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殿内,银烛高烧。
我们的白色婚服零落散放在床前的低榻上,锦帐内映照出一双甜蜜依偎的身影。
萧统温柔抚摩我的颈项时,无意触及我颈间悬挂的那块记载着“娘缳诀”的小小玉片,我一直将这块玉片藏在衣袖中,前不久才效仿着谢府侍女的模样将它穿系佩戴在颈间。
他注目了半晌,俊眉轻轻簇了一下,似乎带着些微的惊讶,我发觉他神情有异,急忙将玉片拈起对这烛火凝视,顿时惊怔不已。
那玉片中曾经或不可见、或隐晦不清的字迹竟然全部清晰闪现出来,其中所记载之事,赫然竟是妖狐族秘不可传的《素女经》,我在翠云山中亦曾听说过此术是一条迅速得道成仙的捷径,通过汲取人间男子身上的精华元气来增进修炼功力。
我唯恐他刚才看到了玉片上的字迹,急忙缩手藏起,说道:“萧郎偷看我的东西呢!”
他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却忍住不言,温柔说道:“紫儿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玉片颇似古物,你既然不喜欢,我就不看了。”
我料他并未发现玉片上有字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今晚六皇子萧纶邀请诸位皇子携眷共赴诗酒之会,我料想萧统品行高洁,想必不会喜欢那些繁琐服饰,于是选了一件浅绿色羽缎、水袖宽大飘逸的短襟衣,下着湖绿褶纱长裙,高髻偏向一侧,斜插一支下坠九颗珍珠的玉钗,虽然简洁却并不简朴。
殿外传来萧统与侍女的对答声,似乎在询问我身在何处。
我见他进殿来,按捺不住向他奔跑过去,娇声呼唤道:“萧郎,紫儿在这里呢!”
他明眸依然如水般清澈,却透着淡淡的疲惫,仿佛精神不佳,向我说道:“你下午在宫中制香么?累不累?”
我摇头说:“我不累!萧郎整日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批阅奏章,一定很辛苦。”
他略带忧色道:“父皇今日查获了母后毒害苗昭仪和其他妃嫔的罪证,将母后贬至冷宫居住,父皇心中歉疚难安,病情又加重了······适才更有出家入寺庙为僧之意。”
我大为惊讶,脱口而道:“难道皇上他想去当和尚么?”
他携着我的手在窗畔坐下,缓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怎能眼看父皇弃社稷不顾出家修行?倘若父皇潜心皈依佛门,即使在宫中设立佛堂亦可,但愿父皇只是一时之念,并不一定会至此地步。”
我心知肚明萧衍对那些无辜被害的数十名年轻妃子心存愧疚,为了弥补郗后的过错而准备出家,倘若真是如此,日后处理梁国朝政大事的重担就要尽数落在萧统肩上,他恐怕更没有闲暇过那种他所向往的闲适惬意的自由生活,与我一起出宫畅游山水之约更要成为泡影。
如今之计,最好能够设法阻止此事。
我想了一想说:“皇上身边曾经有数名知心好友,义父谢侍郎当年与皇上相交甚契,萧郎何不请他们进宫来觐见?也不必说明是何缘故,只要他们能劝止皇上的念头就好了!”
萧统眉心微微舒展,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明日我就请诸位太傅前来,或许他们能够说服父皇打消此念。”
我见他忧色稍减,依偎在他胸前撒娇说:“萧郎进殿来还未认真看过紫儿一眼呢,我今晚所穿的衣服好看么?”
他眸光转向我的面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
我顺势用手蒙住他的双眼,故意考查他道:“那萧郎说说看,我今日用了几颗珍珠整饰装束?衣袖上又秀了几只凤凰?”
他轻声道:“紫儿发髻上的玉钗珍珠是九颗,加上绣鞋尖上镶嵌的两颗,共是十一颗。你的衣料皆是绿色褶纱,衣袖上没有刺绣凤凰,绣着五彩云朵和牡丹花叶。”
我忍不住笑道:“我早闻萧郎读书‘数行皆下,过目不忘’之名,却不曾想到观人亦是如此细致入微。”
他问:“那珍珠的数目,我猜的对不对?”
