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窥视太子之时,挽翠阁外传来一声内侍高声传报道:“贵嫔娘娘前来觐见皇上!”
太子闻听传报声,轻轻站起。
殿阁中尚有数名皇子皇妃及公主,他们见太子起立,不敢再端坐不动,纷纷起立,萧绩亦不例外,拉着我的手站起,静候贵嫔进殿。
进来的却不止一人。
那位温和婉致的贵嫔身后还跟随着一名皇子,他年貌与四皇子萧绩相仿,眉目更肖似太子,从容迈步而入,早有侍女齐声跪迎道:“奴婢参见贵嫔娘娘、三王爷!”
萧绩见他们一起进殿,唇角骤然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峻笑意。
他们照例行礼后,皇帝赐座,众人才依序归座。
三皇子起初并未注意到阁中诸人,他目光投向萧绩时无意中发现了我,黑眸中霎时迸射出一团愤怒的火焰,俊面遽然变色,他紧紧逼视萧绩片刻后,匆促转身奔至金阶下,面向皇帝叩首道:“儿臣有要事启奏父皇!”
萧绩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并未落后他太久,出列跪在三皇子身侧,向皇帝说道:“儿臣适才所奏之事,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略觉诧异,面色微有不悦,淡淡责备道:“朕训示过你们多次,说话须得庄重有节,行事多效仿太子。在朕面前匆匆忙忙抢奏,哪位太傅曾如此教导过你们兄弟?”
他们二人见皇帝愠怒,慑于严父威仪,互相对视一眼,不再争着说话。
郗后见状道:“两位皇儿多日不见皇上,料想是奏事心切,一时忘了礼仪,皇上不必生气。世谨心念身边美人尚无名位,急于恳求圣恩,皇上就成全了他们吧!”
皇帝尚未开言,三皇子急忙叩首道:“父皇,万万不可!四弟身侧之人本是儿臣姬妾,在兰陵时儿臣与此女早已两心相许,且有信物、情诗为证,四弟不分青红皂白强夺其入王府,迫其为侍妾······”
萧绩抬头正欲说话,郗后以眼色止住他,他会意低下头去,沉声道:“儿臣不想为自己辩白。请父皇询问当事之人,便知三哥所言是否属实!”
皇帝眸光转向我道:“你来告诉朕,今年春天在兰陵发生过何事?朕的两位皇儿,你心许何人?”
眼前情形让我迷茫不解,太子见我之时神情隐忍孤决,曾提及让我返回“西湖别苑”,难道我曾与他一起在别苑中相处过?三皇子敢在皇帝面前声称自己有“信物、情诗”,绝非空穴来风;四皇子为我所种大片相思密林,还有那句与他永不分离的“盟约之誓”,亦非杜撰。
他们似乎都曾与我相识,且同为“萧”姓之人,究竟谁才是我的“萧郎”呢?或许,此人并非他们之一,而是另有其人?
我只隐约感觉四皇子萧绩并非良配,或许错认了他亦未可知,见皇帝追问,不得不跪地答道:“我记不清······”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帝身边早有一名老内侍出言喝止我道:“大胆民女,朝见皇上岂能口无谦称,如此不敬?”
三皇子见内侍斥责我,抬头急道:“父皇,她本是民间女子,不懂得宫廷礼仪,请父皇容谅她失言之过!”
萧绩冷冷道:“我的姬妾,用不着三哥如此关心!她若有错,我与她同领罪责便是!”
皇帝将手往龙椅柄上重重一拍,环顾殿中道:“够了,都给朕住口!朕从未曾想过,你们兄弟竟会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吵闹到朕面前!为免将来祸患,朕还不如赐她一死!”
他们二人闻言,齐声惊道:“父皇!”
我尚未回过神,只见一人迅疾离座而起,跪在我身侧不远处,淡淡说道:“儿臣尚有一言,望父皇容禀。”
他屈膝跪地时,白衣襟袖飞扬,一阵清雅宜人的郁金香袭入我鼻端,我不觉一怔,这香气竟然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千百年前就曾相识一般,我不由自主脱口娇唤道:“萧郎!”
岂料一声“萧郎”出口,却有六道目光飞来。
三皇子眼带惊喜看向我,萧绩眼神中微带嗔责,却并无怒意。
太子惊鸿一瞥后转过头,面容温和肃静,继续对皇帝道:“三弟四弟之纷争虽因此女而起,却未必全是她之过。况且法不责无知者,稚女年幼,父皇以宽宏治国,不必为区区小事烦扰圣心。”
皇帝抚须叹道:“太子之言深合朕心,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太子凝神答道:“儿臣以为······”
阁门处鼓乐声起,众侍女簇拥着一名绝色丽人款款进殿而来,且听小内侍传报道:“昭仪前来觐见!”
