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态·
◎邱天
曾获得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A组二等奖、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B组一等奖。
引子
当你的面前放着一把双刃剑和一剂麻醉药的时候,你选什么?
双刃剑,两刃的锋利,一刃为了敌人而盛开,另一刃在给敌人伤害的同时,也一点点剜去自己悲怆而激烈的生命。
麻醉药,温柔之乡,虚幻的世外桃源。你有一个茧,逃避锋刃残忍的伤害,却也逃避自己内心的声音。
在狂热的时代那汹涌的潮水里,在世俗强大的力量下,又有多少人会选择那把双刃剑?谁又会知道,哪一个才是更好的选择?
又或许,我们还有其他的出路?
1
潮水,还是潮水。狂热的潮水,狂热得无法思考的潮水。
他觉得自己在被湮没,吞噬,他微弱地抵抗在这样汹涌的潮水里连水草也不算。他的思想、他的生命没有根,令人恐惧的潮水狂笑着,已快要冲走软弱无力的他。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那样恐惧过,仿佛身体不是血肉,而是盛满了恐惧的容器。他看到潮水正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就像风暴袭击海中的孤舟。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而他不能动,只要一有动的欲望,一阵粗暴的疼痛就从被扭着的手臂直线传上来,直袭大脑。
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因为只要他睁眼,他就觉得天空和黑影都在异样地扭曲着,无声地尖叫着,一条条扭曲的舌头就要向他扑面而来。他觉得绝望正在充满这个疯狂的会场,把他轻易地,一点点溶化。他整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那些亢奋的人影,游动,尖叫。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践踏在污秽里,触到头上那顶高帽子轻飘飘的不真实感,感到自己的脸被沉沉地压向地面腰在弯曲,看到整个莫名其妙的年代的整个影子在每个人的眼瞳里放大。怎么会这样?模模糊糊地有一丝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怎么会这样呢?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怎么做啊?怎么会这样啊……麻木的神经传达着这疑惑,他双眼呆滞着,即使一个女学生举着一本什么红本子在激动地尖叫,周围的人都在鼓掌,接着转向他臭骂,更加厉害的疼痛传上来的时候,他依然木着,呆滞着,仿佛已身处另一个世界。
2
无论怎么样的清晨,清醒的意识总要撞击很久,才打得败弥漫的睡意。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吗?我双眼迷蒙,牙刷机械地在嘴里搅动。太阳还是和昨天一样升起的,它是没有目标没有梦想了,所以变得机械,只会遵守永久不变的规律。我的今天难道不是和昨天一样吗?不要否定它。不要劝诫我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我只知道对一个碌碌而没有目的的灵魂来说,没有什么是变化的,没有什么不是相同的。
今天我还要坐进那间狭小的办公室。今天我还是处在局里的最底层,并要对领导微笑。今天我还要看着阳光打在红色的电话机上,并且发呆。今天我还要看到那些一成不变的报表们。今天我还会在和平时一样的时间喝茶,拐五个弯到办公室的另一头去给茶叶灌开水。今天我还是会看到一团团的女同事们,唧唧呱呱着化妆品、男人和孩子。今天我还是会噎得同事说不出话来。我的生活像一颗行星一样有规律。从不逾越轨道,从不改变方向。一条无止境的一维直线。比行星更加糟糕,似乎从来没有昏头的小行星和漂亮的哈雷彗星在眷顾我的世界。很好,这不是很好吗?我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没有神的是一双失真的瞳仁。它们就像两堵冷硬的墙,我刺耳地冷笑一声,把毛巾扔回架子,伸手整理蜷缩的领带。
我知道世界是由偶然组成的,但我从未领略到这一点。我相信蝴蝶效应,但从未有什么蝴蝶来我这里振动它的翅膀。我刹车,破旧的自行车有一声呻吟。红灯在那里像只熬夜的眼睛。旁边的客运中心张着大嘴等候旅客。而这时候我忽然发觉了一些不同于往常的波动。一群人围着什么,而中间有一个女人接近尖叫的声音。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没有靠近去,我的生活会发生变化吗?我想不会,我还将坐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为透过窗子的阳光太过强烈而抱怨,被同事们指点、疏远。
而事实上我是靠近去了。正中间的确是一个女人,似乎是农村的。她那当受到注意时特有的神态,有些过分的激动。她指手画脚地说着,脸色绯红但有疲惫。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她透露着一股因受惊而恐惧、因疑惑而激动的神色,使她看上去像只迷路的猫。这忽然令我心生怜悯。
但是,围观的人似乎都有嘲笑的神情。一个人正在揶揄地说:“别闹了,没人相信你的,赶快回家做饭去吧,免得孩子饿。”这使她满脸通红,张了张嘴,卡出几个音节,却发不出反驳的声音。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但四年的公务员生活已使我学会如何残酷地压抑感情。身旁的人告诉我,这女人从下车开始,从候车室里一直喊到大街上,说什么自己被外星人劫持了,外星人背着她几天内飞越了几乎整个中国。
但这事是不会有人相信的。现代人的优越感阻止他们相信。我暗暗地想。这从周围人的嘲笑里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回头看她的脸,那张小脸像一块劣质布丁一样斑驳,但她的眼神,在貌似强悍的尖叫后面有着孤独和无助。我很清楚女人的尖叫更多是因为不安全感,她,也差不多。不是因为人们不相信她,而是因为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
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拱进了人群,像失控的机器,更像没有大脑。我就这样上去了,然后对她说:“我相信你的话,我会帮你找记者来,搞清楚这事的。”嘿,我想自己的语气一定是十分温柔的,太温柔了,把她那尖叫给吓回去了吧。她跳开一步,用看外星人的眼神打量我。我承认这使我十分尴尬。但谢天谢地,这尴尬不用我来收拾。人圈中忽然夹杂进一个女人干练简洁的声音:“请让一让,我是记者,请让我进去。”从人群中冒出一个女人,职业装,线条简练。她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向我旁边那小女人。
“我是日报社会版的记者,刚才听到你说的事,我很感兴趣。喜欢和我谈谈么?”女记者径直转向她,后者迫不及待地点着头。
“那我们得先离开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陈娣。”第一次近距离听到她的声音,缺少质感,像团棉花。
“好的。我叫苏格兰,但希望你叫我苏格。你是?”女记者拉起陈娣准备离开,忽然看到抬脚准备跟上的我,眯起眼睛,似乎试图用眼神的刀剖开我。可惜不够锐利,最多只是把锉刀。
“你的样子像幅蒙得里安的一幅画。”我前言不搭后语,斜眼端详着她,“苏格兰挺好的,干吗要人叫苏格?”
“我讨厌重复,你也别对我重复问题。不用讽刺我长得抽象了。”她反唇相讥——真是冤枉,我只是想起了蒙得里安简洁的线条——但她好像并不认为我不屑一顾,停下脚步,“喂,你打算跟我们去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我叫杨藩,曾国藩的藩。”我看着她,作出礼貌状,“难道你不愿意我去吗,小姐?”