我站起身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下,长裙下摆飞扬而起,内衬边沿顿时显露出来,翠绿色的荷叶边上均匀镶嵌着八颗圆润的东珠,这些珍珠及其隐蔽,惟有翩翩起舞时才会被人发觉。
萧统凝视着我,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原来还有八颗藏在裙底,紫儿心思灵慧,萧郎甘拜下风。”
我收势提裙依附在他身旁,眼神柔媚动人。
他似乎略有心动,正欲俯身亲吻我之际,却听见殿外小内侍轻轻咳嗽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请太子殿下旨意,月上柳梢了,六王爷派遣身边公公来迎接太子殿下与谢妃娘娘前往邵陵王府。”
萧统立刻收回眸光,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出寝殿之外。
我们来到邵陵王府前,早有无数侍卫、侍女前来引路,穿过重重叠叠的王府大宅,后院正临着建康城内最大的天然湖泊燕雀湖。
湖畔有一座楼阁,极为宽敞宏伟,四周悬挂着明亮的宫灯,我远远听闻其中隐约有男子高谈阔论之声。
萧统与我一起进入阁内时,所有人等皆离座而起,向他恭声迎候。
我环顾了一下阁中情形,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萧纲,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眸光向我轻轻一瞥后迅速移开,随即退至座前,并未过多关注我,七皇子萧绎表情平静,似乎正在提笔作画,见萧统前来立刻搁下画笔向他微微欠身行礼。
六皇子萧纶与清晨所见并不相同,他在王府内身穿一袭质朴无华的鸦青色布衣,发上亦未像诸位皇子一般戴金冠,仅以一支紫荆木簪绾住发髻,眼神恬静闲适、气质文雅淳朴,全无皇孙贵胄之气象。
太子萧统气质高洁、风姿迫人,恰似一株完美无缺的玉树,三皇子萧纲如同一枝挺拔的修竹,六皇子萧纶更似满山遍野的萋萋芳草,他与两位兄长相较似乎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却能予人宁静愉悦的感觉。
他身旁美人亦是一身淡绿色衣裙,却与我的衣饰不同,那绿色极淡,在灯光映衬下几乎不可见,仿若素色一般,她的容颜虽然秀美艳丽,却隐隐透出几分冷冽与倨傲之气,如同冬日傲雪开放的寒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萧纶向萧统见过礼后,对她说:“快拜见我大哥太子殿下。”
那美人神情恬淡,向萧统屈膝福了一福,称道:“六王爷府中侍妾绿萼,参见太子殿下、谢妃娘娘。”
我早有听闻绿萼系梅花中最珍贵的品种之一,她低声自称“绿萼”,果然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不由赞叹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六皇子萧纶听见我称赞绿萼的名字好听,展颜微笑道:“小弟曾听说皇嫂尊讳系上‘紫’下‘萱’,二字,又何尝不是佳名?且听说大哥曾以皇嫂之名赋诗一首,不知今日可有机会鉴赏?”
阁中众人等待萧统落座后方才各归其位,徐徐坐定。
萧统见萧纶提及那首诗作,并无不悦或腼腆之色,向我轻轻看来,说道:“紫儿替我念与他们听一听好么?”
我见萧统欣然应允,眼珠转了一转,笑言道:“要我念萧郎的诗作当然不难,只是六王爷须得同样为绿萼姐姐作一首诗文才公平!今日既然是诗酒之会,六王爷又是东主,你先作了,我再念出来!”
萧纲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皇嫂所言极有道理,六弟还是速速作来吧!若是作不出,先行罚酒十杯亦可!”
萧纶见他出面激将,温和笑道:“三哥既然如此说,小弟不才,只得勉为其难凑出几句。”他移步到窗前,凝望后院种植的大片梅花树,沉思片刻后开口吟道:
“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见他转瞬成诗,心中十分佩服他的文采,正欲赞叹,却见萧纲剑眉微微一簇道:
“六弟诗作虽好,仍旧逊大哥一筹。”
萧纶并不在意,坦然道:“小弟怎能越得过大哥?只是不知逊在何处,恳请皇嫂赐教。”
我见他急切欲知,不再躲躲闪闪,将萧统的“江南采莲处”一诗念了一遍与他听。
萧纲眸光掠过我的面容,向萧纶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萧纶态度十分谦恭,点头微笑道:“明白了,大哥诗中尚且暗藏美人之名,小弟万万不能及。”
他们言语之间,萧统神态温柔凝眸视我,我向他甜甜微笑,他立刻肃了肃脸色,我见他与众兄弟闲暇游戏之时依然如此庄重矜持,暗自觉得有趣,又向他顽皮吐吐舌头。
他无计可施,明眸中流露出宠溺和无可奈何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躲避着我的眸光,转向身侧的七皇子萧绎道:“今晚的诗题由谁来出?”
萧绎默然独立良久,见他相问便走到桌案之前,执起一张纸笺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适才拟定以明月为题,不知大哥可有更好的题目么?”
