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曙光乍现。
萧绩虽然一夜未眠,依然神采奕奕带我一起去城内最高的云龙山观看日出。他携着我的手登上山顶最高处的落雁亭,小亭圆柱石栏小巧雅致,四角飞檐斗拱,神似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大雁。
天际闪烁出交错迷蒙的鱼肚白色与浅蓝色光影,远处峰峦叠嶂,影影绰绰、扑朔迷离,整个城廓笼罩在一片深秋的雾气中。过了不久,一轮旭日辉映着云霞冉冉上升,霎时光照云海,万道金芒驱散云雾,将人间大地照射得一片分明。
我在翠云山时亦常观看日出,却远远不及此处风景优美,我被那瑰丽胜景所震撼,不禁拍手称赞道:“徐州城的日出景色真美!”
萧绩举目远眺,带着几分豪迈之情,说道:“南国江山如此多娇,北方蛮夷焉能不生觊觎之心?此次给鲜卑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大梁并非软弱可欺,日后必定不敢再轻易前来挑衅!”
他身着戎装铠甲,剑眉英气逼人,神态语气不似皇子,更似一个威武的少年将军。
我怔怔看着他,心中思绪却百转千回,暗自猜度皇后写那封密信的用意。皇后究竟想要告诉他何事?这件事情与东宫太子又有何关联之处?
他似乎发觉我神情恍惚,伸手将我拉近,低头问道:“你陪我一夜观战,是不是觉得困了?”
我急忙摇摇头。
他优雅地撇撇唇角,说道:“山上清静无人打扰,如果困了就在此处歇一歇,我会保护你的!”
我被他重重一拉,猝不及防与他一起跌倒在小亭内的长椅上,他乘机环绕住我的腰肢,让我依偎在他胸前,一种淡而优雅的麝香味道和温热的男子阳刚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我慌乱挣扎不迭,叫道:“好疼,你不要这么用力拉我!”
他却不肯松手,轻轻在我脸颊旁亲吻了一下,柔声道:“萱萱,你不畏艰险前来徐州告诉我机密军情,这份心意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战事了结我就迎娶你回王府······将来我若能如愿以偿,必定让你母仪天下。”
我只觉他的话十分诧异,顿时联想起皇后的密信,却故意装作不解,轻轻笑道:“惟有皇后才能称为‘母仪天下’,皇宫内不是有皇后么?难道你想让皇帝续娶我做皇后不成?”
他锐利的双眸中隐约泛出幽光,压低声音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不许顽皮胡说八道!当然是做我的皇后了,谁要让你嫁给别人?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娶到你。”
他的话意非常清楚,我不可能再装听不懂。
我微笑道:“你是说,你将来会做梁国的皇帝?”
他在我耳畔轻声道:“对。南康王府内妃妾虽多,你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登基之时一定册封你为皇后,好么?”
我眼珠转了一转,娇笑道:“我知道,你是故意哄骗我开心呢,如果要当皇帝,必须先要做成太子才可以。你如今连太子都不是,怎么可能当皇帝?”
他被我轻描淡写的口气一激,果然按捺不住,带着几丝冷意道:“母后暗中早有安排,京城近日会有一场叛乱发生。御林军中所有精兵强将都随父皇御驾辗战在外,东宫必定无计可施······只要京城有半点动荡不安,便是他无德无能之过!我此次大破北魏骑兵,再乘机收复寿阳,父皇必定龙颜大悦,母后会联合数名老朝臣上奏废掉大哥举荐我为太子。”
原来如此。
皇后趁北魏来袭之机在京城对太子萧统下手,暗中勾结一些大臣进行“宫变”,故意制造出一幕幕混乱,造成太子无能监国的假象;“破敌宜早”,是告知萧绩尽快大破北魏,树立自己的威望。
那一干与皇后勾结串通的朝臣一定会纷纷上柬,以太子懦弱无能、四皇子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等等说辞,请求皇帝废立太子。
上次在御花园中我已有察觉皇帝萧衍对太子的信心开始动摇,屡次提及所谓“佛珠”之事,似乎不再全心全意信任太子。萧绩与萧纲因我而起纷争之际,皇帝不问具体情由就将我许给了萧绩,足见心中对他的偏袒和溺爱,若是再有人推波助澜将他与太子二人的优劣之处相比较,太子的东宫地位还能保持多久,实在是未知之数。
我注视着四皇子萧绩俊美的侧脸,心中却泛起一阵阵寒意,他与太子本是亲兄弟,待人待己的态度竟然如此大相径庭。
太子萧统惟恐他在徐州御敌时孤立无援,设计避开敌人的暗算,筹集了一大批精细粮草送与萧绩;而萧绩为了谋夺皇储之位,竟然不惜与皇后密谋陷太子于危难之中,乘机落井下石,企图借助前立下赫赫战功之势一举取而代之。
他心中或许早已没有兄弟手足友爱之情,只剩下“利益”二字。他高傲跋扈,对自己的能力极具信心,似乎从未想过要倚仗兄弟们的帮助获得胜利,也不想帮助任何人。
二皇子萧综、三皇子萧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今夜南军战败、徐州城破,萧绩葬身城中之时,他们决不会派遣一兵一将前来救他的性命。
难道梁国的所有皇子都是如此互相算计、各怀心思?
