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雨过后,天空已然放晴,空气中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
数道清晨曙光穿透浅粉色的薄纱照射进房间内,我睁开眼睛见日照纱窗,急忙翻身坐起,问那侍女道:“三王爷回王府了么?他有没有吩咐你们借我车马?”
那侍女举止温柔沉静、说话稳重得体,似乎并不畏惧我的狐族身份,一边替我拿来更换的衣服,一边轻声答道:“三王爷尚未回府,昨日王爷吩咐太医前来替娘娘诊脉,太医已到了,正在外面等候娘娘传诏。”
我向她点一点头,说道:“请他进来吧。”
我将手移动到依然纤细的腰间,细心感受着一个小小生命的微弱颤动,喜悦之中却带着淡淡的忧虑,我在天界渡过了相当于人间四载的光阴,腹中胎儿也随之长大了四年,如今孕期即将过半,它所需要的能量一定越来越多,我担心我的修炼功力太过单薄,无法保全这个孩子。
我挽袖伸出手让他号脉时,无意中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形貌与昔日我在金华宫中所见尚药典御徐士茂有七分相似,年纪却略小一些,顿觉十分惊讶,说道:“你是······”
他屏息诊视完毕,才撤回手道:“臣之兄长系原尚药典御徐士茂,如今已辞官回乡,临行前将臣举荐入宫侍奉诸位娘娘。”
那侍女在一旁言道:“徐大人尤其精于药剂、妇产二科,宫中娘娘们凡有小恙,皆是徐大人妙手回春。”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家学渊源!请问徐大人,我的孩子此时情形如何?”
徐之范并无讳饰之辞,直言相告说:“娘娘左右脉象皆悬浮,腹中胎儿碾转难安,娘娘须得多加小心,注重饮食调摄,更须劳逸适度、调理心神,慎重养胎为上。”
我早已有此预感,却不知他是否看出我身为异类,试探着问他道:“以你之见,我腹中胎儿何时能够出生?”
徐之范略有犹豫,才回答说:“臣虽可断定娘娘确有喜脉,但是无法确定此胎何时成形······不过,臣闻尧舜之母皆是妊娠数载方生二帝,娘娘洪福齐天,必定能为三王爷诞育小王子。”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就是昔日东宫内的狐族女子“谢妃”,见萧纲请他前往王府替内眷诊视,以为我是萧纲反而妃嫔,他为了宽慰我竟以尧舜生母作比,隐隐有巴结逢迎萧纲之意。
我身旁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徐之范不可再言,他立刻会意住了口。
我假装不曾看见她的眼色,问徐之范道:“你可有药饮调摄之法么?”
徐之范忙道:“臣有一剂家传安胎药房,十分灵验,亦并不伤身,可常年饮用。臣即刻就替娘娘将此药配制齐全,请娘娘安心。”
正午时分,我登上晋安王府前备好的车辕,却见前方一匹马飞驰而至,萧纲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微乱,匆匆下马。
他见我尚未启程,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今日太医前来看视过你么?他如何说?”
那侍女忙近前禀道:“徐太医来看过了,娘娘适才饮用过了安胎药,奴婢遵王爷吩咐备好了车马,正要送娘娘前往镇江去。”
萧纲一手掀起马车帷幔,黑眸注视了我片刻,才缓缓说:“萱儿,一路小心。父皇今日一早下旨有要事交与我处理,我此次不能亲自护送你出京了,现有王府中精锐侍卫八名,应该可以保你平安见到大哥。”
我向他微微一笑,将帷幔合起,轻声说道:“多谢三王爷。”
马车一路飞驰,建康距离镇江不过数百里之遥,我料想不久即可见到萧统,心中稍觉宽慰,倚靠着马车背垫,随着车身颠簸摇摇晃晃打盹。
忽然,我听见马车长嘶不止,随即传来数人相斗之声,急忙掀起马车帷幔一角向外张望,我们此时正行走建康郊外的一条僻静小路上,那些护送我的王府侍卫们纷纷拔剑出鞘,与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激烈相斗。
一名王府侍卫身中数刀,含怒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晋安王府的车驾!”
那些黑衣人并不回答,似乎并非寻常劫匪,他们身形皆高大魁梧,与中原人迥异,手中所持宝刀皆系精钢所铸,他们出手十分迅速、狠毒无比,招招将人置于死地,那八名王府高手渐渐不敌,或死或伤。
一名黑衣人向马车飞掠过来,一手掀开帷幔,一边冷笑着道:“我今日倒要看看,马车中究竟藏有何物,能劳梁国三王爷如此慎重,派遣数名高手护送出城?”
帷幔掀起,他看见了我的面容,竟然略怔了一怔。
随后,他的双眸立刻迸发出诡异难测的光彩,一手将我衣袖抓住,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随我走一趟吧!”
我微微侧身闪避,将衣袖收回,含怒道:“你是何人?我身边并无贵重珠宝玉石,你们若要打劫,未免寻错人了!”