我听说那新封昭仪已至,急忙与众人一齐回头向殿门处看去,见那昭仪略微垂首,身着一袭红色宫裙,两弯如黛柳眉,一双水杏眼,樱唇如鲜菱,正是兰陵酒庄的千金小姐苗映香!
苗映香目不斜视,谨依宫规莲步轻移进入殿中,行走之间仪态万方,她似因新承皇帝恩泽犹带几分羞涩,双颊微泛红晕,较之未嫁前更显妩媚风流。
我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所见确是苗映香,心中不由暗自疑惑:当日我见选美图册上有她的名字,曾经暗中施法将她的容颜篡改,她的画像并不美貌,怎会被皇帝选入宫中?
此事确实诡异,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见她进殿,旁若无人一般自金阶而下,在她叩拜之前扶住她,柔声道:“爱妃免礼!快随朕过来吧!”
苗映香依然按礼屈膝,婉言称道:“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郗后道:“昭仪妹妹不必如此,皇上既说免礼,你谨遵旨意便是。若再拘泥礼节,反倒辜负了皇上疼惜美人的一片心意。”
皇帝欣然携着苗映香的纤纤素手步上金阶,让她与自己一同坐在御座龙椅上,目光须臾不离她的美丽面容,神情无限欢喜,心情似乎大为好转。
苗映香秀眸微转,瞥见了我,立刻轻呼了一声。
皇帝本将全副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见她惊呼忙问道:“爱妃何事惊惶?”
苗映香向我微微示意,对皇帝轻声道:“紫萱亦是兰陵人氏,昔日曾对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与她结为姐妹,不想今日在此遇见。”
皇帝欣然道:“原来如此。爱妃来京多时思念家乡故人,既然今日巧遇义妹,朕就宣诏她进宫陪伴你几日可好?”
苗映香敛衽称谢,说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帝对我态度转为温和,说道:“你既是昭仪亲故之人,朕就不再追究你之过失了,既然是四皇儿先有所请,朕就将你赐予四皇儿为妃,择日大礼迎娶你入王府吧!”
萧绩大喜过望,忙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太子俊容微微变色,既不说话,亦不退下。
三皇子眸光急切,看向我道:“紫萱,你真的愿意跟随他么?他王府中姬妾如云,怎会真心真意待你?昔日太湖之盟,你都忘了么?”他情急之下,又向太子道:“大哥,紫萱她本是你······”
萧绩悠然站起,拉着我的手回座,出言讥诮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莫非你还要违抗圣旨不成?”
皇帝微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三皇儿不必遗憾,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了!”
皇后见皇帝有心偏袒四皇子萧绩,远远看了贵嫔一眼,方笑道:“今日之宴本为新人致贺,切勿喧宾夺主,皇儿们都退下吧,敬父皇与皇姨娘几杯喜酒,或许不久便有新的弟妹降生了!”
贵嫔眸光轻转,看向太子与三皇子,开言道:“你们还不依父皇母后之言退下么?”
殿阁中一时舞乐声四起,我们座旁几名皇子公主与萧绩戏言玩笑,我微觉殿中气氛沉闷,乘萧绩不备,偷偷自侧门溜出挽翠阁外。
荷塘畔长廊尽头走来一人,同样是皇子装扮,行色匆匆行至挽翠阁前,几名侍女行礼道:“奴婢参见二王爷!”
二皇子微微颔首,脚步不停进入阁中,走近金阶低声向皇帝低声奏了几句,皇帝脸色顿时沉重下来,说道:“怎会如此?明日早朝再议!”
我见皇帝神色忧急,座中诸位皇子都肃然而坐,料想朝中出了异常变故。皇帝心绪沉闷,坐了不多时便命散席,携着苗映香返回后宫,命宫人带我一起前往她所居凝香宫。
萧绩略有不舍之意,暗中轻抚我指尖,悄悄叮嘱道:“你且去住上几日,三日后,我会向母后进言接你回王府!”
我向他微微一笑,跟随在侍女身后。
次日清晨,我刚刚迷蒙着醒来,苗映香的身影出现在房间内,笑语盈盈走近,侧身坐在我床畔,问道:“妹妹睡醒了么?”
我揉揉眼睛坐起,说道:“姐姐好早!”
苗映香将纱帐挽起,柔声说道:“我侍候皇上五更时分起身视朝,再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离开兰陵后去了何处?苗二说你寻找相思树卷册,如今可找到了?”
我心中亦有千言万语要询问她,遂将别后情形对她讲述了一遍。
苗映香面带忧色,说道:“皇上回宫后曾提起过你,夸赞你美貌出众,颇似前朝潘贵妃,只是担心你惑乱他的皇子们,昨日三王爷、四王爷为你争执不下,连太子都肯出列为你求情,恐非吉祥之兆。”
我并不觉得可怕,笑道:“皇帝既然将我赐予萧郎为妃,还有什么可怕的?姐姐还在担心他会因此处死我么?”
