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来的信。”
林清河没有多言，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老头唐玄。
唐玄伸手去接，脸上的嬉笑神色也逐渐消失，他老婆都能猜出这个时候林清河到访一定有大事，他又如何猜不到呢，现在又听说这是林家寄来的信，基本上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了。
“稷信亲自写的？”唐玄接过信随口问道。
“应该不是，信是我从通政属拿来的。”
“这样啊。”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唐玄还是显得很落寞。
拆开信封，上等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唐玄却只是略微一扫，目光在其中一行略作停顿后便将信纸握成了一团。
“嘿，这个混球果然没我命硬。”
唐玄略带嘲弄的笑着，浑浊的眼眸深处却是无尽的悲哀，随手将纸团丢向一边，林清河却是勾了勾手，那团即将落地的纸团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林清河将纸团又重新摊开，逐行阅读起书信的内容，唐玄也不阻止，略微抬头，努力睁开浑浊的双目，向南方的天边看去。
“快咽气了也不肯通知我一声，真小心眼。”
林清河看完信，将信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眼伸中也多了份哀伤，却没有陪着唐玄一起长吁短叹，而是冷静的问道
“南军主帅的位置到底怎么安排。”
唐玄低头沉默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唐玄的心情似乎变得更糟了，一甩袖袍，坐在椅子上，冲着林清河问道
“有酒吗？”
林清河也不多话，直接从纳戒中取出一坛子酒，唐玄接过酒坛，找了两个空碗，倒满。
“陪我喝点。”
说完自己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林清河也不多话，也端起碗一饮而尽。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一碗接着一碗的喝，在喝下第八碗后，唐玄突然将手里的酒碗丢了出去，面色酡红的道
“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说完这话，唐玄突然开始咯咯的怪笑起来，林清河放下手里的酒碗，看着有些疯癫的唐玄，右掌虚握向前一拍。
噗
一口酒水喷出，唐玄略显狼狈的趴在桌子上，也不顾满座酒水，就这么趴在哪里，半张脸浸在吐出的酒水了，口中呜咽，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没意思，喝酒都不敢喝醉，真没意思。”
唐玄从桌子上爬起来，坐好，一张手帕从身后递来。唐玄接过手帕，一边擦着脸上的酒水，一边笑着向出现在身边的妻子说道
“今天特殊情况，不算破戒，不算破戒。”
少妇看着明明在笑，眼中却满是苦楚的唐玄，默默的在心中叹了口气，从唐玄手中接过手帕，又仔细将他的脸擦干净，才又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如果我全力赶路的话，从这里到南军最多三天，应该还能见稷信一面。”
陪坐在唐玄身边的林清河突然开口道。
唐玄听了，却是直接摇头道
“算了，他一直反对军衔世袭，为了这个和我怄气怄了半辈子，他不想见我，我也没脸见他。”
说着唐玄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苦笑道
“我这前半辈子打天下，基本上是他说什么我做什么，就这么一件事没顺着他的心，到老居然是我没脸见他，你说我上哪说理去。”
“东西南北中，五军主将，南北为人，其余三者为妖。人类中长寿者不过百余年，而对修为高深的妖来说，百年不过一瞬。如果军衔不可世袭，待初代两位主帅离世后，南北两军的威信地位则将大大低于其余三军，军心会不稳。”
林清河说了那么长一串，似乎和唐玄问的没什么关系，但深知对方脾气秉性的唐玄却知道，这家伙是在宽慰自己，但即使如此，唐玄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这么理解的？”
唐玄又夹了几口菜
“你说的不错，但想的不够深，军心地位什么的，是军衔世袭所能产生的最细微的影响。”
唐玄无所事事的把玩着手中的筷子，见林清河投来询问的眼神，咧嘴一笑继续说道
“你是妖怪，虽然活了几百岁，见过无数人类，但还是不能真正站在人的角度去想问题。人类从来不介意一代新人换旧人，对于英雄的逝去，人们会遗憾会惋惜，但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过来的。”
唐玄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并不刺眼的朝阳
“稷信和永欢是盛唐的英雄，盛唐的孩子们都是听着他们的故事与传说长大的。当他们两个离开后，这些长大的孩子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难过，但也会接过他们的使命，继续走向成为英雄的道路。只有这样，盛唐才会一直强盛下去。”
说道这里，唐玄又把目光转向了林清河