那黑衣人眸露得意之色,低声道:“虽非珠宝玉石,却远远胜之多矣!实在想不到我今日竟机缘巧合寻觅道皇上日夜思慕之人,恕我对你不住,要将你带回去见皇上了!”
我见他欲动手挟持我,情急之下顾不得此时身体状况不宜动用法术,挥袖将他的手掌打落,随后从马车内飞跃而出。
偏僻道路两旁,分布着连绵不断的数座小山丘,山丘虽然不高,却生满绿树,我迅速奔逃至密密层层的树林中,纵身跃上一株高大的香樟树,轻轻缓过一口气,向树下张望。
那些黑衣人果然纷纷追赶而至,那发现我之人眸光锐利深邃,正在林中四处梭巡窥探我的踪迹。
他身旁一黑衣人道:“金狮护法,你适才所见果真是皇上御笔所绘之人么?”
那人冷眼观看林中,说道:“我决不会看错。今日不曾劫到我们所想之物,却有意外收获!她此时必定尚未走远,你们小心寻找,皇上早有旨意,十二护法中谁谁能将此女寻觅入宫,即刻荣升大国师之位,随从人等另加爵三级,你们都用心些寻找。”
那些黑衣人闻言忙领命继续在林中细细寻觅。
我躲藏在浓密的树荫内,腹中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绞痛感觉,心头顿时无限焦急慌乱,不敢再轻举妄助。
他们寻觅了许久,终于发现了我的落在树下随风轻扬的一片绿色衣裙,纷纷向我所藏之树飞掠而来。
我一动不动,心中无限凄苦,几乎要落下泪来。
虽然我很想利用法术逃走,可是我很清楚,此刻只要我再动用半分真气,我腹中胎儿一定难以保全,为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我已经不能再反抗他们,只能柔弱无奈地停留在原地。
他们顺利虏获了我,将我的双手束缚住,带到郊外一座民宅之中。那民宅并不显眼,外面看似并无特殊之处,进入院落内,却见无数腰悬宝刀的侍卫排列整齐站立在正房门外。
那名为“金狮护法”的黑衣人一手拉着我,一面急速前行,在房间外叩首回禀道:“臣启奏圣上,有大喜之事!” 房间内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道:“有何喜事?梁国边防布阵图拿到了么?”
这个声音柔脆而爽朗,我曾经在梦中听见过。
我思忖之间,早有一人将房间门推开,移步向金狮护法与我走过来。
他年约二十开外,两道剑眉飞入鬓,身上所穿虽是中原服饰,与他的气质却并不相符,他年轻的脸庞散发着英姿勃发的光彩,身上透出一种豪迈的王者之气。
是当今的北魏皇帝??元翊。
北魏与南梁自大通元年在徐州一战败北后,不敢再犯中原,两国相安无事甚久,北魏人此时为何前来中原?元翊竟然亲自悄悄潜入建康,并且言及“梁国边防布阵图”,莫非他心中再起大动干戈之意?
元翊看见我的瞬间,双眸霎时一亮。
他匆匆飞身步下台阶,在我面前两尺开外处停下脚步,带着惊喜与质疑仔细凝注着我,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喃喃自语道:“朕看错了么?真的是你么?”
金狮护法躬身向他行胡礼,说道:“启奏圣上,臣在建康城外设伏多时,今日见晋安王府内数名侍卫郑重其事护送一辆马车出城,料想那萧纲诡计多端,此事必有蹊跷,遂在前方不远处劫住了他们。意外见到此女,臣犹记皇上昔日所描画之图像,因此才将她带回皇上面前。”
元翊终于回过神来,脸庞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对金狮护法称赞道:“此事做得很好!朕回京后一定重重赐赏你!”
金狮护法忙叩首谢恩,说道:“臣叩谢圣恩,萧纲手下尚有负伤逃脱之人,他失去此女踪迹,必定会四处搜寻,皇上不如及早返回······”他向前一步,对元翊细声耳语数句。
元翊闻言向我看过来,热情的眸光不停打量着我,向我说道:“你别怕,朕带你回朕的皇宫去,只是眼下要暂且委屈你一些时候了。”
我尚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元翊身旁的两名护法同时向我出手,我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眸,审视着所在之处。
这是一座黄金嵌饰的圆拱形宫殿,呈八角之形,每一个拐角处都悬挂着臣大的铜镜,直立的圆柱上端搁置着数颗明亮璀璨的夜明殊,。四面轩窗皆被淡黄色的锦锻所掩盖,四周一片金碧辉煌。
我所躺的圆形的床榻位于大殿中央,悬挂着一幅水粉色的鲛绡帐,一阵阵馥郁的幽香袭来,令人神思倦怠、昏昏欲睡。
隐约听见帐外传来侍女们的叩拜之声:“奴婢参见皇上。”
我抬起头,见元翊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胡服皇袍,推开一扇金色的殿门迈步向我走来,他挥手示意后,殿中侍女立即纷纷退出。
元翊举手掀起鲛绡帐一角,眼眸中带着掩藏不住的惊喜,仿佛得到了一件思念甚久的宝物一般,他静静注视着我,仔细凝视着我的黑发、面颊、颈项和肩膀,渐渐移至我的身上。
他似乎准备伸出指尖抚摸我的脸颊,对我轻轻说道:“梦中的小仙女······朕终于找到你了!朕的名字叫元翊,你还记得朕么?”
