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黄州城,从黄牛山往下走,穿过竹溪,常人半日的脚程,便能到淮阳郡。
竹溪被称为“溪”,却广如江河。
因为以前大陆很大,它还只能被称为溪。
一路南下,杨柳竹林,小桥流水,莲花画舫,行人飞鸟。
“这就是江南啊。”淮阳,湘江两郡,在竹溪江水之南,所以被称为江南,而竹溪分流千百,河湖交错,让江南成为如诗如画,人杰地灵的鱼米之乡。
易歌从小生活在西北的琼华,初次来到南方。所有的有关风月的形容词,在这里都苍白无力。
就连这个普通的客栈,和黄州皇家开的相比也是典雅不少。绿植的幽香,茶水的甘甜,易歌顿时神清气爽。
毕竟三道九流都往北方跑,北方各种人都多,所以客栈酒楼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休息,而是让那些人能更好的喝酒聊天。
而南方人少,来这里的多是欣赏风景的游客,或者老了累了来修身养性颐养天年的,自然要风雅得多。
店小二看易歌从北方来,还是第一次来,便口齿伶俐的讲述着竹阴的美食美景,说得易歌连连点头。
“道长初次下江南,一定要好好赏一赏淮阳十景。”店小二婉转轻盈的笑声,竟和姑娘一样。
人生地不熟,店小二又让易歌在这里住下,又说他会派人带易歌游览,易歌点了点头,才想起问正事。
“请问,要如何到林府?”
店小二指明方位,要过几条河,跨几座桥,又怕易歌迷路,便要一路送易歌前往。
“正好这路中便有淮阳十景之一的竹阴玉像,道长一定不会错过的。”
易歌确实无法错过,那座玉雕人像如小山一般大小,建在两条河流中央,又隐隐像是它分割了江流。
是个翩翩公子的雕像,双手作揖,似乎在拜见何人。
而他随风飘扬的衣裳,近处一看,竟然是由无数个分割的画面组成,可谓鬼斧神工。
“这可是南秋玉南驸马的玉像。”店小二自豪的说。
“一个亡国的驸马,写了一本志怪的《染玉录》,有什么好祭拜的。”易歌不解的问,书中有道域常人并不知,既然不知,又为什么要祭拜。
“南驸马凡人之躯,集结江湖侠士于龙现山,战死沙场,又写了《染玉录》记录前人风骨,仙道中人祭拜的是以往强盛的仙道,而文人雅士祭拜的是书中的故事,而寻常百姓和官员自然是祭拜南驸马的以凡人的身份殉国。”
“凡人?南秋玉是凡人?”
莫渡天,林青染,秋水,哪一个和凡人有半点关系,如果南秋玉是凡人,他们为何会和他一世纠缠,轮回转世后依旧恋恋不忘?何况一个凡人要如何写有道域本源的《染玉录》?
“他确实是凡人。”林青染似乎听到易歌的心声,淡淡的解释,说完她望着南秋玉的雕像陷入了回忆。
“那衣裳上的画面想来就是当时他在龙现山抗击妖魔的故事了。”
“道长说的没错,可惜现在天色已晚,说书人已经走了,要是小人来讲,又失了口才。每日正午,说书人都会来这里摆桌讲这些故事,要是道长有兴趣,明日可来。”
看了几眼玉像,两人继续往林府走。
几条江流割裂出一块陆中的小岛,岛上就是林府,或者说林府就是这座岛。
店小二送到桥边便告辞了,易歌跨过小桥,看着高耸的外墙,心想有天然的护城河,还要建这么高的墙,林府是怕人进来,还是怕人出来。
一边想着,已经来到大门,拜上名帖,不久被人领进了林府。
正堂已经坐满了人,林老爷和夫人端坐上方,左右坐着的想必是他的子女,他们身后还站在几个晚辈,想来是孙辈。
“年纪轻轻灵域六周天还除去了黄牛山土匪,可谓是少年英豪。不知道来我林府所为何事。”林老爷扶髯长笑。
“林桃夭已和小生结为道侣,今日只是特地前来拜见各位伯父伯母的。仓促而来,只准备了林老爷的礼,下次定当补上。”易歌鞠躬做礼,拿出礼盒。
管事传递礼盒,打开一看,是一朵百年蓝雪莲。
易歌并不知道礼物的价值,只熟悉蓝雪莲,本来准备向孔老爷买,但孔老爷还是免费送给了他。
林老爷并没有起伏什么波澜,依旧只是呵呵笑着,关上礼盒叫人放到后堂。
他收下了,易歌松了口气。
“这可是易家送的蓝雪莲,想来一定是最好的。”一中年人缓缓的开口。
易家已经亡了,他们都知道,他们饮茶冷笑,眼角余光都盯着易歌,看他的反应。
无法避开的一剑,刺向易歌心脏,易歌懵了。
“这位伯父说笑了,这一朵并不算最好,但爷是压轴绝世的一朵。无法送林老爷世间最后一只紫瞳仙鹤,只得送最后一朵易家蓝雪莲,聊以慰藉。”易歌身躯渐渐谦卑,语气却开始昂扬。
好一个偷换概念,林府的人轻笑,易歌也佩服林青染的嘴,她这么说话不怕得罪他们吗?