难道他们之间只剩下尔虞我诈、冷酷无情?
难道没有人是例外?
如果还有一人能够坦诚无私对待所有的兄弟,能够用一颗关怀友爱的心包容他们的过失,这个人一定是太子萧统。
他生活在狼群中央,处境其实无比艰难,即使他想做一只温顺的羊也未必能够如他所愿,如果他不积极应变,就只能任人宰割成为群狼的盘中餐和无谓牺牲品。在这种险恶的斗争环境下,他那种翩然出尘的高洁气质、那颗谦和稳重的宽容之心,更显得弥足珍贵。
我想到京城的叛乱,心中焦急如焚,不知太子是否能够从容化解这场人为的“叛乱”?
萧绩见我眼神飘忽、坐立不安,轻撇唇角道:“看来你在山上定是睡不着了,想回府去么?”
我求之不得,急忙点头。
我们回到府邸中,几名侍女立刻走近萧绩,举手帮他换下戎装。
一名清秀伶俐的侍女替他整理着衣襟袍袖,娇声说道:“奴婢恭喜四王爷此战大胜,王爷声名威震天下,北方贼寇想必再也不敢前来扰乱中原了。”
那侍女颇有几分动人之姿,视萧绩的眼神中带着脉脉娇羞,与他的身体相接触时亦不似别的侍女那样有意矜持回避,我料想萧绩来徐州未携带侍妾,他们二人之间必定有些瓜葛,假装没看见。
萧绩换好衣服后向我瞥了一眼,唇角掠过一抹浅笑,对那侍女道:“给王妃取几套衣服来,她穿着这套衣衫不伦不类,还是换回女装好些。”
那侍女急忙应声退下。
我见他说我“不伦不类”,而且多日不曾照过镜子,急忙奔跑到铜镜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长发垂肩,略微有些凌乱,脸颊上的污垢尚未完全清除干净,身上穿着一套褐色的男子服饰,袍角还带着点点泥污,容貌和服装确实极不协调,与那晚皇宫内身着绿色低胸纱裙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萧绩姿态悠闲,端坐在木椅上,对我说:“你虽然尚未正式嫁与我,我早已命他们以王妃之礼相待你。你既然前来投奔我,就不必再回尼姑庵去了,你若是不怕战场艰险,就陪着我在此吧!”
我前来徐州本是为了提醒他小心遭二皇子暗算,见他不但心中早有防范,而且气势如日中天、一举破敌,足以自保,正欲和他提及告辞之事,见他说出挽留之言,料想对他直言必定会被他拒绝,只对他道:“我想歇息一会儿。”
他看着我在纱帐内躺下,抚摸着我的发丝叮嘱道:“你安心歇着,我去前厅商议几件事情,你若是醒来就命人通报我。”
我透过薄薄的纱帐见他那淡紫锦衣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道:“谢谢你对我的一番诚意,可我心中牵挂的人终究不是你。你的安危如今用不着我担心,我不用再留下了。我不能再回莲心庵去,莫若返回京城,看看皇后究竟使了何等手段对付太子。”
我合眸假睡了些时候,听见一名侍女轻轻走进来,将准备好的衣饰放在木椅上,向我说道:“奴婢参见王妃,这些衣服是徐州城内最好的绸缎庄中取来的,请王妃挑选使用。”
我远远听见城中一片热闹嘈杂之声,问那侍女道:“外面在做什么,如此喧哗?”
