦道成见我愁眉微蹙,说道:“你一定觉得,皇上之念难以打消?”
我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郦道成竟然对我微笑了一下,轻声说:“若是别人做说客,自然难如登天;对你而言,或许易如反拿······皇上御驾亲征,难道仅仅只为昭扬大魏国威么?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心爱之人尽力一战!你如此聪明,难道还看不出他对你的心意?”
我仰头看着郦道成。
他眸光中带着信任和期盼,说道:“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有办法说服皇上罢兵休战的!”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梳妆整齐出了房间,站候在元翊的正殿前。
一名值守的小内侍似乎觉得诧异,走近我悄悄低声问:“娘娘今日起得好早······奴才愚钝,不知是否昨夜皇上宣诏娘娘一早来此迎候圣驾?”
我向小内侍眨眨眼睛,笑道:“他不宣诏我,我就不能来殿前候着他,向他叩请早安么?”
小内侍急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奴才怎敢有此意······娘娘是皇上梦中天降的仙女,皇上苦苦寻觅娘娘芳踪多年,如今总算得偿心愿,奴才是替皇上开心呢!”
我微笑不答,继续站立等候。
小内侍掩嘴偷笑,跟随着站立在我身边。
东方晨曦初现时,正殿大门开启,元翊身着一袭藏青色战袍大步走出,那战袍制作十分精细,宽肩细腰,衣领、袖口皆绣着各种远古图腾与红色火焰,将他年轻的脸庞衬托得更加英武挺拔,这位年及弱冠的少年天子,俨然已是战场上的一名威武将军。
我见他出门,向前数步对他袅袅婷婷行礼,说道:“皇上早,小葛向皇上请安!”
元翊如我所料略怔了一霎,随即疾步奔下殿前台阶,黑眸中带着惊喜的光芒,伸手扶起我道:“小葛,不必拘礼!你初来朕的京城,昨夜在宫中睡得可好么?”
我假装害羞,轻轻退后一步,答道:“多谢皇上,我昨夜睡得很好。”
元翊不顾宫中内侍在侧,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头对我说:“朕昨夜思及你就在朕身边不远之处,心中既激动又难过,几乎一夜辗转难眠······正想去偏殿探望你,不想你竟然出现在朕的眼前!你为何这么早前来见朕?莫非你也······如朕思念你一般,思念着朕么?”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却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暗自咬牙,抬头时向他嫣然一笑,声音娇柔无比:“皇上以为是什么原因,便是什么······”
元翊得到我的肯定回答,眉梢眼角都带着开心的笑意,几近疯狂地拥住我,大声说道:“你说什么?小葛,我没听清楚,你能再告诉我一遍么?”
他似乎欣喜已极,竟然不再称“朕”。
我声音略大了一些,温柔的话语和衣带间淡雅的随着缕缕和煦的春日微风,恰到好处地拂过他耳畔:“小葛听说皇上即将率军远征梁国,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时方能相见,所以前来送别皇上。”
元翊大喜过望,拥着我不停旋转,亲吻如雨点般落在我的额头和发丝上,说道:“真的么?朕没有听错么?朕的小仙女,朕果然没有白白等候你四载!谁说我们今日就要离别了?朕此次御驾亲征带你一起前去,好不好?”
我正等他这一句话,作羞涩之态略垂首道:“好是好,可我担心······太后不准我去。”
元翊毫不在意,朗声说道:“你什么都不必担心,朕才是大魏国的皇帝,朕说带你去便带你去,有谁敢阻拦我们?母后已经准许我们的婚事,大军得胜班师回朝后,我们就举行婚礼,你就是朕的皇后了。”
他言及此处,情不自禁在我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我假装顾忌周围宫人,用力推开他,迅速说道:“既然我们尚未成婚,请皇上不要在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如此······小葛愿意侍候皇上南征,不知皇上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情?”
元翊眸光灼灼视我,爽朗笑道:“你说吧,不要说一件事情,即使是一千件一万件,朕都答应你!”
我正欲说话时,他已在我耳畔低语道:“朕知道你害怕什么······破梁指日可待,朕连四年都能等,又怎会在乎区区数日?虽然朕一直很怀念那天夜晚的感觉······不过倘若等到我们大婚之夜······”
我害羞躲闪,退后说道:“我不要听这个!”
元翊肃了肃脸色,不再与我玩笑,回头对身后内侍们道:“传旨号令三军,即刻出发。命人通传母后,朕带朕的爱妃一起前去,让母后安心在宫中等候朕的捷报。”
宫人急忙领旨而去。
我们正欲出宫之时,一名小内侍匆匆赶来,跪伏在地道:“奴才启禀皇上,太后娘娘说,请皇上稍候片刻!”
元翊脸色微变,却不得不停留在原地,等候胡太后前来送行。
过了不久,数名侍女肩抬着一乘软轿而至,胡太后梳理着高高的灵蛇髻,发间珠钗随步轻摇,穿着一袭飘逸曳地的金红色华丽长裙,扶着一名侍女的手缓缓走下软轿。她行走之间香风拂面,步履英姿飒爽,不同于阿紫的高贵柔媚之姿,有一种耀眼炫目的美丽风情。
我们一起躬身迎候,胡太后直视着我,对元翊说:“翊儿,你要带她一起出征么?”
元翊点了点头,答道:“启禀母后,儿臣等候多年才寻觅到小葛,一刻都不想与她分离,请母后体恤儿臣。”
胡太后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还年轻,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只是多一些人生历练,总胜似常年生长于深宫之内不知世间凶险,无论此战结局如何,你一定会有收获。你既然如此执着,我决不会阻拦你,你带着她一起去吧!母后会备好庆功酒与大婚宴,等着你凯旋归来。”
元翊似乎并未仔细体会母亲的话意,见胡太后允许他带我一起出征,忙道:“儿臣叩谢母后,拜别母后!”
我抬眸偷窥胡太后,见她注视儿子的眼神竟然微带叹息之色,深恐她看出我接近元翊的本意,急忙低垂下头,不敢与她的眸光相对。
元翊与胡太后话别后,携着我的手步出宫门。
魏国军队在校场列队整齐,一排排骑兵、步兵皆是铠甲鲜明,军容整肃,正中放置着一辆华丽车辇,郦道成与另外十一名护法各自骑乘着一匹黑色骏马,护卫在车辇周围。
元翊意气风发,向车前内侍道:“传朕旨意,开拔!”
那车前内侍一声令下,数枚军号顿时齐鸣,排列整齐的北魏骑兵高举着硕大的“魏”宇旗帜,浩浩荡荡列成军阵向南方进发。
我登上马车之时,郦道成恰好向我看过来,他眸光中带着鼓励与信任的光彩,我见到他的眼神,心中稍觉安定一些,向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