“所以，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如果稷信和永欢都不在了，那么南军和北军的士气必将因此低迷，但低迷的士气并不会因为接任者是他两的后人而重新振作。将士们只会关心接替他们位置的人有没有足够的能力，而这个能力与血统无关。”
唐玄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酒碗，却终是没有喝下去，一双浊目看着荡漾的清酒，略微有些出神
“稷信反对军衔世袭，哪怕他的家族是这条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他依然反对。就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特权的长期世袭，必将腐化世袭者，让他们在成为英雄的道路上掉队，并最终站在英雄的对立面上。而当一个国家的最高将领都成了这样的家伙后，那这个国家就走到尽头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是么？”
唐玄又看向了林清河，后者似乎想到了什么，困惑的皱着眉头。
“如此简单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朝堂上那些精明过头的家伙自然也明白。既然都明白，那为什么废除‘军衔世袭’会成为盛唐朝堂的禁忌呢？他们在怕什么？”
唐玄的眼神变得愈发犀利，林清河似乎也想明白了一些，轻声说道
“盛唐....是人妖共存的国家。”
“阿贞果然还是聪明的。”唐玄笑了
“没错，因为盛唐的官场中除了人类还有妖怪，寿命对人类是公平的，并不会因为你比较优秀而延长多少，而妖怪则不同。强大的妖怪，都拥有长久的生命，而能在盛唐身居高位的大多是这样的妖怪。一旦有一天盛唐五大军区的主将都由妖怪担当，那盛唐的人类则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由妖怪来保护。而大多数的人类，都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玄冷笑着端起酒碗，只浅浅饮了一小口。
林清河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道
“这种担心..似乎...并非杞人忧天。”
仔细想来，一个身担重任的妖怪，对盛唐的威胁却是比相同情况的人类大很多，这一点唐玄自然也知道，但唐玄依然摇了摇头
“正如我之前所说，妖怪对比人类，最大的优势便是长久的寿命，一旦一个妖怪有异心，等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在发难似乎也不迟。但是我问你啊，阿贞。”
唐玄看着林清河的眼睛
“你今年应该快有四百岁了吧，你所见证的国家兴亡有多少，你还能数的清吗？”
唐玄的话落入林清河的耳中犹如醍醐灌顶，他终于想明白了。
眼见林清河似乎是想明白了，唐玄也不打算真的听他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道
“一个国家的兴衰，从不取决于个体的抉择，无论他是妖怪还是人类。当危难来临时，如果盛唐的每一个公民都能为了这个国家挺身而出，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哪即使是天塌下来，大家一样会举起手把他拖回去。面对这样的盛唐，无论什么样的敌人，无论他能蛰伏多久，都不可能战胜我们。”
“盛唐是一个人类与妖怪共存的国家，稷信看得清，他甚至把这看作契机，在盛唐之前，这个世界的人类所最为荣光的国家，也不过存在了四百余年。如果，盛唐真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人类与妖怪平等共存的国家，哪盛唐的未来将是不可限量的，可能真的成为一个长久不衰的国家。”
唐玄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
“稷信是如此相信着，他从最开始就是冲着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制度的目标去的，反对军衔世袭不过是最开始的步骤之一，而我却让他在一开始就失望了。”
“你不相信他能成功？”
“盛唐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而且...生产关系要和生产力相匹配才能持续发展。”
两人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对于唐玄口中蹦出的稀奇古怪的词林清河已经不觉的奇怪了，而唐玄似乎也没打算解释，只是用一种莫名的语气对林清河说道
“我应该和你说过，我梦见过另一个世界，哪里没有妖怪，也没有灵力，普通的凡人也可以凭借各种工具飞天遁地，甚至能飞进你所说的天外天。”
林清河点了点头，表示有印象
“我有预感，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变成我梦中的那个世界，那时候稷信所构想的制度应该已经初步实现了，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如果那个时候，阿贞你还活着的话，请一定帮我写封信告诉稷信，也好让我在地下见到这老小子的时候把头高高的抬起来。”
“我会的。”
林清河的保证从来都是轻描淡写，却总是如此让人放心。