她朴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比漏气的轮胎好听些:“那就走,啰嗦什么。”
于是我就真的跟她们走了,在一个太阳照样升起的清晨,我扔下一堆照样该有的工作,跟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参与了一场奇怪的际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的确这样做了,或许,就像自己潜意识里追随着那只掀起飓风的蝴蝶一样。
3
困倦。困倦像条蛇一样缠绕着她全身。她终于受不住困倦残忍的爱抚,与睡意抗争显得徒劳。做完最后一件家务,连衣服也没脱,便一头倒在了那张行军床上。还没来得及抚慰下睡意,她就沉入了梦乡。
……
冷。冷的因子像雨一样鞭打着她赤裸的身体,她拼命躲避着鞭子的抽打,但怎么也逃不走。忽然间她惊醒了。眼皮依旧沉重如灌铅。有一阵子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确是赤裸着身子被鞭打着的,而她终于发现,不是,而是冷雨打湿了她的面颊,劲道的寒风毫无顾忌地倾倒在她已麻木的身体上。
“……这是哪里?”
身后有闪烁的灯光,有汽车的声音轰轰地碾过她的耳膜。模糊的她看见四个字“客运中心”。是汽车站吗?可是,我……意识总是无法突破水面。总是有什么强大的东西在阻挡着她清醒。模模糊糊地她好像看见了灯光,但却无法知道这灯光代表着的意义。她不能动也不想动,只是趴在冰冷的地上,觉得自己在清醒与沉睡之间沉浮。忽然一层层的雾中飘来一阵清晰的触感——有人,有人在拽着她的手。她费劲地把眼睛撑起一条缝:有一条人影,大檐帽,仿佛是制服。那个人在拖拽着她,一迭声地问着:“你家在哪里?快起来,我送你回家。”见她怎么也不回答,便又问:“你有什么人可以联系么?在这里上海!”
上海——上海?怎么会?尽管模糊的意识无法思考,她却知道一个事实:刚入睡的时候,她不在上海,在温州。怎么会?没等让这疑问扩散开来,她感到警察又在拽她的手试图把她拖起来,依然一迭声地问着号码。那就给他吧,号码是……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更大的睡意像一团云雾一样飘过来,把她束缚住了。她仿佛又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唇和身体。在再次沉入梦乡之前,她仿佛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4
我讨厌咖啡馆。那股带苦的甜香和弥漫的气息让我想起腐烂的味道,好像死亡。死亡是个惹人痛恨的家伙,尽管我个人并不讨厌他,反而有些欣赏他。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得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而不是自己在想什么。所以弄到最后,我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的目光投向眼前土黄色的液体上,欣赏一只安静的气泡。
“所以当时你被那个人告知自己在上海,而不是在温州么?”苏格皱着眉头,笔刷刷地在本子上游动着。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在她对面仿佛有些恐惧和不安的陈娣。她的手绞着衣角,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洗衣机。她的奇遇很有趣,我承认,有些地方非常有趣。比如说——
“你说你闻到了什么?”我忽然问。
“我也讲不清楚啊……当时我迷糊了,好像有甜味,现在想想,也弄不清楚……”她转头看我,微皱着眉头。样子挺可爱的,像只没有胡须的猫咪。“你干吗问这个?”
“继续讲吧。”我没搭理她,这语气一定让她很不舒服。
接下来的事情可真是更加的奇妙了。她说,仿佛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再一次醒过来。
又是夜晚,虽然没有了冷雨。又是和上次一样的感觉,她的眼皮无法睁开来,而身下的地是冰冷的,把她的身体和思维冻得动弹不得。她梦游似的站起来。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存在的痕迹;只有头顶上偶尔传来淡淡的汽车声。汽车声?我这又是在哪里?她捧着脑袋,狠狠地敲打着冰冻的思维,想把她曾经发生过的事挖掘出来。而正当她努力这样做的时候,一束手电筒光刺穿了她脚下的黑暗。她转身,模糊的视野里,又是一个穿制服的身影。
“大冷天的,别呆在这里。”这声音,这声音?似曾相识么?没等她再次试图挖掘记忆,那个人影便拽起她要走。她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嘴唇张开了,却不知在喃喃什么。而制服好像在回答她:“这里是郑州。”而她觉得自己已成了木偶,迟钝,任人摆布。因此没等她知道要为这回答惊异,她又一次被睡意击中。
然后,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周游了整个中国。从温州到上海,郑州,兰州,南京,武汉,杭州,最后,又回到了上海。后来她知道,她一共消失了三天,三个夜晚。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插嘴道,“坐飞机完全搞得定。”
“用你的大脑。”苏格说话也不客气,很有想和我一争高低的味道,“飞机上会允许昏睡不醒的人轻易上去啊?”我耸耸肩:“很好,那先这样决定了。然后呢,是什么让你觉得是外星人在带你?呃,飞行,就像架隐身战斗机一样?我不觉得我们的雷达有这么迟钝。”
“我还没讲完呢。”她终于耐不住,横了我一眼。眼色刚飞出就觉得似乎不妥,硬生生地又收了回去。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声带急刹车的嘎吱声。看来我对怎么把人激得不耐烦很是在行。我不再做声,双手交叉顶在下巴上,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然后,然后才是最奇怪的部分——”
她的眼睛似乎已不适应光线,因为经历了太多黑暗。有一阵子她甚至不能够睁开眼睛,隔着眼皮,她迟钝的意识都能感受到刺进来的光。汽车,又是汽车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想,在农村可没这么多汽车,也没有这么吵。汽车,汽车像一个个的咳嗽病人,边爬行边喷出变质的味道。她的脑海里仿佛浮现一股童年的气味,清新的河流气味,甜味的雨……雨?意识仿佛被锤子猛然敲击,冰冻的外壳碎裂飞散。她睁开眼睛,自己难道不是在雨里吗?哦,不是。一个气味不好的城市,街道陌生,人群陌生,口音仿佛熟悉,仔细听却陌生。没有雨,赤裸裸的阳光白花花的,像块没搅拌好的奶油……
“我在哪里?”