那侍女道:“四王爷下令城中设宴犒赏三军,让大家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一日。彭城的二王爷来了,还带了一班会舞剑的兵士助兴致贺呢!”
我听说二皇子萧综前来徐州,含糊应了一声,继续装睡。
那侍女离开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我立刻跳下床,挑选了一袭松香绿色的夹袄罗裙穿上,悄悄利用隐身术溜出房间之外。
我走过廊檐下时,隐约听见萧绩的笑语之声,似乎正与数人把酒言欢,忍不住透过敞开的轩窗向厅内张望。
厅内果然设有一席酒宴,萧绩端坐于主位上首,两名佩带刀剑的侍从站立在他身后,席间两侧所坐之人正是二皇子萧综与一身卫兵打扮的安吉公主,萧综表情温厚、沉默寡言,倒是安吉公主神采飞扬,不停与萧绩说话。
萧绩放下手中的玉杯,向安吉公主说道:“多谢你和二哥前来徐州致贺助兴,你带给我的礼物呢?”
安吉公主凑近他撒娇道:“我特地从京城赶来给诸位哥哥助阵加油,四哥将北魏贼寇打得落荒而逃,父皇自然少不了嘉奖你。你却这般小器,不但不肯答应分礼物给我,还想要我的礼物么?”
萧绩对她态度亲密和善,并不似对待兄弟一般咄咄逼人,笑道:“听说你们带了一班舞剑的戏子来,赶紧拿出来吧!”
安吉公主杏眼流波,将桌上酒壶向一个稍大的玉杯中倾倒了满满一杯,递送到他面前道:“四哥先喝了这一杯,剑舞随后奉上。”
萧绩剑眉微挑,毫不犹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说道:“我喝完了,不要再藏了,叫他们上来吧!”
安吉公主见他饮下那杯酒,击掌三下,十几名手持短剑、身穿乐伎服饰的男子迅速出现在厅内。
几乎就在他们进入大厅的一刹那间,只听“豁啷”一声脆响,萧绩手中的羊脂玉杯摔碎在地,他一手捂住胸口伏在桌案上,脸色遽然变得苍白无比,一面怒视着安吉公主,一面挣扎着说道:“毒······六妹······”
他说出那几个字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惊见厅中遽生此变,急忙飞身至他身旁察看,见萧绩昔日俊美的面容苍白中微微泛青,唇角有淡淡的一缕血丝溢出,分明是中了剧毒之兆。
萧绩昔日本是孤傲俊魅之人,我见他此时紧闭双眸、奄奄一息,心中不由掠过一阵痛楚,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做过一次真正的坏人,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好朋友。
我忍住眼泪弯腰蹲下,轻嗅那只打碎的玉杯上残留的毒药气息,心中顿时更加难过,那些毒药系世间最毒的五种剧毒混合而成,根本无药可救。
我虽然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可我的道行依然很浅,当时若不是依靠阿紫求来的“相思子”,我不可能幻化为人形,凭借我的法力亦不可能帮萧绩驱除体内剧毒。
可是,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萧绩在我眼前死去?
厅中人等早已剑拔弩张,萧绩身后二名侍从大惊失色,急忙抽剑护卫在他身前,其余侍从见安吉公主公然以毒酒谋害萧绩,纷纷亮剑趋近席前,大呼道:“四王爷!”
那些剑舞男乐伎亦非等闲之辈,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迅速夺下了厅中数人手中刀剑,将他们制住动弹不得。
二皇子萧综拉着安吉公主后退数步,冷冷开言道:“统统将兵刃放下,本王饶你们不死!”
厅中一名侍从面带愤恨之色,怒斥道:“属下今日拼死亦要为四王爷讨还公道!二王爷与四王爷虽有旧恨,无论如何总是同胞兄弟,为何利用六公主对四王爷下如此毒手?除非你将徐州城中兵士全部杀尽,否则皇上一定会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话音未落,萧综眼神示意那侍从身旁乐伎,那人手起剑落,削下了侍从项上人头,鲜血飞溅至画屏之上。
安吉公主道:“二哥,我们的敌人是北魏,只要这些奴才肯归顺追随你,依我看倒不必杀尽他们!”
