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这是哪?
我在做什么?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崔斯特行走在一片黑色的迷雾中,他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事,又感觉自己想起来很多事。
“有请下一位同学上来自我介绍”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徐子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悠,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的父母的感情”。
循着迷雾中忽然响起的稚嫩童音,崔斯特发现了一扇透明的窗户。恍如快溺死之际突然发现一根稻草,崔斯特贪婪地趴在窗檐,只为贴近那一丝丝光明。
透过窗户,眼前是一间普通的小学教室,讲台前,那个朝气蓬勃的小男孩,自信的扬着头,眉飞色舞的背诵着外公启蒙他的诗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周遭的人影逐渐模糊,平头,黑发,黑眸的三年级男孩转过头来看着窗外,眼中闪烁着朝阳的色彩,他相信自己的一生并不平凡。
似乎被这视线中燃烧着的梦想灼伤,崔斯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起身,后退。
忽然,手上传来陌生而熟悉的触感,低头可见一片潮湿而泥泞的草地,四周的黑暗褪去,崔斯特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慢慢滴下。
眼前是一尊矮矮的坟墓,墓碑前的照片上,依旧是一个模糊的容颜。
可崔斯特偏偏就是知道,照片里,那是一个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老人。
他知道这个老人的一生,知道这个老人上过私塾,爬过火车,说服过旧资本家投资办学,担任过中学校长,戴过高帽子游行,住过牛棚,被沉冤昭雪,晚年作为大队里最有学问的人被聘为合作社总经理......
他知道这个老人爱读三国,喜欢《短歌行》,老来得女,给宝贝女儿起名“子衿”,给外孙起名“子悠”。
崔斯特怅然若失的站起身,对着墓碑,缓缓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
似乎无视崔斯特的存在,一个矮小的身影跪在墓碑前。
“外公......外公我考了全市47名,我考上一中了......我,我和您说过,说过,我一定能考到全市前100,一定能考上你当过校长的一中的,嘿......嘿嘿......呜呜呜......我没吹牛吧!”
雨,有点咸,风中,流连。
刚考完高中的少年咧着嘴,努力的想展开笑容,然而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孩子哭起来,很丑”。
一站一跪的两个少年异口同声。
崔斯特伸出手,莫名的想拍身前跪着的少年的肩膀,他的手却穿过男孩的身躯,轻抚上墓碑。
男孩身影逐渐变淡,乃至消失。
一同的,男孩絮絮叨叨的话,也在雨中消散。
“爸妈吵得很厉害,爸爸要改户口本,要我跟他姓陈......妈妈不同意......您在世的时候,爸爸从来没提我为什么跟妈妈和你姓......”
浓云,细雨,土丘,墓碑,草地,恍如画卷般褪色,身周的一切,归于虚无,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这片空白中,崔斯特感觉莫名的一阵天旋地转。
走马观花般,一个个似乎想刻意抑制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打翻的墨水瓶般涌出,在崔斯特身周染出黑色和灰色。
“——这次数学怎么没考好?老子给你买辅导书白买了?”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带着几分醉意怒吼。
“——可你这学期只买了物理辅导书。而且这次试卷难,平均分只有77分,我109分是全班第2。”站着的少年平静回答,他慢慢学会掩盖自己的失望。
“——你是嫌我买的辅导书少?嫌我没钱让你去补习班?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还学会顶嘴了?说!跟谁学的顶嘴?”男人眼中涌起血丝,曾经带着书卷气的脸显得狰狞而扭曲,厚重的字典猛地飞出,将少年的额头磕出血印,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皮带。
“打得好,反正是你的种,赶快打死,死了最好”。一脸死寂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扬着下巴,鄙夷的看着曾经敦厚朴实,现在却逐渐陌生的枕边人。
“是跟这个女人学的顶嘴吧?是不是!”男人脸上呈现出病态的潮红,“快承认,承认我就不打!承认吧,你们徐家就是这种家教,目无尊长,没教养!”
“陈卫!你算什么东西!”似乎触及了女人的逆鳞,女人再也维持不住娇生惯养出的傲慢,“当初没我爸栽培你,招你入赘,你能有今天,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
“培养?老头子宁可把总经理给外人也不给我!”说起这个男人更来气,皮带重重的在亲生儿子身上挥舞了两下。
“人家赵鸿是我爸的学生,就是比你有本事,怎么着?我当初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怎么着?现在政策下来了,企业改革,大队的合作社全跟他姓赵了!他姓赵的现在开小汽车,拿大哥大,后悔了是吧!滚滚滚,要不是他当初不肯入赘徐家,你会选我?欺负我家道中落!现在,你去给他做小吧!”
“好!陈卫!你要你的种跟你姓?”女人踢了一脚自己的亲骨肉,“改啊!就叫陈兵好了!加上你那村支书上被踹下来的老头子陈红,你们爷三正好凑一起!哼?家道中落?要不是怕被清算,你们陈家会傍上我们家?”女人也不清楚,一向敦厚朴实,对自己唯唯诺诺的男人为什么变成这样。
不过有一点,他们想的一样,他们都觉得对方会很在乎儿子,伤害儿子能让对方心疼。最终,他们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在乎儿子。
“你敢侮辱我爸?”男人彻底爆发了,高高扬起的手却没能落下,风箱似的喘着气,男人破门而去。
地上的少年缓缓地站起身,轻轻推开母亲伸过来想帮他擦拭额角的手,收拾着地上地一片狼藉。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么?从始至终少年都没有抬头看母亲的目光,他觉得过多探究只会自寻烦恼,且毫无意义。
六个月后,男人终于回家,却是来打包行李,他还带着离婚协议,身后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以及,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眉眼和少年,和男人,有七八分相似。
‘歌里唱的很对,男人就是累,他们总是不经意间承受着 太多 家庭的负担’,放下课本的少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刻薄的想法,可能,是因为父亲以前指着双人照,介绍说 这个妇人是自己穷亲戚的原因吧。
慷慨是超过自己能力的施与,自尊是少于自己需要的接受。
母亲大吵大闹,直至歇斯底里,最终还是签下了离婚协议。
少年明白原因,毕竟母亲前不久找那个赵鸿叔叔,外公的得意弟子,结果被那个衣冠楚楚的儒雅商人拒之门外,少年记得,赵董事长看向母亲时眼中报复般的快意,以及看向自己时,眼中抑制不住的恨意。
‘何必呢?真是,丑死了。’少年默默的想。
“好丑”,崔斯特望着身周的全息碎影。
不出意料,周围的影像慢慢消失。崔斯特知道,自己关于前世的长梦,快醒了。
恍如按下了快进键,周围的一切在加快。
少年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逐渐减少为“好的,知道了,谢谢”,诸如此类。
少年逐渐长大,再也不会午夜梦回,枕巾湿润。
当不在乎了,自然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崔斯特看到了孤独的单亲少年孤独的考上了大学,孤独的工作,工作两年后孤独的死去。
死前为数不多的遗憾是,刚更新的《地球百子》第七季,还没追完。
少年的一生,与童年想象相反,简单而平凡。
记忆潮水般褪去。
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耳畔依稀传来此世鲍勃老爹爽朗的笑声,“崔斯特,twist,我的孩子就叫崔斯特,他注定逆转厄运,带来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