她支起上身。完全陌生。她用力回忆着白茫茫的过去,简直可以听到自己脑海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雨,陌生的雨……制服……陌生的人……手电筒……所有突然袭击而至的睡意。
还有,还有那些……地名。渐渐清晰显影。上海……郑州……兰州吧……再是南京……武汉……然后是……
她猛地一激灵,跳了起来。
笑脸,或者说,一张脸,有若隐若现的微笑在嘴角。制服,大檐帽,她呆在那里。意识和记忆忽然像刀刻一样,暧昧却如此清晰。她只知道瞪眼看着这个长相十分普通的男人。普通得放在人群里,不能让人辨认。
“欢迎来到杭州。”他开口了,这声音似曾相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带着你从温州飞到了上海,然后就像你记得和了解的一样,我带着你飞到了许多地方。不,不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相信人会飞是吧?但事实上告诉你,事情跟你想象的差不多,我不是人。”
她猛然想起雇主家桌子上那本《UFO探索》杂志。难道……不,怎么可能呢?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晰了,尽管记忆还淡淡地飘忽在云雾里。他是……外星人?可是,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疑问还是缠绕着她,但是,似乎飞行事件对她来说已有了完美的解释。那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一丝微笑顺着漂亮的弧线划过嘴角。平心而论,他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神秘的味道。像一道还没有掀开盖子的菜,充满不确定的无限可能……是幻觉吗?她觉得又有点飘飘然了,像只不确定的气球。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电影院看一场呢?你们是叫电影院是吧?”男人,不,也许是外星人,快活地问。
——“所以你就跟着他看电影去了?”苏格轻轻地皱着眉头,自从陈娣讲到外星人起,她就没离开过这表情。
“是啊,我记得电影是《哈利波特4》,英文的,我听不懂,外星人倒是很有兴趣似的。”陈娣似乎已毫不怀疑他的身份。
“别这么快下定论。”苏格用笔尖敲着早已不再冒热气的咖啡杯,回头向我一笑(这使我有些受宠若惊),“现代人的通病,有点自大的怀疑论。”
“我觉得你可以再说得简洁些:自大的科学病。”我瞥了眼窗外,用手指敲一敲太阳穴。
“谢谢你总是扯开话题。”她又不看我了,不知是哭笑不得呢还是恼怒,“后来?”她转向一旁对我们的对话迷惑不已的陈娣。她似乎对自己重新变成焦点和倾诉者松了口气。人都是这样,对未知的东西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电影才刚开始几分钟,我又觉得想睡觉,就真的睡过去了。等我醒来,我已经在一个不知道的房间里了。后来问过来的人,告诉我说是上海五十六收容所……我问是谁送我来的?他说没谁,就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看见门前躺在地上的我……”
沉默。只有笔叩击的节奏。
“其实……”陈忽然开口,带一点惶惑,“我也不敢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是事情看起来却那么肯定。太真了。”她停了一下,“可是从头到尾,我好像一直没什么印象。我记得的都是一块块的,乱七八糟。其实,对于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除了相信那个外星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趣,真是有趣啊。”苏格喃喃着。
“你该向她道谢的。”我说。
这句话好像把她从沉思里拉醒了。众所周知思考时被打断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把不爽转移一下,很自然的,苏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放下了腿。照旧力度不够,我遗憾地想。如果她练成了凌厉到能杀人的眼神,对于一个记者真是件漂亮豪华的武器。
“我们走吧。”苏格忽然站起来。
“去哪里?”陈娣有点懵懵的。
“去你雇主家,要从源头开始。”要行动什么的时候,她的话就跟命令语句似的,单刀直入,容不得拒绝。“小陈带路。还有——”她转过头,向我,眼里闪过一丝不太相称的狡猾如狐狸的笑,“你付账。”
5
沈兮不是漂亮的女人。一点也不算。最多只是鹅卵石堆里一颗最小最黑的石子。不能让丑人嫉妒,也不会让漂亮女人嘲笑。看着她,就仿佛觉得自己正处在最普通、也最平淡的生活之流里,不会有什么改变,如同那张缺乏表情的脸,木板一样僵硬的瞳仁。这就是我们每个人每天早上照镜子能够照到的自己的模样,时而膨胀时而萎缩,最终像一条风干的海带。沈兮只不过三十出头,却已像四十。同在税务局工作的她恐怕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刻板,像块岿然不动的钢板,一点点把人消磨殆尽。唯一留下的只是那个名字,唯一没有被生活腌过、风干过的东西,读起来像《诗经》的四言。我不喜欢肉麻,但说实在的,我也喜欢这个名字。仿佛是隧道中唯一有希望的一点东西。
名字的主人面带疲惫,连待客之道也省略了,甚至懒得走到饮水机旁为我们倒水。一缕头发滑到她唇边,在那低头的一瞬间她整张脸像空皮一样松弛下来,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有一点微带喜悦的紧张吗?——从脸上的每寸沟壑里径直倾倒下来。而等她抬起头,又是一个神态疲劳,脸有皱纹,表情木然的女人了。
“这几天我都不在。我到朋友家去住了几天,然后走之前去家政公司——”她向陈娣抬了抬下巴,“找了一个临时工,帮我照看几天房子。我喜欢干净,不能容忍房子三天没人打扫。”没想到这女人还有小小的洁癖。我最不明白的就是洁癖了,说到底,我们的身体、我们周围的环境,都是细菌、病毒、微生物和真菌们的集中营罢了,洁癖怎么看怎么像自慰,好像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还要发狠。嘿,这么多人都喜欢徒劳,然后从徒劳里寻找虚妄的希望。
“是这样的……”陈娣细声细气,好像被人用紧张的夹子夹住了气息,“她走之前把我领进来,把一张写着应该做什么的纸条留给我,让我这三天就照着做……”她还没说完话,沈兮轻蔑地扬起了眉毛,声音从漫不经心变硬了:“对啊,我叫你这三天照看房子。我一不小心早了一天回来,你倒跑哪里去了?还想要工资么?”陈娣的脸一红一白像没搅拌好的草莓酸奶,急急张嘴却被一直沉默的苏格阻止。“我告诉你。”苏格说。
“外星人?”沈兮并不惊讶,只是斜眼看着陈娣。陈娣的脸上又开始搅拌草莓酸奶。“你们没调查过她的话的可信度么?”她微闭眼睛,仰头,仿佛有点轻蔑和嘲笑。苏格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沈兮,尽管她有个漂亮的名字:“当然,我们会调查的。就像现在。何况目前我没觉得她说谎有什么好处。”
“哼!那就这样,随便你调查吧。”沈兮的声音微微一扬,又回复疲惫。苏格没有回应,只是眼光锁定了桌角一本《UFO探索》小书。她欠身取过,翻阅,我凑过身去。仿佛是UFO的基本知识,比如什么叫UFO啦,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可能的样子啦云云。她居然有这种爱好。“车站买来消遣的,我是不相信的反正。”另一头传来沈兮冷淡的嗓音。她已离开了桌子。
“请允许我到小陈睡的地方去看一下。”不等同意,她便径直站了起来,要陈娣带路。陈娣被沈兮惊乍得更紧张了,先前消耗的体力仿佛现在才显露出来,走路都有些摇晃。这是一间类似杂物间的小房间,平常应该是空的,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小东西。靠近窗的是一张行军床,是临时铺就。
“小陈,你看过那本东西吧?”苏格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
“是啊。我在村里读过小学,认识些字。但大的书我读不来。”
没有回答了。忽然墙上有黑色的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在墙角里……是字?歪斜的,仿佛很不熟练。仿佛是黑色白板笔的字迹。
——“山东 钱羌民 陇有京”
我念了出来。苏格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我。多么奇怪的名字,比少数民族还少数民族,然而又是个汉人的姓。“这第四个是什么字?还有第六个?”陈娣也凑了过来问。的确,就她那小学水平,不大可能认识那两个字。这么说她编造的可能性小了不少,我暗忖。回头看见苏格的两眉跟两个漂移的板块似的,凑到一块耸起一座山峰。然后吓了我一跳的是,她掏啊掏,掏出一只超薄数码相机,像取证似的拍了起来。做记者真的是非常容易被人当成神经。拍完,她大声叫起沈兮的名字。不一会儿,冷淡的女人出现在门口。“不,这里从未有这样的字。我没有这么多闲情逸致。不过这名字仿佛见过。”她的瞳仁里第一次有了些可以称为表情的表情闪过。
“刚才你有在电话上发现过什么吗?”冷不丁地,苏格忽然问。沈兮的眼神忽然锐利,划过苏格平静的脸。“是的,我发现两个未接来电。从没见过的号码。就在你们说的她消失的那个晚上。9:50分。”沈兮向陈娣偏了偏脑袋,“你既然觉得有兴趣,不如打一个过去试试。”
——电话不急不缓地响着。一个陌生的口音冲破电流:“你好,上海五十六收容所。”
我和苏格对视。身后的陈娣一抖。五十六收容所,陈娣告诉我们的,遣送她回温州的那个收容所。我瞄了一眼,沈兮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哑剧。“喂,你们有事吗?没有打过来做什么?”电话里的声音已经被对面的寂静惹得不耐烦,啪嗒一声准确无误地传达着对方的气恼。而苏格的动作快得像只老鼠,已把电话抄了下来。
“为什么他们……”陈娣不知所措。
“我会搞清楚的。等会你跟我回报社,我再打一次。”苏格正想再说什么,沈兮的声音忽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声音不像她,就像一台破发动机忽然发出了轰隆声。
“我想起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名字了。”她的声音不够平静,要装酷还不够呢,我想。
十分钟后,我和苏格在岔路奔向不同的方向。我的目的地让我足可以步行,观赏街上熙熙攘攘的拥挤欲望。它们柔软而容易改变形状,却像口香糖一样粘腻,在腐臭的空气里挥之不去。我的欲望也是其中一员,球形,柔软,只是在那么多欲望里显得如此孤独。
6
“你说三天前的晚上吗?”