萧综回望她一眼,语气柔和道:“此人胡言乱语,诬蔑本王利用你毒害四弟,四弟系父皇爱子,而且人命关天,本王怎能让你承担如此大逆不道、泯灭天良的罪名?四弟不过是多饮了几杯晕厥过去罢了,这些奴才们未免过于大惊小怪!”
安吉公主镇定了一下,向那些侍从说道:“你们听好了,此事与二哥无关,本公主会一力承担。如今四哥不在了,你们跟随二哥一样上马征战、一样加官进爵、一样还是梁国的子民,何必执迷不悟?二哥对待将士一向宽容,你们不如跟随二哥吧!”
萧综环视厅中诸人,冷冷道:“或许你们有人暗想将今日情形告知父皇,试问父皇会相信本王和六妹,还是相信你们这些奴才?愿意追随本王者,向前走一步!”
他说出此言,果然有一人向前试着走出一步,说道:“奴才家中尚有父母高堂,愿意追随二王爷驱除北魏贼寇!”
萧综不动声色,问道:“你今日在厅中见到了何事?”
那人略加思忖,应声答道:“徐州城中混进了数名北魏奸细,一直潜伏在四王爷身边,企图趁攻城之机里应外合。岂料四王爷足智多谋,昨夜将北虏荡灭,他们怀恨在心,乘二王爷六公主前来致贺在此图谋暗杀诸位王爷,二王爷命属下等人将他们一举拿下了!”
安吉公主娇笑出声,击掌赞道:“不错,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好。就是这样,你过来吧,二哥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父母!”
那人走过之后,接连又有几人迟疑着跟随而出。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一旦作为“目击证人”的作用完成后决不会有好下场,却依然选择了这条临时的活路,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剩余的数名侍从面带愤恨之色,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向前扑倒撞向那些乐伎手中短剑,血溅当场。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仍然抱着一线微弱渺茫的希望,施展出浑身解数,利用隐身术加障眼法,带着昏迷不醒的萧绩一起纵身逃出府邸之外。
我趁人不备在军营内盗取了一匹马,见城门处不再禁止通行,立刻策马一径冲出城门外。
只听见一名守城门兵士大声惊叫道:“有马匹走失了!快追!”
另一名兵士不屑一顾道:“四王爷麾下多的是精良马匹,区区一匹马而已,丢了便丢了,有什么好追的?由它去吧!”
他们只当是马匹野性发作自行走失,没有追赶我,我迅速策马扬鞭,带着萧绩离开徐州城,向郊外奔驰而去。
云叶遥卷舒
我们来到徐州城郊外数十里时,秋雨淅淅沥沥缠绵不绝,雨势越来越大,将我和萧绩的衣衫都已淋得透湿,我不得不停下马匹,在路旁寻找处所暂时躲避风雨。
官道旁有一座破旧的寺庙,我见寺庙廊檐下蛛网密布,毫无一丝香火之气,料想寺中僧人为了躲避战乱皆弃寺云游而去,于是轻轻推开山门。
进入正殿中,我将萧绩轻轻放在地面上,向供奉的佛祖神像拜了几拜,含泪叩首祷告道:“弟子并非有意擅闯宝刹惊扰佛祖,只因四皇子被亲兄长陷害,身中致命剧毒,不得不带他逃离徐州。佛祖普渡众生,弟子祈求佛祖保佑,尽力救他一命······”
我祷告完毕,在萧绩身旁蹲下察看他的情形,见他依然紧闭双眸,面颊上的黯青之色愈加清晰,唇畔仍不断有血丝流溢而出,心中不由一阵凄惶。
我立刻解开他的淡紫色织锦外衣,又将他的贴身白色丝衣扣袢解散,将掌心贴住他背后赤裸肌肤,抵住他的数处命脉替他驱毒,欲借助法力将那些毒药的药性驱出体外。
无论我的法术能够将他救活到什么地步,总胜似不作任何努力,看着他远离人世。
过了很久很久,他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我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感觉越来越沉重疲累,又勉力支持了一阵,实在无法再继续之时,无奈将他平放在地上,趴伏在他身旁剧烈喘息。
歇息了片刻,我将他扶起后继续施法,掌心刚刚触碰到他的背心,他倏地吐出一大口乌黑的鲜血,在我怀中缓缓睁开眼眸,气息微散,轻声道:“萱萱······”他似乎准备往常一样伸手抚摸我的发丝,却没有力气抬起手,双眸中带着一抹微弱的喜悦光芒。
我见他终于睁开眼睛,还能够对我说话,心中无限欢喜,急忙阻止他道:“你别说话了!你身上的毒性还没有完全驱除,我再帮你······”
萧绩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脸色虽然极差,神态却依旧优雅,抿唇淡笑道:“你帮······帮我脱衣服么?”