“最后一只紫瞳仙鹤啊。”林老爷悠悠的叹着。
那是南国的国鸟,它灭绝了,南国也亡了。听完林青染的解释,易歌更加害怕林府的人突然发怒了。
但他们没有发怒,还收拾了一间厢房,让易歌多住几天。
第二天,易歌去拜见他未来的岳父,林桃夭的父亲林德空。
林德空排行十三,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听林桃夭说他只看得上圣域或是大家族的公子,一定会为难易歌,易歌却没有感觉出来。
“我家桃夭能找到易歌小友这样的人才照顾,也算是有福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桃夭啊。”岳父和蔼的笑着说,但眼角藏不住落寞。
“岳父可是有烦心之事?”
“没有,没有。”岳父明显说着假话,但易歌问不出。
林府很大,八院错落。易歌想要打听情报实在困难。
“妹夫,快过来!”路过府内竹林时,一群少年招呼招着他过去。
“见过各位哥哥姐姐。”
他们有人正在练剑,有人坐在幽静处谈天说地,饮茶抚琴,颇有隐者风范。
“桃夭妹妹过得怎么样?”练剑的问,仙道中人无法用外貌看出实际的年岁,但他气质稳重,想来是大哥。
易歌一一说完,大家或笑或赞,直言易歌有本事。
大哥又要拉他对练剑法,易歌本想回绝,但想着套些有关岳父的消息,便答应了。
“林松,百岁灵域九周天,赐教了!”
林松的修为很高,剑法也算得上优异,一招一式都平缓顺滑。
但,易歌觉得他好弱,不免大失所望。
二十四式厉鬼剑缥缈诡谲,林松没有一丝还手的余地。
竹林众人渐渐惊讶,一旁看戏的几位当家也暗自惊心。
“妹夫的剑法实在厉害!为兄佩服!”林松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忍不住拍手叫好。
仙道实力等于地位,现在的易歌在林府里有地位了。
几人递酒对饮,称兄道弟。
“岳父看上去心烦意乱,敢问发生了何事?”易歌这时才问。
“不可说啊。妹夫,哥哥我劝你一句,早点走吧。”林松喝了几口酒,拍着易歌肩头说。
“到底发生了何事。”
哥哥姐姐们不说,林府其他人也不说,林德空被易歌连连追问,终于缓缓开口。
“你可知林家最高的心法,是道阶。”岳父说。
易歌曾听林桃夭说过。
“道域本源出世,道阶的心法有多重要,女婿,你应该知道。”
“越高阶的心法,获得的灵气越纯厚,修习速度也越快,但圣阶和道阶差别也不算很大吧。”易歌答。
林德空摇头,“你现在修为太低,还感觉不到差别,用水管灌满一个桶很快,可要是去灌溉江河,就不过是杯水车薪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易歌能理解了,他现在的灵根用逍遥游小半个时辰便能灌满,用江流心法则需要两个时辰,而到了道域,时间差距只会更大。
岳父接着说,“而且越高阶的心法,对天地的感悟也越容易。虽然感悟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要是真的能感悟天地,便能脱胎换骨啊。”
易歌问,“但我搞不懂,既然有了道阶心法,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一个道域呢?”