“是的,确切地说,是11月23日的晚上。”
“……”电话里忽然一阵沉默。是在翻记录吧,苏格想。
“这个……很,很对不起。11月23日晚没有任何人到我们收容所来。实际上,那时候我们收容所里没有女的住着。”是错觉吗?为什么原来高而干脆的声音有些躲闪,阻塞,仿佛有块口罩堵着一样?
“真的没有吗?”苏格追问。
“没有。”声音重新挺了起来,但还有些虚虚的飘。仿佛为了壮胆它带了点不耐烦。“就这样吧,我不喜欢被多问。再见。”电话挂了,苏格觉得她仿佛能从这声音里听出如释重负的吁气声。她的笔在笔记本上涂画,敲出一个个蓝点。她用的是钢笔,于是细小的墨水点就在笔记本上留下脚印了。
没有人到收容所?这意味着什么?陈娣说自己并不知道第一个晚上去了哪里,这又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的眼睛偷偷地斜瞄在旁边坐立不安的陈娣。这可能吗?
笔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笔记本。不。她想起那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觉得心空空的,好像错过了什么。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看不到目的的事情最让人可怕,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苏格深深地呼吸,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
7
图书馆是生长孤独也是消解孤独的地方。在这样老旧的图书馆里,一切都雾蒙蒙的,像角落里萎缩的老人,把自己和灰尘、寂寞融合在一起。所以老的图书馆总带一点悲情,而这样的悲情在现在已经司空见惯,激不起涟漪。
我穿梭在蜘蛛网的领地里,就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朋友。我的手指扫过灰色的书脊,以便拂开蜘蛛网和尘灰。太寂静。就好像有一只眼睛在黑暗处荧荧地盯着我,我感到不舒服。我可不是什么小行星让人观测的,要看怪物,街上多得是。我恨恨地想。太寂静了。而正当我尝试弄出点声音来以驱散那双荧荧的眼睛时,我的眼睛忽然钉在了一捆旧杂志上。
1967年的温州《红卫兵报》。
真是气势磅礴的名字,我歪着嘴想。压着鼻子,皱着眉头,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移下来。书架仿佛呻吟了一声。我深深地呼吸,打开,顿时尘灰大乱。
沈兮说,1967年“文革”的时候,有起案子。被批斗的人失踪,墙上好像就留着这几个奇怪的名字。
沈兮还说,她是在街角的小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无意翻到的。
所以我就傻兮兮地跑到这里来了。见鬼,平时最讨厌图书馆了,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暗骂。今天真是错乱的一天,一切都脱离了轨道,而更令我气闷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会撞到哪里?
或者黑洞吧,真刺激。我短促地一笑仿佛轻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报纸。我的脚忽然颤抖了一下,桌子上的阳光一错位,而那标题就落入眼睛了:《反革命分子失踪,疑是外星人劫持》。
“9月20日,反革命分子顾星城在第四次接受一天的批斗会以后,被红卫兵小将们看守在他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正当他们打开门准备再押他出去接受批斗教育时,惊讶地发现他从房间里消失了。窗户关得好好的,插销已经插上。门有红卫兵看守。于是小将们以为他藏在了房间里,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索,但却没有找到反革命分子。相反,一个眼尖的红卫兵发现在凌乱的床铺上有张纸条,上写‘外星人’。而床边的墙上有用利物刻的‘山东 钱羌民 陇有京’几个字。整件事情十分离奇。”
“反革命分子顾星城是异端科学研究者,平常研究所谓的‘UFO’、‘外星人’等。前几日被市文革委点名为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他曾经写过不少反动言论,煽动了不少无知的人去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他的身份使他这样的失踪显得非常匪夷所思却又仿佛合情合理。不是外星人怎么可能让他从锁得好好的房子里出去呢?”
“更加离奇的是,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的确被发现有不明飞行物从那一带快速掠过。据目击者说,它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里一闪而过就没有了踪影。而就在那个晚上,刚被批斗完的反革命分子从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消失了,留下一张写着‘外星人’的纸条,留下墙上谜一样的几个字。我们不能够相信会有智慧的外星人帮助一个反革命分子,这是对社会主义伟大“文化大革命”的……”
下面统统是废话,就像那时代的每本书一样,写几句就要蹦出几个“文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就像那时代的几乎每个人一样,手举红色的本子呼叫万寿无疆,却不知道自己的荒唐所在。这些废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张报纸的另一条新闻:《失踪的反革命分子被抄家》。简短的报道。只是告诉我,就在他失踪的第二天晚上,一队蒙面的人抄了顾星城的家。然后他的妻子赶到,发现所有的书面材料和照片类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我合上报纸。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或许还有更多。这几个墙上的字像幽灵一样,居然跨越那个动乱、狂热而又缺失理智的时代,游荡到了现在。还都带着外星人的烙印。这简直就像什么“几十年前的复仇”一样滑稽。
复仇?我的思维忽然在这里刹车。或许……
但,什么理由呢?
