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紧,杨小兴走进鼠巷的一家汤面馆,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兴爷,还是老三样?”
“嗯,老三样”
“得嘞”
小二拿着麻布拭了一下桌面,抑扬顿挫地吆喝,“大碗牛肉面,孜然羊肉,米酒小汤圆,各一份!”
杨小兴摇了摇头,朝小二伸出两根手指,这汤面馆的小二比醉翁楼的跑堂还要机灵几分。立马改口道“错了,今儿咱兴爷有客人,三样备两份!”。
杨小兴喜欢这个小二,甚至想把他拉进无常人,那股子机灵劲儿在无常人这行当很管用。杨小兴从小在这几条街长大,小时候没少吃街坊邻居的饭。在他成为无常人后,师傅就把自己的辖区分给了他,自己去那三不管的暗流渡当差。
杨小兴的刀是师傅教的,可自己早已见了天地,师傅还是一甲乙。所以当得知师傅要去暗流渡当差,杨小兴是不同意的,不仅仅是师傅的刀术还滞留在甲乙境界,更因为师傅那耿直的脾气。
无常人是个脏活,别人做事都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不捉官府的人,不拿豪甲的犬,不捕恶霸的雀儿,这是无常人的潜规则,道上唤做君三让。可师傅不理这一套,接过的案子,该办谁就办谁,下到暗流渡,上到龙头望,就没有他让的主儿。清平县的县令不喜欢师傅,可一般人干无常人不过三年,人手紧缺,师傅就被他一直用在身边,接的是最脏的活,吃的是最糙的馍。
杨小兴很担心师傅在那里受欺负,非争着跟师傅换辖区,暗流渡的水太深,根本没有无常人愿意去,这师徒俩却争着去,清平县的无常将甚至觉得有些感动。动情极深,就想让这师徒俩一起去管暗流渡,杨小兴当时年纪小,本想着答应,却被师傅一个巴掌抽醒了。自己还得去管鼠巷,没有了自己跟师傅的照应,鼠巷的街坊们就得受流氓骚扰,受官府压榨。
杨小兴不习惯被街坊们唤做“兴爷”,觉得差着辈分。但街坊们异口同声,小兴当了官差,在外面就得喊一声爷,这样才能镇得住那些流氓小鬼。记得他刚当上无常人那会儿,周围几个辖区的流氓们合计着给他来个下马威,想让他明白明白流氓也得享受一下君三让!
某个雨夜,他披蓑衣,戴斗笠,巡查完辖区,准备回家歇息。伴着几声犬吠,二十几个流氓无赖将他堵在巷间,雨太大,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见这些人手持棍棒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杨小兴笑了,前天他才借刀见了天地浩然。雨落,刀出,红梅绽蓑衣。杨小兴走了七步,一步一万里,步步览山河。一步抽刀断雨,七步化雨入鞘,中间五步大开大合,刀上乾坤尽现。第二天,他扛着把长刀,啃着二娘的肉葱馅儿包子,将周围的流氓看了个遍,脚脖子处有刀伤的流氓见到他都是一脸媚笑,瘸着个腿大喊兴爷。只有一个流氓没有笑,他的腿真的瘸了。
“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
一只枯瘦修长的手啪地一声拍在面馆的门上,惊得客人将吸进嘴里的面又吐了出来。
“娘的,哪个憨怂!”
店里登时炸出一阵骂声。杨小兴没好气地笑笑。柳三弄的出场向来如此张扬。
“小兴哥哥,人家来喽”
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从门外探了出来,那脸虽有些脏灰,却生的玲珑精致,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肩,遮住两腮,更显得那鼻子挺翘,杏眼灵动。方才骂脏话的那些客人已经看呆,不觉将吐出的面条又吸进嘴里。
“饿了吧,快来吃饭!”
杨小兴朝他招招手,柳三弄日子过的紧俏,瞟见了那漂在面汤上的牛肉,眼睛瞪得溜圆。迫不及待地踏进屋里,将散发撩到肩后。嚯!这腮帮子,嘴里像是塞了俩鸭梨,还蓄着茂密的胡须。
“噗!”
窗外小雪飘摇,店里面条横飞。
“拖出去!”