唐玄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重新拿起那张皱巴巴的信，扯了这么久的淡，眼下的事情还得给个章程，这封信是林稷信的七个儿子联名写的，去掉花里胡哨的修饰词，精练下意思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我爹要死了，位子传给谁。”
“唉，稷信这个老混球也是养了一帮白眼狼呀。”
叹了一句，唐玄转头问道
“我记得，稷信的大儿子已经来军事学院进修过了吧。”
按照正常流程，作为南军主帅的儿子，在帝都的军事学院进修过，就已经算是内定成为继承人了，而这封信里却没有提到这么一回事。
“稷信长子林武耀在休学从帝都返回老家的时候被刺杀了。”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唐玄有些诧异，南军主将长子遇刺，这么大的事自己居然不知道。
林清河翻了翻随身带的资料回答道
“好像是稷信故意压下了这件事，没有让人在查下去。”
听了这话唐玄更纳闷了，他印象里的林稷信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哪有自己儿子不明不白死了还不追究的道理。如此想着，唐玄一把抢过林清河手里的资料仔仔细细的翻了起来。
“这上面的批注是谁写的？明天让他滚蛋，让他去审案，不是去算命，瞎猜也不往靠谱了猜。居然说是稷信为了反对军衔世袭雇凶杀了自己儿子，猪都比他聪明，林稷信反对的是世袭制度，不是世袭给他林家人。他就算把自家杀绝户了，也改变不了世袭制度。”
说玩便把资料往桌子上一扔，看着哪封信上一长串的名字，这么看怎么觉得恶心，想了一会嘿嘿冷笑了一声问道
“那个林武耀有儿子吗？”
“有。好像是叫林龙。”
“这世袭，本就是长子世袭，这小子今年多大了。”
“大概十岁出头。”
“就他了，让他过几年岁数够了来军事学院进修。至于这几年南军主将的位置，先让李岩盯着，他这个盛唐第一副将该转正了。”
林府
再一次成功用眼神把自己的一个孙子吓跑后，林稷信恶趣味满满的笑了，这帮平时见到自己都绕道走的小混球，在自己完全没法动了以后，都开始装起孝子贤孙了，至于目的究竟是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踏、踏、踏......
脚步声再次响起，林稷信有些兴奋的做好了准备。
“龙儿给爷爷请安。”
看见站在面前的是林龙，林稷信扫兴的闭上了眼，这个小混球自从第一次见面被自己吓哭后，以后每次见面都规规矩矩的，多少年了，无论自己怎么逗他，都无动于衷，死板的很，也最没有意思。
看着卧榻上的爷爷又如往常一样闭上了眼睛，林龙眼神一暗
“明日孙儿将和李爷爷一起去禾州为爷爷买药，请爷爷保重好身体，等着孙儿回来。”
说完这些，林龙本打算告退，却见卧榻上的爷爷突然睁开眼看向自己，古怪的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
林龙一惊，自从爷爷上一次突然昏迷醒来后，两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凡事都靠眼神交流，家里人都以为爷爷已经说不了话了，而现在看来，这老头分明是装的。
“和一帮蠢货废话是在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也是我现在最缺的东西。”
林龙有些被惊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孙儿惶恐。”
“你惶恐什么？假装童言无忌，唆使那帮傻冒去写联名信吗？”
林龙心头又是一跳，下意识的要推说没有，却被林稷信打断道
“你很好，本来以为是我干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老天惩罚我让我生出这么些白痴，现在看来老天好像还没那么讨厌我，你很不错。”
“等我死了我的这个位置一定会世袭给林家人，但我现在还没死，这帮人就急忙忙的去要这个位置，这已经在国主的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而这种印象是无论这帮蠢货在家里怎么照顾我都改变不了的。”
说道这里林稷信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
“咳咳咳..你知道...咳咳....像我这么一个躺在床上连话都不能说的老家伙也不可能主动给国主提什么意见。而且我本就反对军衔世袭，国主也会因此对我林家的这份世袭多一些考虑，多一些考察。而要了解我的状况，全天下人都知道该问谁，毕竟李岩哪个傻货被叫做林稷信的狗的时间，比你老子的年纪都大。”
说道这里林稷信有笑了起来
“而只要问到李岩这里，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是不是呀？”
林龙彻底慌了，赶忙矢口否认
“孙儿，从未如此想过，孙儿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爷爷，为了林家着想。”
林稷信完全没有理会林龙说了什么，只是宛若欣赏着某件满意的作品一般，上下打量着林龙
“你真的很不错，只是还太小了些，更可惜还是个......不过也无所谓了，这样或许更好也说不定呢。”
随着林稷信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移动，林龙只觉得浑身发冷，很不自在
“无论那些事情是不是你有心所为，但既然你已经做完了，等我死后，你便一定是南军的主帅。而现在听好了，我有两件事情要和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