“每篇文章都有无数种解读思路,书上短短三个字“一生二”,便能有千万种延展的思路,所以就算有道阶心法,不知道怎么练也只是枉然。”
圣域九周天需要用多少年,除开没有天资的,常人两三百年。就算天资较差,也最多四五百年。而圣域五六百年的寿命。每人研究几百年,千年来薪火相传,竟然都无法研究出来道域,可见本源的重要。
“所以岳父是想得到林家的心法,所以才感伤?”
“我要是没有生子,或许还有雄心冲击道域,可我已经落凡,再无兴致。”
仙道大都三四百年才晚子,据说是因为阴交阳合泄了身,再修习灵气就会漏,速度自然也就一泻千里,变得异常缓慢。
所以除非实在是到了瓶颈,不然都不会想着传宗接代。
当然有某些心法能让合交变得修为更进,但林江离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想必也失传了。
“那岳父为何感伤?”
“林家最高心法,只传给下代家主,以前无人争夺,现在父亲要退位了,道域出世,为了这本心法,就要骨肉相残了。”
“爷爷看上去身骨硬朗,为何要退位?”林老爷看上去比孔老爷还年轻。
“父亲有大病,时日无多,这些事你不需要知根知底。你只需要知道,父亲一退位,就是家主之位的争夺,我实在不想看到兄弟阋墙,但无可奈何。”岳父流下几滴眼泪,易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所以,好女婿,带着桃夭好好活着,莫要被牵连进这场家族斗争。”
“可岳父你怎么办。”
“我们做子女的,当然要站在父亲的身边,支持父亲定下的人选,保护他安稳的坐上家主之位,是生是死,难说。”林德空带泪而笑,一股向死而生的苍凉。
告辞了岳父,易歌漫无目的的在林府闲逛。
林府很大,人心勾错。想要阻止这场同室操戈难如登天。
孙辈还在一起嬉笑如常,他们完全不在意。
来到了林老爷房中拜会,林老爷正在读书,见易歌一脸闷闷,叫退了下人问他所来何事。
“我的病孙女婿无需挂怀,年轻时打了个赌,也是到了该我偿命的时候了。”林老爷抚须而笑。
“赌坊!”易歌想起那群黑衣人。
“哈哈哈,不是赌坊,当年我和一个老友打了个赌。如今他隐居山野,而我也大限将至。”林老爷饮茶回忆往昔,露出释怀的微笑。
“可爷爷退位之后,那些叔伯手足相残,爷爷不心痛吗?可以把心法公开或者销毁,这样他们就不会抢夺,就避免了残杀。”易歌只能想到这一种破局方法。
“孙女婿,你还年轻不知世事,我不怪你。我若毁去了心法,林家实力大减,过不了多久其他家族就会来趁机打劫。我若公开了心法,那些本就不愿臣服林家却被皇帝强加进来的人,告不告诉他们?不告诉他们,会说林家恶意分裂不服从皇帝安排,告诉他们,我林家再无底牌统领他们,一个家主没有能统治下级的能力,也只会走向灭亡。”林老爷看着这个毛头小子和蔼的笑,他心肠很好,但太年轻了。
“爷爷也可以背下来,然后口传心法。”
“哈哈孙女婿,且随我来。”林老爷大笑着招手,带易歌前往后堂,打开锁住的盒子,林家最高的心法,是一张画卷。
而画上竟然是白裙而舞的林青染,舞带飞袖,梨花点妆,侧边提了一首诗。
“芙蓉入水起鱼鲜,明珠满堂伴月眠。我本世间独孤对,偏有愚者强成联。”
“孙女婿,你说说我要如何口述。”林老爷还有闲情玩笑。
易歌没有应答林老爷的玩笑,他记得莫渡天曾经吟诵过这句诗。
“哦,这画还在啊。”林青染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没有任何的表达。
“爷爷,这位姑娘是谁?”易歌明知故问。
“据说是林家先祖遇见的舞女,也说是林家古人,一代代传下来我们都问过,但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似乎是先祖不愿意说起她。”
“当年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易歌想问林青染,可她已经回到玉佩,无声无息。
“爷爷不能毁去心法,但可以除掉心怀不轨的人啊。”
“我有二十一个儿子,七个女儿。有八个儿子已经走了,女儿也只有三人还在世,剩下的这些人各为派系,现在的我早已经没能力杀他们了,就算有,我全杀完,人也没了。”林老爷收起画卷。
“也可以杀鸡儆猴,威慑他们。”
“听年轻人出主意总是让人愉悦。如果真的这样做,他们不但不会害怕,只会因为少了一个对手而暗自窃喜。”林老爷笑得越从容,易歌就越难过。
