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太平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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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宏愿

宴饮可以通宵达旦,但是眼皮终究是要合的。

当肿着眼泡的沈懿与同样肿着眼泡的云台走出烟雨楼时,已经是正月十六日的上午了。一屋六人相谈投契,沈懿更是在云台的见证下,与四位绿林庄主磕头做了异姓兄弟——当然,陆言遥遥为尊,依旧是老大,而沈懿却是老幺。

戚承业本是年纪最小的,但却也比沈懿年长了十二岁。终究自己也有了小弟,自然是乐陶陶的多喝了几坛子。

燕地朔冬的冷风吹醒了沈懿的大脑,他嗅着身上的酒气,便想要赶回燕王府去换洗衣服。却被云台一把拉住,扯着他走到一个路边的豆花摊子上去了。

二人坐在小凳上,云台吆喝老板来两碗豆花,卤子要多加半勺,再炸半斤油条,一副要在这里解决早饭的样子。

沈懿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云台幽幽的叹道:“昨日同你姐姐报告的,是怕北蛮子趁咱们节庆里偷偷南下,故而亲自执戍的。你现在这一身酒气的回家去,不怕你姐姐起疑心吗?”

说着话,似乎还不经意的揉了揉揉膝盖。沈懿看在眼中,不禁带了几分笑意的调侃道:“姐夫是膝盖疼么?难不成是怕回家后,姐姐让你变成‘跪榴莲的主’么?”

“何为‘跪榴莲的主’?榴莲是何物?因何要跪它?”云台满脸问号。

“乃是南国极南之处的一种水果,外壳遍生尖刺,如狼牙棒一般。我师父曾言,传说中有一跋扈女子,最喜食榴莲之肉,其夫郎若不听她言,她发起怒来,定要教她夫郎双膝跪在榴莲上才肯做饶。是以戏传惧内之人,乃是跪榴莲的主。”

“好你个小子!居然编个故事笑话我惧内!”云台的脸都红了,却不知是生气气红的,还是被沈懿揭穿了而羞红的。

沈懿啧啧称奇,道:“看来是了!啧啧啧,真的是想不到,我记得姐姐温柔贤淑,居然会这般御夫之道!”

“你知道什么……”云台撇了撇嘴,“你上终南山的时候才只有五岁,呆呆傻傻的,那里能看得出来你姐姐的厉害?”

沈懿暗暗发笑。他虽然是五岁入的终南山,但是他不像是普通孩童那般心智未开。沈雅究竟是否如云台所言那般霸道,自己自然知道。

此时民风淳朴,夫妻之间亦是平等而处,绝无沈懿印象中明清时期那般严重的男尊女卑。即便是男女双方因感情不适、生活难协而选择分离,也可至官府签订和离书,说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至于美人善妒、浪子多情,许些闺阁趣事却是人皆喜闻。“跪榴莲的主”虽说是沈懿在后世的段子,但此间“跪搓衣板”的,不能说就没有了。

至于云台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在早摊儿上揉膝盖,除了积年风霜历练留下了膝部隐疾,便只能说是与沈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云台见他只是傻笑,心中一惊,只怕他是最近连连得逞,心花怒放,好不容易开了窍的,又笑傻了回去,连忙拿手拍了拍沈懿的脑袋瓜子,骂道:“还笑!再笑又笑傻了!”

沈懿哈哈大笑,说道:“我只怕我姐姐嫁给你后,你这个混球只晓得军国大事冷落了她。今日见了,我放心的很。”

他说着话,接过早摊老板端来的豆腐脑,瓷匙子舀了一口,略一品尝,笑道:“这豆花儿的卤料倒是有滋味,嗯……有花椒、青蒜、口蘑……还加了羊汤……”

云台瞅着一旁脸色都开始有些发青的早摊老板,连忙拿手捅了捅沈懿,道:“可别再说了。这是老张家豆花摊的独门手艺,你要是把卤料的配方尝出来了,你教老张怎么做生意?”

张老板点头哈腰的说道:“不妨事不妨事……”

沈懿顺手捏了一根油条塞到嘴中,对张老板瓮声瓮气的说道:“再支你一招。莫要再用羊汤了,你且去挑两只六年的老母鸡,内脏、鸡头不要,将整鸡用大火熬煮。花椒青蒜口蘑之类,也如现在这种添加炮制,做成卤料。”

“之后,再用韭菜三斤,鲜姜二两,苹果一枚捣碎,窖在坛子里窖藏七日做成酱料。盛一碗豆花,泼一勺卤料,添半匙酱料。你这早摊儿若不火爆,你便去燕王府找燕王爷,教他赔你银子。”

张老板不知真假,但是眼见眼前这年轻公子言之凿凿,便连忙点头称是。虽说自己绝对不能去找燕王府的麻烦,但是这母鸡、韭菜本不是什么贵物,自己倒也不妨一试。

云台却挑了挑眉毛,笑道:“怎么,我家小懿在这吃食上,也是行家?”