若是平日他这样对我调笑,我一定毫不犹豫丢给他一个大白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此时此刻,他虚弱的笑容却让我忍不住一阵心酸,含泪说:“都成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话么?你中了他们的剧毒,如果将毒性不完全驱除,你很快就会没命的!”
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幽魅如深潭的眸底依然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我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大限之期已至,幸好这一刻······还有你在我身旁,我知足了。”
我的眼泪缓缓落在他的脸上,摇头道:“不会的,我一定会尽力救你,让我再试一试吧!”
他以眼神阻止我,说道:“萱萱,不用为我白白耗费力气,先听我说几句话······你的来历,如今可以告诉我么?张天师告诉我,你既非人类,亦非鬼魅,可能是······来自······妖族······”
我顿时惊愕无比,手心一松,他失去支持之力,立刻向后缓缓倒去,仰躺在地面上。
我定下心神,问他道:“如果我是妖,你会害怕么?”
他俊美的容颜浮现一缕笑意,说道:“看来果真如此······我们之间曾有誓约,我为何要怕?你是什么妖精幻化而来的?是花妖,还是狐魅?”
我尚未回答他,一道耀眼的电光从眼前骤然袭过,随后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劈空炸雷声响。如今秋时已过,气候将近入冬,为何还会有惊雷?人间多见春雷,冬雷震震本是不该出现的奇异天象。
我下意识将手护住头,惊愕无比看向窗外,只见乌云笼罩,将天幕染成一团漆黑颜色,树木被狂风所摧折,瓢泼大雨哗哗落下。
又一声惊雷让我顿生无限惶恐,想起了萧绩对我说过、我曾对他许下的那句誓言“我起誓从此时起,一心一意跟随萧郎,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轰顶之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难道上天要借助这雷声惩罚我对萧绩的三心二意,将我的魂魄摧毁?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滑落下来,我一边惊恐无比向佛案下躲藏,一边摇头大叫道:“不要用天雷劈我!妈妈,妈妈,快救救紫萱啊!”
萧绩尽力挣扎着坐起,向我说道:“传说只有妖狐才会恐惧天雷······你是狐狸所变化么?”
我瑟缩在佛案一角,声音颤抖着道:“我是一只小狐狸。我不记得曾经对你说过什么!我不想看着你死,可是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我做不到一心一意对待你!”
他似欲向我靠近,体力却支持不住,一下匍匐在地,又吐出一大口暗黑色鲜血,说道:“萱萱······乖,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见又一道电光闪烁,更加缩成一团,摇头拒绝道:“我不过去!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我听得见!”
他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气息渐渐微弱,说道:“我拾到佛珠时就猜到了,你喜欢我大哥······他行事向来谨慎,怎会轻易在宫中将其丢失?那串佛珠必是他赠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当时你起誓的‘萧郎’所指亦是他,对么?既然如此,我死与你并不相干,天雷不会劈你的······”
我依然不太明白,问道:“佛珠?太子曾经送过我一串佛珠么?”
他想回答我,却说不出话。
我见他双眸紧闭,心中的痛惜之意胜过了对雷声的惊惧,壮着胆子从桌案下跪行到他身旁,唤道:“你怎么样了?”
他轻轻睁眼,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萱萱,我确实真心真意喜欢过你······你能亲我一下么?”