还是那一句。我见过太多没有理由的事了。确切地说,人们都喜欢为了没有理由的事东奔西跑。手机响了起来。“喂。”我的语气就像这里的阳光一样稀薄。我讨厌稀薄的东西,无论是酒还是精神。
“说你的进展。”一字废话都没。除了苏格没别人。
“这里快要把我化掉了。”我瞥了一眼周围的书架,它们傻呆呆地等着时间也把它们溶化。无论是太阳、书架还是灰尘。“我大概是算有进展吧,但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就到报社来,2号楼403.”苏格不为我的调侃所动,挂掉了电话。说实话,我可真想拥有她那种明确无比的界限:没有余地,废话就是废话,绝不搭理。我的世界太模糊了,所以我得用刀和尖锐把它们划开。
我站起来。管图书馆的老头像只不纯的幽灵,眼镜片后面目光游移不定。这使他看上去像只软绵绵的果冻。我穿过一排排书架,数着共有多少阴影。我走出图书馆,在报摊前作一次停留。街上依旧那样拥挤,而我被一张上海的小报吸引。它说,就在11月23日的晚上,有人听见五十六收容所传来女人尖叫。那是一个偏僻的场所,少有女人。
我付了钱,把小报揣进口袋。
8
门锁咔嗒一声扣上了,仿佛示威。
他倒在墙边冰冷的床上,被扭了许久的手臂一阵阵作痛。还有脖子,他的脖子就好像被浸过卤水的鸭脖子一样,硬邦邦的直着,因为低头太久。浑身像烧过一样作痛。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整个心灵。他是这样奋力地喊:“我不是反革命!”换来的却只是一浪接一浪的嘲笑和身上变本加厉的疼痛。他的头发散乱,仿佛那顶高帽子的触感还颤巍巍地留在脑袋上,报纸做的高帽子,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红叉叉。他苦笑。总算领教了公众的判断力。当时他看着台下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盲目叫喊、盲目暴力的学生、工人甚至淳朴的农民。
在所有时代里,被欺骗的只能是群众。因此他们总成为工具却不自知。
他是敏锐的,他已隐隐感觉到这场大革命的罪恶目的,他也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许多被批斗的人都是牺牲品。但他却无法叫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所想。他们是狂热的,而狂热只会招致盲目。
这么多人只能够被浪潮卷动着走,最后没了原则。从理智到盲目只有一步之遥,从盲目到理智却需要漫长的历程。他知道这场灾祸的源头,是他的天真。他看文化大革命看得迷惑,于是疑惑驱使他提笔,针锋相对地反驳。然后就来了。批斗会、被迫离开温暖的家……而今,他被锁在了自己的房子里,每天有人看守,房子仿佛一个牢笼。
真的无处可逃了么?他起身,轻轻触动门锁。
“干什么?”门外刺进粗暴却又难掩稚气的声音。他还是个中学生。学校停课了,一会儿跟着大炼钢铁,一会儿跟着大学生造反派“社会实践”。这些孩子们最让他感到愤怒和痛心。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越是单纯的心灵,一旦观点形成,越是难叫它改变。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门。身体已经麻木了下来,像把钝刀,掩盖不了它的疲惫。但内心却更加激烈了,仿佛身体所有的能量都聚积在了一个即将作出的选择上。
——是索性更加干脆淋漓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把几年的郁闷、疑惑和思考都倾吐殆尽,再接受最坏的结果?还是向那些人妥协,也加入……那些造反队伍?
他首先想到的是士可杀不可辱。为了封存自己心底的声音,无数个夜晚,他和自己交战得如此激烈。这是最痛苦的,因为无论哪方赢,死伤的都是自己。他清楚那些后果。背井离乡,被扔进牛棚,下放农村,在审讯室里被殴打,甚至……死亡。他听说了太多的秘密处决。与“文革”做抗争的人,最后要么自杀,要么神秘死去,要么失踪,被秘密处决。如果他选择了这条道路,他可能会牺牲自己的生命。
生命不算什么,但是……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母亲在他事发后含泪地告诫:“儿啊,忍耐一些……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还在,就还有希望。稍微顺那些人一点吧,事情不会再这样下去的……”父亲没有说话,倔强的嘴唇紧紧闭着,他也在和自己交战,但望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爱情与生命的结晶,嘴唇蠕动着,直到儿子走,也没有说出什么。但儿子心里明白,父亲不想他死。隐约中,他仿佛还看到妻子抖动的嘴唇,和儿子女儿不谙世事的双眼……
希望,是的,许多忍耐的人,就为了这一点点希望。可这希望从何而来呢?如果大家都如此忍耐。
他想起自“文革”开始,那以前的自己。他太天真了,他以为如果他能够呼喊出来,一切都会有所转机的。因此他提起笔,大声发出质疑,发出自己的观点,呼喊出心底的声音。这声音是他自己的,或许也是每个人的。他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那个逆转时代的人,他曾经这样在黑暗中豪迈地想。
是的,他太天真了。事情的变化使他不能够预料。一开始,他还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支持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盲目潮水。他还能够用怜悯的眼光注视他们,还能够试图用自己的嗓音说服他们。可他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没有人听他的。他们全都被蒙住了眼睛,而他没有那个力量,也没有那个勇气去一个一个撕开。
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正确吗?面对这样汹涌蒙蔽的潮流,自己举起的这把剑,仿佛根本没有劈开潮水的力量,反而用它锋锐的芒刺伤了自己和自己心爱的人们。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和儿女。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选择而遭到磨难与改变。他是个凡人,看着这些,他的心在刀尖上跳舞。
还能……坚持下去吗?
这会是徒劳吗?到头来,会不会一切都失去了,这潮水却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在狂热与盲目面前,反抗的人都是如此渺小……
这磨难值得吗?没有人愿意没有回报地经受不必要的苦楚。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口,保证今后再也不发表反动言论,一切或许就会烟消云散。
可我无法逃避内心的声音。它们像针。
但我要活下去。
如果直面,我将会付出多少代价……
他终于挪动了沉重的脚步。打开窗,略带哀伤,望着一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忧伤地闭上眼睛。
9
“收容所的人说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到过那里。”苏格说,“不过这也太奇怪了,我给沈兮打了电话,告诉她情况,又问她为什么五十六收容所打电话来,她说不知道,挂了。我总觉得有问题。”
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满满的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跳出屏幕了。还有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在屏幕上搔首弄姿。“初步报道。”她头也不回,就在那儿呆坐,用一支钢笔虐待一本笔记本。
“好吧,我承认她说的事情很怪。”许久她终于开口,“可是呢,你说,她只是最后在杭州和上海出现过,而中间那段时间是够她从杭州到上海的。她没法证明她之前的行踪,所有她的话就打了个折扣。可是说这样的谎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不出,这甚至还让她丢了工资。对初次进城的女孩子来说,钱是很重要的。难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件?我更难想象……喂,杨藩。”她转过头来,我正张嘴看着她,她居然一下子说那么多,“我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我要是你的话,就去把脑袋洗干净。”
“为什么?”
“干净的头发有助于思维。你现在就像,比如说,阴天里的太阳能热水器。”
“我不喜欢你。”她又转回去了。
“万分荣幸。这个送你了。”我想起那张小报,随手向她一扔,“电脑让我用一下,我对顾星城的事儿很感兴趣。”
“你的调查结果么?”她敏捷地来一个空接,报纸呻吟了一声。我几乎可以听到她眉头皱起来的声音,“这是什么?”
“小小的消遣。至于顾星城,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在乱世里当不了英雄的普通——普通鸡蛋。”不用想就知道苏格的表情。“但是这只鸡蛋的事情非常有趣,恐怕是创造性的。”我补充一句,皱着眉头,在屏幕上寻找GOOGLE殷勤献给我的信息。一条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仿佛是一个小UFO研究站对于顾星城的介绍。
顾星城,1946年生,自小喜欢研究UFO等现象,在中国UFO研究界有一些名气。“文革”时被批斗,一天晚上他住所附近出现UFO现象,而顾星城本人在有人看守的、锁上的房间里神秘蒸发,窗户都是插上的,因此被认为是被UFO劫持。第二天又被神秘抄家,所有书面材料和照片等资料,包括珍贵的UFO资料、研究笔记等全部失踪。
他有两个孩子,儿子顾宏,女儿顾霖。“文革”间妻子去世,两个孩子散失。
区区如此而已。其他信息都是废物,根本就搞不清楚顾星城后来的去向和结果。时间真应该把什么都带走的,与其对我们这么吝啬,我撇撇嘴。没等我撇完苏格就跳了起来,那张质量低劣的小报被她抖得像冬天里的鸟儿。好极了。我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她跳到了电话机旁边,但没等她抓起话筒,铃声就急刷刷地吼叫了起来。
“喂,苏格兰。”
“我是沈兮。”电话质量极好,那冷淡的声音像沙子一样漏出来,“我打电话给了收容所。他承认他在说谎了。”
我看见苏格眉毛一挑:“好极了,我也正要打去呢。那你说说吧。”
“他承认那天晚上有个女人到过他们收容所。是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外面有人,然后报了一只电话号码给他,就是我这只,就很快挂了电话。他往外看,果然看见电话亭旁边躺着一个女的,所以就把她拉进收容所了。但是第二天,那个女的从房间里消失了,床是睡过,但是人不见了。那人害怕出了什么事自己要负责任,索性当作她没来过。”
“没有别的?”