她低声道:“皇上虽然仁慈,对太子皇子们管教却极为严格,你不可不防。我听说皇上昔日曾经逼迫七王爷暗中处死徐妃,是太子求情才免她一死,七王爷从此对徐妃就冷淡下来了,你在王府中须得处处小心谨慎,以免重蹈徐妃覆辙。”
我见她真心关怀我,十分感动,故意逗她玩笑道:“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我才不怕呢!纵使皇上恼我,看在姐姐的面上,想必不会多加斥责。”
苗映香斥退侍女,眼圈微红,向我低叹道:“妹妹有所不知,当日若非官府强逼爹爹送我入宫,我决不愿意入后宫来,更从未想过这番荣华富贵。皇上新选了无数美人,他待我虽好,谁知能有几日恩宠?我既已入宫,只能打起精神尽心侍候他······只可怜爹爹母亲在家乡年迈无人照料,此生再不得相见了!”
她声音渐低,眼角隐然有泪,我见她伤心思念父母,且在萧绩王府中目睹众姬妾争相邀宠,又见昨晚挽翠阁中皇后、淑媛、贵嫔等人在儿女们面前公然争风吃醋,料想后宫美人相斗更加厉害,她一定受过不少委屈。
我曾经涂改卷册阻止她进宫却未遂,有心救她出宫,只是如今木已成舟,皇帝宠幸过她封为昭仪,不知她心意如何,于是问道:“姐姐,若是我能够相助你出宫去,你愿意离开皇上么?”
她微有怔愕之色,看向我道:“妹妹是戏言哄我开心么?皇宫禁卫森严,莫说你我区区女子,纵使高手亦不能随意出入,如何出得去?”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只要姐姐愿意,我自然有办法!”
她秀眸中神采闪烁,说道:“若是能够再回到父母身旁,得以侍奉天年,我求之不得,只是不能连累了别人才好······”只听外间侍女轻声道:“禀昭仪娘娘,御膳坊送红枣燕窝羹来,请娘娘进用。”
苗映香急忙止住话头,向我道:“妹妹起来梳妆吧,我们一起用早膳。”
我梳洗完毕与她一同坐在桌案畔,她正欲将一勺红枣燕窝羹喝下,我只觉鼻端传来一阵奇异的辛香之气,细细分辨,竟是一味奇寒的草药气息,如今时值秋冬,若是长期服用此药体质难免虚寒,以苗映香之娇弱形状,顶多支持到冬至时分便会卧床不起。
我不动声色将她的小勺接过,说道:“这燕窝羹不够甜,姐姐加些冰糖再吃!”然后暗施法术将药性祛除,重新递与她。
她毫无察觉,含笑进食,周围侍立的众侍女急忙上前殷勤侍候。
苗映香独享皇帝专宠,宫中难免会有嫔妃嫉妒她,我暗自揣测在她的饮食中下药之人,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人竟是郗后,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郗后此人心机深沉,一定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温和贤淑。
皇帝下朝回到凝香宫后,我从一名小内侍处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朝中果然有大事发生,江淮一带近日暴雨连绵,淮水猛涨,梁国修建了三年的浮山堰一夜之间天塌地陷、海啸山崩,将淮水下游房屋、农田尽化为一片泽国。将近秋收之时,江淮平民颗粒无收,天气渐凉,且难以抵御饥寒,一时之间竟冻饿死数万人,尸横遍野,狼藉不堪。
北魏闻讯趁乱发兵进攻梁国,两军对峙于寿阳城数日,二皇子萧综兼任寿阳刺史,眼看梁国守城众将不敌,急忙回京搬救兵。
早朝之时,皇帝与众臣决议,命二皇子萧综率兵二十万守寿阳附近的彭城、三皇子萧纲率兵十万守扬州、四皇子萧绩率兵十万守徐州,同时命太子萧统监国,御驾亲率精兵三十万前往救援寿阳,即日离京出征。
北魏南梁,一场战火交锋誓不可免。
当天夜晚,皇帝在凝香宫内设宴,诏来一班彩女舞乐与苗映香饯别,我见皇帝对她眷恋不舍,不便在一旁碍眼,借故走出宫门外。
宫内笑语喧哗,宫外寂静无声。
秋夜渐凉,天空一轮新月如钩,阁外池塘中几株残荷迎风摇曳,月眉的稀碎光影在池中泛漾,化作一片片银白色水痕,皇宫中亭台楼阁密布,透着一种冷静和凄清感觉。
我走到山石畔,脱下绣鞋,将赤裸的双足轻轻踩踏在青石铺就的池塘边沿,倚靠着长廊圆柱,和着月色轻轻吟唱一首古诗小曲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
恰好唱至此处,一滴露水滴落在我足尖上,冰凉微痒,我俯身抚摸洇湿的秀足,停止了歌唱。
不料却有一男子声音接着我的诗,缓缓吟道:“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远眺,见荷塘一侧伫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明眸若水、风神如玉,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正向我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