那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渐渐凝固。
他俊美的面容宛如生时一般,依然带着些许的孤傲和冷诮之意,他深如汪洋的黑瞳蕴含着开心与期待,却不再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他临终之时,并未表露半分对毒害自己之人的怨恨和不甘,却因“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而欢喜。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确实真心真意喜欢过你”。
他对我的最后一个要求,是给他一个亲吻。
这个曾经对我霸道专横的四皇子萧绩,这个曾经洞悉一切却隐忍于心的四皇子萧绩,竟是如此与我永别。
清晨时分,我们还携手并肩在落雁亭观赏日出胜景;夜幕尚未降临,却与他阴阳永相隔绝。
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怔怔看着静静合眸的萧绩,泪水无声滑落,湿润微凉。
天边响起一道巨大的雷声轰响,仿佛地动山摇一般,将庙宇震颤得抖动起来,我突然自心底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勇气,第一次不再对雷声恐惧,数道闪电袭击而来时,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狼狈奔逃躲闪。
终于有一道天雷击中了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穿透窗棂时,我依然没有动弹,能够生存下去固然是一种幸福,若是注定无法逃脱噩运的袭击纠缠,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鼓起勇气坚强面对。
我全身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麻痒感觉,我的指尖因电光的袭击而不由自主颤抖,乌黑的发丝纷纷散落,发出一种被烧灼的刺鼻味道,我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除了白色的光影幻象,再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难道这就是上天为了应验我对萧绩的誓言对我所作的惩罚么?
我仿佛在梦境中穿行,又仿佛游走在现实之间。
我看见了一只通体纯白的小灵狐慵懒地躺卧在翠云山的灵溪畔,然后,她服食了一颗鲜红的相思子,在溪水中幻化成为人间少女。
春光明媚的三月,我们从云端降落在兰陵郊外。随后,我看到了太子与诸位皇子在皇陵中拜祭,看到了他在仙人湖中独自泛舟,看到了雷雨之夜我纠缠他的种种情形;看到了他和我在西湖别苑中的美好时光;看到了他因我丢失佛珠被皇帝拘禁······
我看到了我所有曾经遗失的记忆。
阿紫和青蒿对我的记忆封印,竟然被一场意外的雷劫所解开,我终于回忆起了我的萧郎是谁
太子萧统。
他才是与我两心相许、挚爱情深的萧郎!
他才是我甘心以性命保护的今生今世的爱人!
我依稀听见耳畔有人轻唤我的名字,鼻端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郁金香花气息。
我试着慢慢睁开眼睛,一串光滑润泽的檀香木所制佛珠霎时跃入眼帘,他的白色衣袖边缘以金线绣制着精致的云纹花朵,我头脑依然沉重无比,身体依然僵硬麻木,我暗自猜想或许是因为过于思念他才会生出眼前的幻象,却始终不敢看向他的脸。
他温柔环抱着我,声音微带凝咽,说道:“小紫儿,看看我,不要害怕,是我来到你身边了!”
我似乎并未因遭受雷击而魂飞魄散,我听清了他的声音后,迟疑着将眸光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人果然是太子萧统,他身着一袭白衣,伸手触摸着我被雷电烧灼得凌乱无比的断发,眸光中带着无限沉痛与哀思,怔怔凝视着我。
我举目环顾四周,见萧绩面容沉静安详、合眸躺在寺庙中不远处的地面上,两名白衣侍从跪在他身旁,替他擦拭着唇角残留的血渍,黯然低头垂泪道:“属下来晚了,恭送四王爷······”
萧统眼角微带泪痕,回头说道:“将四弟带回扬州去,让三弟派遣护卫送他回京城。战局未稳之前,暂且不要将此事奏知父皇,你们要严守秘密,不得对三军将士透露出四弟的安危情形。”
一名白衣侍从低声应“是”,准备近前将萧绩带出寺庙。
我看着躺卧在地面、毫无生气的萧绩,脑海中倏地闪现出一个人曾经说过的几句话。
太子妃蔡兰曦的预测,并非凭空捏造而来。
我先后与萧统、萧纲、萧绩三兄弟纠缠不清,又被阿紫设计同北魏皇帝拓拔元翊梦中结缘,若是依照人间女子闺训,不是“淫奔无行”,又是什么?