我闪身躲过他的抚触,对他不理不睬。
元翊在我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你不认识朕了?五年前朕在行宫内梦见了一个仙女,还与她······自从那一夜之后,朕心中再也放不进其他女子,惟有她······惟你的影子!朕得神人指点才知你在南方梁国,因此派遣国中的十二大护法前往梁国寻你,只找到了那晚赠予你的信物······”
我听他低声细诉衷情,假装与他素不相识,说道:“你是何人?此处是何处?你为何要将我从江南扮掠来?”
元翊见我开口说话,眸中笑意更加温柔,向我靠近一些,说道:“朕终于听见你的声音了,果然像小鸟儿的鸣叫声一样动听······那天晚上你一直忍住不肯说话,朕还以为你是哑女······”
我思及那晚他对我肆意轻薄、百般温存的情形,心头不禁隐隐作痛,含怒截断他的话,矢口否认道:“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你梦中女子怎会是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元翊注视着我说:“此处是魏国都城盛乐,大魏国的疆土和这座宫殿都是我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宇么?你与梁国三皇子萧纲之间是何关系?”
我仰头看他,如实说道:“我叫紫萱,是梁国太子萧统的妃子。除此之外,我与萧纲并无关系。”
元翊闻言神色略变,重复一句道:“梁国太子萧统?朕曾经听说过此人。”他言毕骤然站起身,紧簇着眉头在殿内踱了数步。
衣明珠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地面的大红色羊绒地毯上,不停移动摇曳,他行至一面铜镜前,顿足恨声道:“梁国太子又如何?朕实在意想不到,朕的爱妃竟然被他占据数载,元翊今生若不消此恨,岂能甘心!”
我只觉莫名其妙,质问他道:“谁是你的爱妃?”
元翊轻轻转过头,他本来面带不悦之色,转身之际神色却温柔和蔼,对我说道:“还能有谁?朕在行宫便已宠幸过你,只是未曾正式赐你名分而已,将来朕的铁骑踏遍中原、大魏国一统江山之时,朕亦可赐封你若妃。”
我无奈叫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我从来都不曾见过你,亦不是你所说的梦中女子,萧郎他才是我的夫君。”
元翊不屑一顾道:“近年来那梁帝萧衍昏庸无能,国中官员无不存私敛财,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我若早知你在梁国萧统身边,早已派人前去将你夺了回来。”
我听他言及梁国“萧衍昏庸无能,国中官员无不存私敛财,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摇头说道:“我不相信,萧郎昔日在东宫决断国政,朝野清明,天下子民莫不敬其威而称其仁。徐州、寿阳之役,你们亦应见识了梁军上下齐心、军容整肃之状,想要覆灭梁国,岂会如你所言一般容易?”
元翊虽然见我直言四年前北魏惨败徐州城下一事,却并不生气,面带肃重之色道:“彼时朕刚刚亲政,年轻气盛未免轻敌,不过如今的北魏骑兵早已非昔日可比!朕四年来厉兵秣马,只为一雪昔日兵败徐州之辱,你且拭目以待,看萧梁一族如何被朕打败吧!”
他言语之中颇有信心,仿佛早已有备而来。
我在郊外民宅中早已见到那些北魏人皆形容彪悍、随身所佩戴的刀剑虎虎生威,相较于南梁的儒雅之风更显凌厉之势。元翊身为北魏皇帝,当此风华正茂之年,极欲将昔日战败之耻辱抹去,且意图逐鹿中原、称霸天下,将南梁的半壁河山据为己有。
我向元翊道:“梁国皇帝绝非昏庸无能之辈,况且还有萧郎······”
元翊倏地转过身,截断我的话道:“梁太子萧统不是已经离开宫廷数年了么?废立太子不过是迟早之事,那萧衍年近七十,若非老迈昏聩,岂会如此对待他!倘若此人在朝,朕灭梁或许还有几分难度,如今朕却并不担忧了。”
他言及此处突然俯身靠近我,几乎是贴着我的脸颊说道:“爱妃,你口口声声‘萧郎’,唤他唤得如此亲切······你可知道,此处是朕召幸妃嫔的寝宫?你就不怕朕会生气吃醋么?”
我听见“召幸”二宇,顿时惊慌不已,向后轻轻闪躲,说道:“不,我真的不是她!你不可以如此对我!”
元翊见我如此慌张惶恐,面容带着开心的微笑,握住我两只冰凉的手,说道:“你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无论你肯不肯承认,朕知道你一定是她,那晚的情形你一定记得,对么?”
我怔视着他,默然不语。
他看着我,又笑道:“后宫多有绝色佳人,朕从不逼迫任何女子顺从于朕。不过,朕一定要让你忘记萧统,然后将你的心和你自己,一起都交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