萧统略加思忖,说道:“秋叶岂止明月一景?以明月为题,不如以秋夜为题,亦不会过于局限。”
七皇子萧绎似乎并无异议,萧纲亦点了点头。
六皇子萧纶击掌称道:“秋夜为题更好,我们就以一柱香时间为限,不论古诗古歌,只要咏赋秋夜景观即可,然后再来一起品评高下。”
他言毕即让绿萼点燃香炉中的线香,那线香极细,长约四寸,若是燃烧起来一定十分迅速,座中其余文人秀士见萧纶点燃一柱线香,自然不敢怠慢,纷纷准备起来,或对月沉思或提笔磨墨。
萧氏兄弟亦不例外。
三皇子萧纲似乎胸有成竹,提笔一挥而就。
六皇子萧纶见绿萼侍立一旁替他磨墨,抬头与她低声商议,似乎是就诗作内容征询她的意见。
七皇子萧绎神情犹豫,迟迟不能下笔,写下数字后又将纸笺卷成一团丢弃,重新写过。
我悄悄走近萧统身边观赏他的书法,却见他纸笺上并无字迹,显然尚未动笔,见那线香燃过一半不禁暗暗着急,催促他道:“萧郎为何还不写?”他向我柔声说道:
“紫儿不用担心,你若是觉得闷,先暂且出去走一走,回来时我自然就写好了。”
我依他之言走出阁外,见湖畔长廊下悬挂着一排大红色薄纱笼罩的宫灯,宫灯闪烁的光芒倒映在微起涟漪的湖水中,如同浮在水面的粉红色天星,天空一轮圆月悬空,水中亦然,烘托出两幅截然不同的众星拱月之美景。
我伫立长廊中,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兼有一女子声音道:“七王爷在阁中么?”
一大群侍卫侍女跟随在她身后,似乎不敢违逆阻挡她进阁,不停恭声说:“回王妃的话,诸位王爷皆在阁中,此时正在作诗······奴才这就前去通报,请王妃稍候片刻。”
她向长廊走来,淡淡说道:“不用通报,我就在长廊外等他。”
我借着宫灯的光亮,见徐昭佩身着一袭粉色宫裙,头戴着一支精致的金步摇,其形状似是一支桂花,工艺十分精致,连细小的花瓣都清晰可见,数朵花瓣上栖息着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钗头下坠着几串光华璀璨的极品明珠。
我惊诧于那金步摇的美丽和光华,注目她的乌黑鬓发,轻声赞道:“姐姐的金钗真好看!”
徐昭佩见我凝望着她,抬眸向我温婉一笑,她身上有一种明朗纯真、毫无掩饰的美,如同草原上盛放的一丛鲜花,或如同漫天乌云中透出的一道金色霞光,令人为之心动。
我不由自主走到她身边,说道:“姐姐是来找七王爷么?他们此时正以秋夜为题各自赋诗,姐姐不妨去看一看。”
她摇了摇头,向阁楼方向注目了一眼,说道:“我向来不擅长作诗,不必看了。你也不与他们一起写诗文么?”
我微笑道:“与其勉强写了在萧郎面前献丑,还不如藏拙好些。”
她秋波微转,走近我说:“原来我和你的心思一样,让他们写去吧。今日既是诗酒之会,他们可以焚香作诗,我们亦可对月把酒言欢······你会饮酒么?”
我点头道:“我会。”
她神情欢悦携起我的手道:“六弟王府中多有善乐之人,我们过去那边小亭,一边听曲一边小酌,好不好?”
我见她性情爽朗,十分欣赏仰慕她的洒脱态度,于是跟随她一起行至湖畔小亭内。
那陵王府中侍女急忙跟随前来侍候,将各种糕饼点心、新鲜蔬果等等小碟摆上桌案。
徐昭佩轻执酒壶,将美酒斟满玉杯,杯中美酒芬芳四溢,较之兰陵郁金香更加醇厚香浓,隐约带着桂花的香甜气息。
我略加分辨,问道:“这是桂花所酿之酒么?”
徐昭佩将一盏玉杯递与我,说道:“秋时桂花正盛,如今正当畅饮桂花美酒之时,妹妹千万不可错过这天赐琼浆,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如何吧。”
我饮下一口,只觉清甜中带着些许苦涩,过了片刻却又转为绵绵无尽的甘甜,花香滞留齿颊之间,久久不散,果然是难得的美酒佳酿,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赞道:“桂花酒如此香醇,果然与众不同。”
徐昭佩起身执壶替我斟酒之际,她鬓角的那枝金步摇仿佛并没有插稳,向小亭石栏杆外直直坠落,几乎就要跌入燕雀湖水中,我眼疾手快离席而起,凌空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她乍见金步摇落水,急忙腾出手去抢救,原本手中的酒壶酒杯齐齐跌落在石桌面上,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我将那枝金步摇捧在掌心递与她,轻声笑道:“姐姐不须担心,蝴蝶安然无恙在此。”
她接过金步摇,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将其插入发间,脸色恢复了镇定,淡淡说道:“王府中多有此类珠宝玉饰,我才不会为他担心。”
我见她此时之言与适才担心紧张的情形全然不符,且见她重新戴好金钗时有意将它插在发丝最密集之处,显然十分重视此钗,不由暗忖道:“这金钗对于她必定有非同凡响的意义,难道是七皇子萧绎送与她的定情之物么?”
我虽然心生疑窦,却不便贸然相问,与徐昭佩一边欣赏王府中乐伎吹笙,一边尽情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