“他把她很快安顿好后马上就给我打了电话。9:50分。”
“谢谢。很感谢你。”
“不客气。”冷淡的声音随着咔嗒一声消失。留下眼看天花板的我和依然皱眉的苏格。忽然她又开始拨起电话来,动作快得还是像只老鼠。
“你大概是老鼠投胎。”我漫不经心地说。她没理我,说不准我已经惹恼了她。嘿,我总是习惯做这种事。电话不急不缓地响着,紧接着又是那听过一次的声音:“喂,上海五十六收容所。”
“听着,我懒得绕弯。”苏格不客气地说,“老实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
“……”电话里一阵窒息的沉默。忽然沉默被一阵大骂击碎:“老子什么也没干,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啰唆?我已经跟刚才那个老女人说过了,你要问问她去!”
“她已经对我说了。”苏格冷淡又不屑地说,“我不相信而已。”
更加缺少氧气的沉默。
“长途话费很贵的。”我提醒苏格。她横了我一眼,用尖锐的语气说:“你不说我说。我就当一次小说家,好吧,你把那个女人接进了房间,打了电话但没人接。然后长夜漫漫,你就对那女人动了邪念,是不是?”她连沉默的机会都没给别人,“然后你就走进房间,想对她不轨。但她忽然纵声尖叫,把你狠狠地吓了一跳。你怕引来什么人,赶紧把她扔回床上,逃了,对不对?然后第二天早上,你发现她不见了,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晚上的事,不敢再见你,逃了。因此你感到恐慌。这才是你隐瞒那个女人来过的原因,对不对?”
“随便你了……”声音有气无力的,“你,你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我上头,求你了……当时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忽然就支持不住……别告诉上头,拜托了……”
“看我的心情了。以后还是规矩点吧。”苏格冷笑。电话被挂上了。忽然苏格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笑得好像不能呼吸。女人真是奇怪,刚才还是冷酷无比的语气,现在就笑得像只疯猫。我无奈地盯着她,看她一边喘息一边说:“我只是凭一点点小证据编了个比较合理的故事,还真被我敲中了……”
“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当心搞错了人家告你诽谤。”
她停止了笑:“这是你今天最正常的一句话。”
“或许我会谢你夸奖。可惜我本来就不正常。”我说,“事实上,我认为我现在是非常的反常。”
10
多么黑暗的夜。那轮月亮简直像是垂死的,在那里,用它最后的光线,挣扎,呼救,像一只垂死人的手。最后它会不可避免地消失下去,黯淡了所有的光芒,就像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一边的窗外是灯红酒绿的美妙世界,而转个身,另一扇窗边却是无可挽救的冷酷的黑暗,窒息人,包裹人。她觉得呼吸困难,仿佛黑夜像一只塑料袋套住了她的头,她的呼吸。
不,不止是黑夜。
更黑暗的是……人心。
她感到维从身后静静地抱住了她。她熟悉的气息从背部愉悦地涌了上来,弥漫了整个身体。
“维,我们是彼此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她暗暗地说。
“可是却是最绝望的一丝光。”维曾经这样对她说。
一缕发丝从维的脸上滑下,她侧头,看见维的眼睛紧闭,颤抖的睫毛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绝望。不,事情不会这样。尽管她们都是脆弱的人,但她们不同。维更加信仰绝望,她说过不止一次,她说:“失,我们的相遇是一场摆脱不了的灾难,我却不得不心甘情愿。”而她,她不同。她坚信所有事情都有存在的理由,她们已经相遇了,这事情无法改变。许多个夜晚她抚摸着维光洁的身体,这柔软足以使她蔑视一切绝望与困苦。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啊?无形的猛兽已经逼近她们。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墙角冰凉的触感,无情的墙已经堵住她们所有的去路。她们不能够逃,一旦逃了,就等于默认。留不下一点余地的默认。而她们最怕的就是这,不是怕为自己,而是怕为家人。她们都只是平凡女子,她们怕,怕如果她们一走了之,她们或许会失去除彼此外的整个世界。
这失去的可能使她们却步了。都不是冷酷自私的人,所以放不下担子;都渴望寻找自己的幸福,但却总是在痛苦中度过漫漫长日。
如果和整个世界对立,那会是怎样的孤独……
窗下的马路上汽车尖厉的声音划破城市肮脏的脸。她和维都一震。维已经睁开了眼睛,那透出的疲惫而无助的光,像一只寻遍所有垃圾箱却找不到任何食物的流浪小猫,令她浑身震得发抖。“我们该怎么办?”她听见维的声音,淡淡的,但却是那种涩涩的气息。维本是淡定的女子,经受了多少事都依然人淡如菊;可这一场无望的爱,已经打乱了她所有的步伐。她想起她们的相遇,维在弥漫的灰色烟雾里显现,端着一杯红酒,火红色的围巾和酒像灯光一样灼痛她的双眼。
后来维对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离开桌子向她那边走来。总之,她们这就遇见了。很像张爱玲写的那不早不晚,正好在时间荒野里的相遇。维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凭着她令人无法抗拒的气质和漂亮的文字,轻易地就能够与她坐在了同一个办公室里。她设计,维做文案。生活与爱是那样理所当然,又是那样疯癫狂乱。野草疯长,她们就这样在彼此中寻找真正的爱,真正的自我。
她的嘴角浮过一丝笑。
可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她只觉得脑袋里翻腾着,喧闹着,像滚开的水。她轻轻擦过沉思的维身旁,伸手去取今天的晚报。她需要放松。这样下去,她会疯的。
可是该来的,又该怎么逃避呢?她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她们都知道。
11
我走在街上,就像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在这个花花世界,我确实像个流浪汉。有住的地方,但没有归宿;有可以说话的朋友,但是没有打开心的钥匙;有钱赚,但这点钱就跟大海里的几滴水没什么两样。所有的东西都注定了我不会被重视,甚至不被自己重视。
我踏进吱嘎作响的电梯,那张地毯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电梯四边明晃晃的,我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重叠包含的像,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无限的神秘诱人。去他的。比起神秘的无限,恐怕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更容易引起许多人的兴趣。然后再是足够吵嚷的电视节目、足够八卦的小报、足够热的洗澡水。这些就可以让一个人很满意的活着,像一条浅滩上的水草。
钥匙在门锁里发出呻吟。狠狠一撞,门才打开。曾经有一个同事称赞我的住所像《陋室铭》,我应该多么感谢他的抬举啊。不是苔痕,而是霉菌上墙绿。更没有蛟龙和神仙,我的住所——不,我的洞。我像一只喜阴动物,生活在滴滴答答黏腻的潮湿里。
一切都是这样。我扯下领带,扔在洗脸台上。看着镜子,一些迷雾仿佛清晰:我好像知道了自己今天做了什么。我旷了一天班,准备等着明天扣工资。我跑到了一个图书馆,而我最讨厌图书馆。我中午吃了一只汉堡,而不是什么工作便餐。我今天没有看到那些报表。我今天没有听到那些女同事们的枯燥得可以沾水就拧出泡泡的讨论。我今天……好吧,我承认,今天是如此的不正常。我心底的什么东西好像也发生了变化,蠢蠢欲动,把我当成了终于成熟的土壤。见鬼去吧。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肥土。我贫瘠,干旱,缺少阳光。不适合植物生长。
可是我还是做了。这是不是使我看上去像只剥了皮的海胆一样糟糕?