沈懿不置可否的说道:“今日高兴,给这老板指条路子。兴许,我这轻轻巧巧的几句话,便能让这一家老少过上富足生活呢。”

云台听他似乎有弦外之音,却不着急,舀了一匙豆花,吹了吹那腾腾热气后送到嘴里,问道:“这许多日子里,我问你为何要将绿林道拧成一股绳,你只是说天机不可泄露。现在你心愿已成,不知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了。”

沈懿左手拿着油条,咽了一口饭,缓缓说道:“姐夫,我问你,这天底下,最苦的人是什么?”

云台不答。天下众生皆苦,但若是一说什么人最苦,他却有些不敢去说了。

沈懿见他不语,微微叹了口气,道:”姐夫,我知道你与姐姐皆信奉佛法,晓得这天下芸芸众生皆苦。可那是佛陀一视同仁的念想罢了。真正苦楚的,永远是亿兆黎民。”

云台若有所思,随即摇头苦笑道:“天下百姓,赋税三十税一,看似不重,但若遇上贪官污吏,便登时重赋压身。天下太平也就罢了,若遇战乱,更是要男子立地成兵,女子陇亩锄犁。的确是最最苦的人。”

沈懿道:“姐夫,你看那漫山遍野早出晚归的农人,却饥肠辘辘面有菜色;看那缫车旁机杼声声的织妇,却衣衫褴褛补丁满身。他们都是天下最勤勉之人,可穿着饮食,无不短缺。昏庸碌碌的贪官,却脑满肥肠大腹便便。你不觉得很是讽刺么?”

“姐夫,百姓是最苦最弱的。当兵的可以欺他,做官的可以压他,世家子弟可以辱他,甚至是山贼强盗,也可以吓唬他,就连本该为天下君父的帝王,也从不在意他。予取予求,动辄百万,似乎是要榨干他们的每一寸骨肉。”

“太平时,皇帝要歌功颂德,须得征发徭役;战乱时,皇帝要平敌讨逆,需要扫地为兵。他们就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一样,没有人能在乎他们的痛苦,没有人去感受他们的辛酸……”

沈懿手拿汤匙缓缓的敲打着碗沿儿,低低的吟诵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京都,意踌躇。伤心齐魏经行处,宫阙万间皆成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将张希孟的《山坡羊潼关怀古》略做了更改,用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记载的齐朝与魏朝借代了他的世界里的秦汉,但是主要意思却是丝毫不改,哀民生之多艰的愁思溢于言表。

云台木偶一般的愣在了当场,良久之后才喟然长叹道:“这般事情我如何不知?小懿,你要晓得,姐夫在这燕云城据北独立,从未想过南下与群雄逐鹿中原,便也是为了你刚刚所说的,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沈懿笑道:“在军言军,我知道姐夫你一向想的都很简单。你想通过这幽州一州之地,挡住塞外蛮夷南下涂炭生灵。也盼望天下之众,如你一般不兴刀兵。如此一来,刀兵不做,便是与民休息了。”

云台道:“诚然如此……小懿,你可是还有别的想法么?”

沈懿道:“百姓的确向来孤弱艰苦,但这是他们自小就被灌输‘顺天安命’‘忠君事主’的思想决定的。这些东西是作用在事情上的,却不能作用在人身上。人应该生而平等,不能因官职高低而有尊卑之分,也不能因为血脉差别而有贵贱之判。”

“我想做的,就是把绿林做成一面旗,一面竖给天下百姓看的大旗。我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一斗米,一尺布,只要是自己的,那就必须是自己的,不是上位者给你的恩赐。能够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只有社稷这个词,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位子。”

“我们可以缴纳赋税,支持将士兵卒戍卫边疆,支持诸子百家传薪递火,支持青囊医者悬壶济世……我们所缴纳的赋税,只为了亿兆黎民的休戚与共,而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群人地骄奢淫逸!”

“众生皆苦,但我不希望这种苦是被人凌驾其上所造就。我希望众生脱下担子,并不是因为看透了‘无苦集灭道’的狗屁佛理,而是因为能够堂堂正正的维护自己,拿回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希望天下之人,无论华夏还是蛮夷,都可以站直身子,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我希望天下之民,即便是穷到家徒四壁,也有人能照顾他的尊严,他的房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相信,绿林终究会瓦解于世。因为那时天下百姓,皆为绿林……”

云台看着手捧豆花碗慷慨激昂的沈懿,吞了口唾沫,喃喃说道:“你这是要造反啊,还要造我的反?不过,‘华夏’是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有很多词语我都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