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懿定了口气,开始静思从来到左威卫衙门之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说,乔装探马的细作,刚刚从讲武堂里抬出去,衙卫就来禀报蔡高阿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当面说清。这么短的时间里,蔡高阿绝对是看见了那个细作的。
可为何听到自己识破了细作的身份时,却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难道不应该是恍然大悟么?
再比如说,一向只知道冲锋陷阵、桀骜不驯、脑子里面都是长肌肉的左威卫大将军陈塘,什么时候可以动脑子,堪破细作的身份,谈联盟勤王这种规规矩矩的事了?
他不应该是听到消息之后,不管不顾的便提枪上马,带着左威卫一万八千人远赴邺城的么?
还比如说,平原郡离邺城足足六百里之遥,虽比齐郡离邺城近一些,可是究竟是细作直接走向齐郡发快,还是细作走向平原郡,然后再由蔡高阿从平原郡走向齐郡的快?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前后脚来到齐郡里?
如果蔡高阿所说的是实情,那他来到齐郡,少说也要再晚一整天。
沈懿恨恨的一拳捶在了地上。他想不到,平日里胆小如鼠、机巧算计赢得尸位的蔡高阿,在做起贰臣贼子的时候,居然会这样干脆利落,就连自己都没看出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十七年,感受的都是纯朴的民风和忠肝义胆,上一世对人心卑劣的深刻认知,却被他渐渐的忘记了。
而就是这被他小看了的人心的卑劣,却在这紧要关头害了他。
这是一个大局。
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着他的脑海。蔡高阿是去骗父亲出兵的,他们能肯定,依照父亲义烈的性子,在听说同袍们准备联盟勤王之时,一定会不甘人后。所以,他们能确定,父亲一定会出兵。
父亲会出兵,就一定会派人来平原郡,与陈塘商议联盟的事宜。而那个被派到平原郡来商议事宜的人,却是为他们提供了另一个便捷。使者携带的信鸽,一定被他们做成了一桩骗局,诱惑父亲带兵前往他们设定好的地点。
即便今天来的不是自己沈懿,是王懿、张懿、司马懿,下场都是一样,将使者迷晕或者做掉,然后利用信鸽,完成他们想要做的事情。
至于自己没有死,沈懿不觉得是因为自己幸运,而是说明,他们还想拿自己,胁迫父亲就范。
好一个歹毒而又滴水不漏的计划。可怜忠心为国的父亲还被蒙在鼓里。而这帮宵小,却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向自己的同僚,向自己的同袍下毒手。
沈懿攥响了他的拳头,黑暗之中,仿佛是有一口铁锅在炒着豆子,噼噼剥剥,接二连三。
可惜了他们滴水不漏的计划,只可惜,坏在了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上。如果他们当时趁自己昏迷不醒,就将自己做掉,可能还会少一些麻烦。
现在既然自己没有死掉,那遭殃的,就只可能是这帮污烂人了。
沈懿站起了身来,双眼紧闭,仔细听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地牢外面有呼吸声,很轻很缓,却也很远,想来定是看守地牢的人。沈懿视力极佳,即便是没有丝毫亮光的地牢里,也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地牢门口附近那鸡子粗细的铁障栏。只是在远,到障栏外面,便由于过远,显得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铁障栏的间隔只有半尺大小,即便沈懿修炼缩骨功有成,可脑袋却是没法缩的。沈懿双脚掂着那双铁链,怔怔的看着那铁障栏,一时间竟然什么办法也没有。即便是自己双足得脱,可是那铁障栏的钢条足足有鸡蛋粗细,绝非人力可破。
可是出不去,如何能将真正的消息,抢在他们动手之前报告给父亲?沈懿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万万不能急躁,可是知道归知道,他的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忽然,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重。沈懿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点子,连忙将身子一缩,躺回了原处。。
外面有一个中年男子粗壮的声音问道:“里面那个小子醒了么?”
地牢门口的看守回答道:“方才有铁链响声,然后便没有了动静,想来还是没醒的。”
男子哼了一声,道:“什么终南先生的得意弟子,也不过就是这点本事。生头生脑的便吃我的茶,三日香是他消受的起么?”
旁侧一人笑道:“陈将军妙计无双,到时候陛下那边,自然是高官厚禄,不必说了。”
陈将军定然便是陈塘了。却只听陈塘笑道,“陛下那边,到时候还要请洪先生多多美言几句。”
他话音刚落,继而便又传来了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想是正在用钥匙开地牢的门。
“咯吱”声响传来,几道刺眼的光芒便撒到了地牢之中。沈懿不由自主的皱紧了眉毛,也不晓得自己是在黑暗里呆了多久,看到光亮,都睁不开眼睛了。
两个人拾级而下,原来这地牢的门却是横在地面上的,铁障栏之外是台阶,从地面上顺着台阶走下来,便到了铁障栏的边上。
陈塘是个生的异常魁伟的中年汉子,站在他身边的人却瘦削了许多,只不过手脚有些颀长,也不晓得是因为手脚太长而显得瘦,还是因为瘦而显得手脚长。总之,沈懿的眼睛看到他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自己在深山中曾见过的大马猴。
陈塘看着沈懿的眼睛睁着,正滴溜溜的朝外面看,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毛,道:“怎么,贤侄醒了?”