我拧开电视机,却无法听进一言一语。暴躁地敲上电视机。打开窗户,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可那只东西却还是在拱动。我感到有些燥热。多么热闹的世界啊。一切欲望都在拱动,就像我心底的这只小东西。爱情不停地熄灭又疯狂生长,物质不停地消耗又生产,话语不断地说出又酝酿,这是个多么繁忙又如此徒劳的世界?而我们,我们被教会要适应这个漂亮的世界,把自己扔进里面,像往锅里扔一只胡萝卜。切碎的,以便更容易煮熟。
而在这冷风里,我是孤独的。我从未停止过感到孤独,就因为自己不想当一只胡萝卜。
可讽刺的是我依然这样做了。我在税务局工作,是我可爱的父母为我的安排。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削萝卜,再扔进锅子里大煮。大家都说,一百分好啊,然后父母就要我得一百分;大家都说,男孩子应该剃平头,他们就强行剪去我钟爱的半长头发;大家都说,学生不可以不务正业,所以他们就收去了我所有的课外书。终于有一天大家都说,当公务员好啊,他们就买通关系,强行把我送进了税务局——这只乱七八糟的大锅。
可笑的是我做了四年依然是这个位置。而他们从来没为这个不给我脸色看。
我不知道有梦想应该是怎样的,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抑或说,从来没有过梦想。像我这样,已经没有资格奢望获得梦想了。一开始我时常感到不甘心,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而现在,我连不甘心都没有了,我已经很好地被煮熟了。从生到熟不难,而从熟到生,除非奇迹。所谓的熵增原理。
可是我今天干什么了?我再一次试图回忆。这拱动的又是什么?我无法解释。在冰冷的洗手间里,我脱下衣服,看着这一具无神的躯体,是这样干燥而缺乏水分的孤独。它像树藤爬满整个墙壁,在镜子和我的眼睛里无限映射。
12
坐在苏格的办公室里,我的确稍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神智。好吧,今天是我第二次逃班了,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愧疚感,仿佛一个逃惯了学的孩子。这个奇怪的事件把我所有的步调都打乱了,仿佛我心里的那只胡萝卜又想重新复活。
“这颗小行星大概不打算回到轨道里去了。”我喃喃自语。苏格已经听惯了我的奇言怪语,无动于衷。我很欣赏她这点,税务局里的蠢蛋们从来就没有这种适应精神,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用一个笑话,就能够使女同事们尖叫。而且我有个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苏格那不够锐利的眼神仿佛带着一丝嘲笑。
“报道发了。”她扔过来一张报纸,“我很希望有哪个读者能给点意见。”
“噢,他们会的。”我回答,一边浏览,“现在的人们最喜欢的就是在洗澡之前的间隙里,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的事情发表自以为是的言论。当然,还会有更自以为是的人把它扔到信箱里,读者来信就这样产生了。”
“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她回讽。
“谢谢。你觉得顾星城这人怎样?”
“托你的福,这个顾星城浪费了我不少时间。”苏格的语气有点无奈和生气,生自己的气,“我还真查了不少东西,可惜不是废话就是已经知道了。真不能相信那时的报纸迟钝如此。”
“它们只关心文革小组某某点了谁谁的名。”
“我的情报网原来这么破。”她果然在生自己的气,真是可爱的女人啊,“难不成我还得潜入安全部的网络去偷国家机密?”
“说得好,等被发现了,你可以天真地申辩:‘我只是觉得好玩’,就像那个可爱的美国少年黑客一样。”但是……记者的情报网也找不到比我找到更多的信息,太反常了。或许——或许?
我的屁股跳上了她的桌子,我承认这不是什么好的举动,但是这个突然跳进脑海的解释忽然令我莫名地兴奋。事后我才发现这个动作的粗俗,但是不知怎么了,我变得像大学时代一样。那时候还有梦想,我也没有这么尖锐。
“嘿,听着。”当时我大概是这么说的,“你觉不觉得顾星城这只鸡蛋很关键,找到他失踪的整件原由会关系到小陈娣的事情?”
“算是好了。”她用奇特的眼神看着我,嘿,大概是我的动作和尤其欢跃的语气把她吓住了。就像当初温柔地安慰小陈娣反而把她吓得跳开一样。我很不正常,但是我管不上了。“那就这样想吧。我们把抄家和失踪给连起来,失踪会不会是为了抄家?两件事连得太紧了。最重要的,书面材料和照片什么的都失踪了,八成他藏着什么会威胁到抄家人或者指使人的东西。然后,既然他可能有这样的资料,别人很可能也知道这事情,但自己很可能不自知。你听说过上海秘密抄家案吗?”
“没有。”她看起来还饶有兴趣,“讲。”
“也是“文革”时候的,江青这小女人30年代曾经在上海生活过,那时候她到处乱钻,结果留下了不少东西在几个知识分子手里。后来“文革”她想当女皇啦,就觉得把东西留在那里会对自己有威胁,就派了一群红卫兵把那几个人的家抄了。所有书面资料和照片都抄走。”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种事情很可能也发生在顾星城身上?”
“很大的可能。还有就是报纸的沉默,这事情这么离奇,一向饶舌的报纸却对它没反应,再说顾星城是反革命分子,报纸对这事的沉默纯属不正常。从第二天,就是抄家那天开始报纸就再也没发表什么,八成是高层下了封口令。我就不信没有人控制,一家报纸不会对一件大有卖点的事喋喋不休。”
“看来你一边讲一边讽刺了不少报纸。”苏格眼神翻向天花板,“那怎么解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八成是从门出去的,反正那时候小红卫兵好骗得很,搬出一套套高帽子就行。至于外星人什么的,说不定是真的想让人相信是外星人带走了。这样想的话,顾星城很可能被他们秘密谋杀掉了,用像绑块石头扔河里、拿枪射个透心凉等等没有创意的方法。”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语气说谋杀。”她伸长手臂捞起手机,它正不耐烦地发出黏糊糊的震动声。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脸上有点潮红,嚯,多么难得。我记得自从工作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叫脸红了。我走到窗边吹着凉风,一边思考一只熟萝卜怎样才能变回生。
我对接完电话脸上带有趣表情的苏格问了这个问题。
“吃了,再买一只。”好答案,可惜我最讨厌吃胡萝卜。
正当我开始对胡萝卜想入非非之时,苏格粗暴地插进我的思维:“行了吧,你还想不想走?”
“去哪里?”