“可他们自相残杀后,不也没人了吗。”
“一大家子,总会有几个畜生。他们心中无家,只想着自己,他们不会关心林府今后还在不在,有子如此,也是我的错误和悲哀。”
易歌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林府总有好人吧,他们也会死吧”易歌哽咽,语不成句。
“人总会死的,为了自己的大义而死,为了自己保护的东西而死,无悔了。”
易歌无力的回到房间拿出玉佩,灵气灌溉,林青染出现。
“你上我身吧,救救他们。”
“别瞎操心,别人并不需要你救,那么大的家族,会灭亡在一次权力更替,可笑!”林青染完全没有忧伤。
“马上就要死很多人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他们不是你的后人吗?让禽兽当了后代家主,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那你呢?为别人的人生出谋划策,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你真的在为他们的性命悲伤吗?还是在悲伤自己的无能,没有人听你的废话,用你的烂提议?”
易歌竟然无法反驳。
“做好事是你自己的事,拉着别人为你做好事,就让人恶心了。”林青染回到玉佩。
年轻,林老爷的评价在耳边回荡,他的建议的确很幼稚,而他的修为也不高,无法仗剑平家。
心中堵闷,不如去街上走走。
竹阴的美景也都索然无味,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南秋玉的雕像面前,有几个人对着雕像祈祷。
已至下午,走来一个说书人在雕像旁摆桌讲故事,讲的是南秋玉在龙现山安顿难民整治军队,把魔族最精锐的兵力拖死在龙现山,这才让人类能打赢这场人魔大战。
“龙现山就是一座小岛,魔族不会绕路吗,他们不是会飞吗,从天上直接飞过去啊。”易歌大声的问着,旁人一脸鄙夷,说书的老人呵呵点头。
“因为傲慢。”说书人看着心情沉郁的易歌说。
“南驸马只是一个凡人,所以魔帝想和他玩玩。当时光是魔族的士兵就把大陆搅得天翻地覆,要是他们的将军不被锁死在龙现山,天下早亡了。”
“魔帝有这么笨?书上是这么说的?”
“不是书上说的,是我亲眼所见。”说书人的传音悠悠而来,“会逍遥游的小友,你信吗。”
散场后,说书人邀请易歌去酒馆一叙。
“在下易歌,见过前辈。”
“小友年纪轻轻,为何心情沉重?”
易歌缓缓的说出林家的事,说书人不时点头。
“马上就有血灾,前辈,我想阻止,可我该怎么做。前辈知道那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人物,他们会怎么做?”
“为什么要阻止?”说书人听完易歌的话,反问。
“因为要死人啊。”易歌脱口而出。
“你竟然知逍遥游,就知道死生不过天也命也。”
“可那些人那么无辜,他们本来好好地活着,却因为别人的欲望送了自己的命,这不公平。”
“谁无辜?”说书人又问。
“那些仆役下人。”
“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但为什么没有?他们何来无辜。”
“那些不愿意夺权的叔伯呢?”
“他们为保护自己家族而死,死而无憾,旁人又何必强加悲壮?”
易歌闭上了嘴,闷头喝酒。
“米中有稗子,再手巧的妇人淘米时,也会无辜的连带一些精细。小友无需伤感。”
要想不吃到石头,总是要淘掉几粒细米。
“行侠仗义,路见不平,难道不对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笑!你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我且问你,林府谁要夺权?”
说书人又一问,易歌哑口无言。
“你既不知道林老爷的病是什么,也不知道夺权的人是谁,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势力,何时动手,如何动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唉声叹气,也配叫行侠仗义?”
说书人大笑离开,易歌还在喝酒,思索着他的话竟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