我与萧统相恋之时,起初不慎丢失了他那串珍贵的佛珠,连累他被皇帝拘禁;后来在御花园中,我虽然不记得他,却情不自禁挑逗他亲吻我,被皇帝察觉责骂他;我来到萧绩身边不久,他便遭受如此飞来横祸,惨死在同胞兄妹的手中,这一切,焉知不是我为他们招致的“祸患”?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蔡兰曦的话。
如果我与眼前的萧统就此相认,以他昔日对我的真挚感情,他必定会尽力保护我,不会让我再离开他身边半步。
然而,众人所看到的情形是
无论我是何种身份,只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一起出现,都足够将他“性宽容众、明于庶事、辨析诈谬、天下称仁”的声名毁于旦夕之间,让他遭受天下人的指责。
若是如此,对他尚且寄予希望的皇帝萧衍会如何看待他?与他相知多年的太子妃蔡兰曦会如何看待他?他的亲生母亲丁贵嫔和他的亲弟弟萧纲、他身边众多知情的侍从们又会如何看待他?
他们只会觉得他德行亏失,只会对他无比失望,或许,他还会因为我而众叛亲离。
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祸患”,那什么才是“祸患”?
我注视着萧统明澈如水的眼睛,心中轻轻道:“萧郎,对不起,请原谅紫儿对你的冷酷无情。我所做的任何事决不是为了伤害你,因为我是如此深爱着你,我才宁可让你痛这一时,亦不要你为我声名尽毁、失去你来之不易的一切。我只要能够悄悄在你身边停留片刻,能够时常看到你的身影,与愿已足。”
我心中主意既定,见那些侍从欲扶起萧绩的尸身,猛然用力推开萧统,踉跄着向萧绩奔跑过去,将心中的悲痛尽情释放出来,伏在他冰冷僵硬的胸膛上大声嚎啕痛哭。
萧统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停驻,温柔安慰道:“紫儿,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四弟昔日待你情义不薄,难怪你会如此牵挂他······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哭坏了身子,四弟若是知道你为他如此,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我对他不理不睬,凝泪注目萧绩,低声哭诉道:“萧郎,你怎能如此狠心抛弃萱萱独自离开?世间男子虽多,却无一人能够似你这般令我牵挂留恋,我······我恨不能随你而去,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
我咬牙说出这番话,故意将声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令身后之人听得清楚分明,并不看他的反应。
萧统在我身旁蹲下,轻声问:“四弟如今不在了,紫儿你心中可有打算?一个女孩儿家不应长期在外漂泊游荡,总该有个家才好。你若是愿意,不妨去西湖别苑······”
我见他俊颜虽然浮现一缕落寞的神色,语气却依然镇定,仿佛心中犹存一线希望,不得不硬下心肠假作万念俱灰之态,一边轻拭泪珠,一边淡然说道:“多谢你一番好意。我既然心许萧郎,与他已有夫妻之分,纵然他弃我而去,我亦决不会弃他。待战事了结,我会另寻一处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以慰萧郎在天之灵。”
萧统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略有停顿,才道:“你年纪尚幼,如今所言未必都经过深思熟虑,不妨再多思量几日,不必如此匆忙作决定。”
我见他如此执着,心生一计,取下萧绩腰间所佩短刀,将凌乱的秀发用力割断一束,含泪道:“我在萧郎灵前断发为誓,此生决不再论及嫁娶之事······”
萧统果然大惊失色,迅速伸手夺过我手中利刃,明眸中带着痛惜之色道:“紫儿······紫萱,你向来都爱惜自己的头发,即使你对四弟深情如斯,也不要······如此决绝。”
我见他终于对我改换称呼,不再亲昵呼唤“小紫儿”,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一刀虽将我的发丝割下不少,大部分却都是已被雷电灼焦的部分,割下亦毫不可惜。
萧统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眸光依然温柔如水,静静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得到,那眼神之后,还隐隐潜藏着他对我的最后一缕旧情。
我在他的眸光注视之下,轻轻俯身,在萧绩冰凉的双唇上印下一吻,这一吻本是萧绩临终时的遗愿。
我既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萧统此时亲眼所见的一切事实,已不容他再对我与他的未来有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