刚才为三弄容颜所倾倒的客人们险些连血带面条一齐咳出来。
三弄径自在桌边坐下,抽起两根筷子在桌上猛磕一下对齐,抄起面条吸了一大口,嚼的那叫一个香,旁边吐过两次面条的人牙床都快咬碎了。
“慢慢吃,别急”
三弄将一盘羊肉倒进碗里,看了杨小兴一眼,顾不上说话。等他最后一个汤圆下肚,打了一个饱嗝,大眼睛却一直瞟着杨小兴的那盘羊肉。
“小二,再来一碗面”
这次三弄吃的很是斯文,一股文人气息散发出来,但筷子依然是不肯慢下。
“我最近在写一首词,专为染儿姑娘写的”
三弄眼里溢出碎星一样的光。
“你不是所有青楼姑娘的三弄哥哥嘛”
“染儿不一样!”
“哪个姑娘在你眼里是一样的?”
“我讲真的,她懂我的词”
“哥哥我也懂”
“可你是个带家伙的”
“没我这家伙,你能吃上这饭吗?”
杨小兴正要拍挂在腰间的刀,三弄的猥琐表情让他意识到家伙的确切意思。他伸手抓住三弄的左手,只用肉身的力气握着。三弄疼的呲牙咧嘴,“哥哥哥,错了,俺错了,疼,哎呦”
“你真打算就这么给歌妓写一辈子词曲?”
“奉旨填词,没办法”
“还有,她们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是些命苦的女子”
窗外的雪洋洋洒洒,杨小兴忆起三年前的柳三弄。“柳词只应天上有,一曲三弄是乾坤”,三年前的柳三弄,腮帮子还没这么大,一头长发梳得乌黑发亮,偏爱穿白衣,读书破万卷,见草木不思量,观山海是山海,醉心于功名利禄,觉得应试及第,从官经世才是自己人生的意义。
可惜屡试不第,词曲上的风流没能让他得到考官的赏识。第二次落榜后,内心无比烦闷,怒而写下《鹤冲天·花间柳巷》一词。“花间柳巷,常得佳人望。今朝兑雕酒,何不忘。莫登黄金榜,折不旧风尚。何来心不畅?挥毫一就,便是天上应有。
庙堂高上,浮名厚禄皆放。难有火金睛,堪识妄。自隐鬼市流井,琴拨弄,笑长生。红尘遗一梦。且把青灯,燃了长吁短叹。”
三弄最喜欢这首词,杨小兴却想把这首词给烧了。柳三弄这一写不要紧,传的人多了,就有了别的意味。等传到皇帝耳中已是千古第一牢骚。好哇,你心高气傲,“莫登黄金榜,折不旧风尚”,那你还考啥试?诺大个永安城还盛不下你这烂菜书生了?其实那一年,柳三弄应该在那黄金榜上,只因一首词,被贬回清平鼠巷,自嘲奉旨填词柳三弄。
杨小兴在月笼楼得识柳三弄,他奉命查楼,实则替上面收和气财,和气财就是黑钱,保护费。官爷罩着你的场子,偶尔免费光顾一下,你做你的皮肉生意,大家和和气气地生财,多好!
杨小兴在老鸨的招呼下走上三楼,却被台上歌妓唱的词曲所吸引,衬着楼里的彩云仙宫壁彩,映着七色灯笼高挂虹光,杨小兴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烟火美不胜收。他问老鸨,这词曲的作者,老鸨指了指楼下一处偏僻角落里的人影。“就是他呀,乖乖,楼里的姑娘个个都迷他”。杨小兴收过和气财,谢绝了老鸨的好意,下到一楼角落。杨小兴忘不了那场景,角落之外,烟火奔腾。角落之内,落寞,洒脱,玩世不恭。柳三弄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有着说不尽的意味。他的面前摆着一壶花雕酒,一碟茴香花生米,嘴里随着艺妓的吟唱而应和。杨小兴坐下来,那一晚,他们一见成知己。
“三弄,只要你在清平县,哥哥不让你受欺负”
“那可不嘛,你家伙多厉害!”
三弄挤眉弄眼地指了指那把长刀。杨小兴摊了摊手,“三弄啊三弄,你不写点春宫小说可惜了”
“照你这旷世才华,随手一写就能变现银两,哥哥再给你找人给你插几幅春宫图,哥哥有这方面的路子”
“忽悠你家老爷子把积蓄拿出来开个印刷铺,咱把永安城的春宫小说行当给垄断了!”
三弄显得很有兴趣。
“那不成,不能骗老爷子走这歪门邪路”
“那你刚才骗我干嘛”
“我——”
“再见,吃饱啦”
三弄连嘴都不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烂鞋子丢在了门口,杨小兴看着一只爪子稳稳地将鞋子夹走。每次三弄都能把他逗乐。他掏出一点碎银丢在桌上,踏出了门。街上风雪激荡。他裹了裹无常服,走进漫天风雪里,近来扰乱京城治安的山鬼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