沈懿笑道:“看来陈叔父有些失望,是不是沈懿没有睡足三日?”
“睡醒了便说,总是躺在地上可不好,”陈塘笑道,“虽说比我想象中早醒了一日,不过不碍事,毕竟你父亲已经在赶赴上城的路上了。”
“原来我已经昏睡了两天……”沈懿眉关紧缩,心思越发的沉重。
此时的沈懿,双手已经伸到了镣铐之中,他所处的地方阴暗,具体是什么样子的,陈塘是看不清的。
“哦?”沈懿微微一怔,道:“所以,陈叔父此行,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陈塘往旁侧微微让了一下,笑道:“我是来给你介绍一位先生的。这是洪先生,你先认识一下。”
沈懿撇了撇嘴,道:“我对男人没兴趣,对老头子更没有兴趣,更是对周国人恨之入骨。如果这个老头子还是周国人,那就更加没兴趣——不止是没兴趣,简直就是讨厌!陈叔父,有话您就直说,小侄可是好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睡个好觉了。”
陈塘皱紧了眉毛,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你父亲么?”
“担心!”沈懿脱口而出,“为人子,自然是担心老爹的。不过我担心有什么用,就好像你能看在我这一片孝心上,会放我出去一般。”
陈塘笑了一声,道:“你既然有如此孝心,我为何就不能同情?”
“这算是鳄鱼的眼泪么……”沈懿呵呵一笑,道:“我师父讲,长江那里有一丈多长的猪婆龙——我更喜欢称之为鳄鱼——它吃人前眼睛里泪水滚滚的。可是下一口,就要把你的腿扯下来。”
他盯着看不清脸面的二人,笑道:“如果鳄鱼掉眼泪了,不要相信他是在后悔,而是要提防,他只是准备将你整个的吞下罢了。”
“洪先生”拍了拍陈塘的肩膀,笑道:“陈将军,可见这位小哥儿,并不想领你的情啊。”
沈懿看了洪先生一眼,便将眼睛直勾勾的盯在陈塘身上,道:“陈叔父,说吧,如果你放我出去,我需要做什么。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陈塘盯着沈懿,有些将信将疑的问道:“你是说真的?”
沈懿笑道:“你瞧,想着劝降我的。而我表达态度的时候,你便立刻不敢相信了。这般行事,你教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哪里哪里……”陈塘摆了摆手,道“贤侄,你只要答应叔父,去劝降你父亲,我现在就放你出去。你想想,这样一来,你父亲不会死,以后大家还可以同朝为官,你也可以立马从这阴沉闭塞的地牢里出来。便是这般,你看如何?”
沈懿歪了歪头,却不答话了,过了片刻,这才笑了一声,道:“一举三得,陈叔父倒是好算计。”
陈塘道:“难道贤侄不觉得,保全沈兄的性命,是天大的一件事么?”
沈懿朗声笑道:“的确是性命大如天,只不过,在我父亲的眼里,气节比天还要大。你让我从这地牢里爬出去,然后去找我父亲劝他归降,你倒不如将我父子千刀万剐的好。”
陈塘搓了搓手,道:“的确,凭沈绪那种宁折不弯的迂腐性子,想要劝他归降,真的是白日做梦。”
沈懿眉头一挺,朗声斥道:“陈塘,你一介通敌卖国的贰臣贼子,又有何德何能,直呼我父亲的名讳?”
人生而取名,二十岁加冠之后有字。自此之后,同辈人相谈,只可称其表字。唯有长者君师,方能直呼其名,否则便如同骂人了。就好像沈懿曾生活过的后世里,对着一个成人喊他的小名,这是很不尊重的一件事。
陈塘桀桀怪笑,道:“是,我是贰臣贼子,你们是忠臣良将。只不过,我这个贰臣贼子,马上便要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而你们忠臣良将,却只有九泉之下,死路一条了。”
洪先生拍了拍陈塘的肩头,道:“陈将军识得大体,乃是俊杰英雄,何来贰臣贼子的说法?”
他说着话,眼睛又瞟向了沈绪,道:“沈公子,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时乃是性命攸关之间,你就不多想想么?你若是死了,你沈家可就绝后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小将军可曾想过这层?”
“不劳洪先生担心,”沈懿笑道:“和死比起来,我还是更怕这个骂名。至于留后不留后的事情,即便我祖父尚在,也绝不希望我为了留后,作出什么卖主求荣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