“蓝镜广告公司。三天前,两个女职员失踪。”她顿了顿,“墙上又是那几个字。”
啊哈,多么美妙的体验。看着这几个并不漂亮的字到处像鱼一样游动。我磕上门,在身后留下一连串不规则的回响,像失灵的八音盒。
13
这幢小楼可真是个典型。正面看上去漂亮辉煌,像朵搔首弄姿的花;绕到后面,倒是一片灰暗和破败,那窗户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墙壁脸上长满了雀斑。这可真像许多人,乍一看灿烂得很,多绕几圈就会发现他像堵没砌好的墙。
三楼的蓝镜广告公司并不大,但令我惊奇的倒是,里面却围了一大群人,看见我和苏格进来,他们只是瞥了我们一眼,兴奋而疑惑的议论并没有停止。“同性恋……”“怎么可能……”“……这太变态了……”几缕声音飘进我的耳朵,嘿,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墙上依旧是那几个字。——“山东 钱羌民 陇有京”。也是用黑色白板笔写的,不知为什么,字仿佛有些颤抖,有些笔画的弯曲处轻微地抖着几处波动。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字好像忽然变得陌生了,仿佛它不应该在这里这样出现似的。但不对啊。我不相信直觉,却又无法用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服自己。
“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办公桌。你看,是面对面的。”苏格说。桌子并不豪华,上面摆放的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连手机也被随意地摆在桌上,一切显得如此正常,让人感觉桌子的主人仿佛随时就会出现在门口,伸个懒腰,铺开她的设计图,开始皱眉思考一样。
苏格想知道关于她们的情况。对,她们的名字叫第五维——很奇怪的姓吧,第五——和洪失。第五维,对,她是后来进来的,大概也就几个月前吧。很奇怪,她的才华够她进更好的公司了,她却跑到这里来,听说她还是主动找上来的。洪失嘛,看起来满弱的,其实倔得很。第五维倒是很沉默的那种,是啊,这里许多人都想追她。昨天?昨天她们是在一起值班的。对,夜班。然后现在我们来看她们都不见了,手机都留在这里,人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不,这里的东西我们没动过。最近?最近她们好像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尤其是洪失。失踪前她们做了什么?我只记得她们要去商场,还拒绝我一起去。你是记者?对啊,我们不想报警,还想再等几天,但是她耐不住,(指指一个滔滔不绝的女人)倒把记者给叫来了。
“谢谢,我需要她们家的地址。”
“第五维像个谜语。她在本地没有亲戚。洪失,你打电话给她父母吧。号码在这里。”
“另外,你们的门卫室里好像有监控摄像头?”
“是的,门卫室在那边。”
“走吧。”这次是对我说了。她搞情报的时候,我没有插嘴。我怕把谁的话给吓回去,或者让自己被口水淹没。苏格催我走,但我没有动。我注意到了眼前那个女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在吃泡泡糖吗?”我突然问。
“……当然没有。”看来被吓得不轻。
“那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了。”
她斜眼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边讨论的人群,“他们说第五维和洪失是同性恋。”
有趣的事情真是一件又一件。同性恋。我瞟了一眼人群那边,不知是谁发出的信息,我真该感谢他,不管是真是假。当然,那边口沫横飞的人们更应该感谢他,这让他们的无聊不再无聊。
“谁传出来的?”苏格冷静的语调里控制着兴奋。
“那个。莫泽。”女人用手指了指一个男人。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但是看到他我还是想说猥琐。长着一张老鼠脸,好像几百年没有得到别人注意力似的指手画脚,嘴唇变幻出无数富有创造性的形状。
“我当然确定了,我亲眼看见的,她们在树丛里KISS!接着还想脱掉衣服!”当有人对他的叙述发生怀疑,他便挥舞着拳头,把口水溅在对方的脸上。我冷眼看着他,这种人属于平时逮不到注意力,因此一有料便要夸张到极点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的语气里听到一丝不属于厌恶和兴奋的愤怒?夸张的动作和尖利的嗓音,仿佛在暗暗昭示着:他在为这件事发火。可他有什么火可发呢?他暗恋这两个人其中之一,被拒绝了?我走上前去。
“她们那时候要脱衣服?”我冷不丁问他。
他的拳头一顿,马上又挥舞起来了:“当然!”
“那你在干吗?偷看?”这话问得太好了,是不是?我得承认这点。
他仿佛噎住了,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更尖厉和歇斯底里的声音:“我有那么卑鄙吗?再怎么恶心她们也还是女人!这件事真是太恶心了。”
“说实话,你看上去就有那么卑鄙。”我叹了口气,转身闪开,以防备他愤怒的拳头。
依然有问题。既然这么恶心,当时干吗不说?
要么是假的,要么有他的理由。而这理由一定是见不得人的,像一棵腐烂的植物,就藏在那张猥琐的老鼠脸下面。
14
“你就这样逃班吗?”苏格忙碌地整理着办公桌,随意地问。
“是的。为了了解为什么会有棵植物在我身上乱拱。”我回答。
突然间的沉默。只有纸头急速擦动发出的声音,把空气擦得伤痕满面。
“我真不了解你。”突然间苏格冒出一句。我回头,看见她依然在那里头也不抬地收拾着。“你很奇怪,很明显的和别人不同,但我没办法看出你是故意装的,还是已经成习惯了。你这样会让别人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你故意装扮成生活里的小丑。”
沉默。
“你当然不会了解我。”我冷冰冰地开口,声音硬得仿佛可以砸在地上,“你才认识我几天呢?我小丑不小丑,与你也没有关系。如果你是观众,就安分看你的戏。或者——”我停顿了一下,“我就当一个小丑,你大概就喜欢欣赏这样的角色吧?”
她猛然直起腰来,面色泛红,不知是收拾的还是被我激的。
“你怎么样,随便你,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你就当我自以为是好了,依我看,你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人,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当当了?但你这样做反而总把一切弄得更糟糕。连这点都不明白,还以为看透世界,你没那资格。”
沉默。可以吞掉人的沉默。
“这大概的确就是我的资格。是你的确不了解我。这样可以吧?”我干巴巴地说道。
她没理我。
是,没人了解我的。为什么我喜欢用尖锐和奇特的语言?那是想阻止自己和别人交流的欲望。每当我有那个欲望的时候,我就披上外衣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看那些无聊的人群,这样就能够阻止自己吐露内心。我承认自己这样做有时候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但慢慢的,我反而开始喜欢这个习惯了。
偏偏这个时候有一个局外人跳进来,指责我自以为是。
那就算我自以为是好了。我的心有一层坚硬的钢壳呢,非常安全。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而已。处在这样喧闹却又到处是孤独的社会,我承认我是脆弱的。我不知所措。而一个人的孤独是安全的,因此我不想让任何人破坏这份容易碎掉的孤独。
这是我保护自由,不让自己被人群侵蚀掉的唯一手段。社会准则对一个疯子是不起作用的。
键盘的声音响起来了。我如同一颗局外的棋子。声音如此急促,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钢壳下那颗拱动的东西。或许我让它闭塞的时间太长了,让我生活的模样也像钢壳一样,坚不可摧。放任它,是正确的选择吗?
无所谓,我参与这件事,让行星离开轨道,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这棵令人厌恶的小东西到底在搞什么鬼。突然想起什么,我随意地开口,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去调查过那家政公司。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他们说,沈兮当初的要求是,那个人至少是小学文化。”没反应,我自顾自,“另外,你知道沈兮的母亲是谁吗?”键盘的声音稍稍迟疑了,“是顾霖。沈兮还有个哥哥,叫顾远。顾远的父亲叫顾宏。”
“顾星城失散的两个孩子?”我听见她在喃喃自语,但她依然没有面向我。
“还有件有趣的事儿。小陈娣告诉我,到失踪那天,她已经四天没洗头洗澡了,那天晚上她累得满身大汗,又困得连澡也没洗。”说完,我向门边走去,对着她已经转过来的脑袋心血来潮地鞠了个躬——那眼睛还闪着气愤的光,说实话,非常可爱——对她说,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不介意的话,我要去做个小小冒险了。”
15
沈兮坐在我对面,那张松弛的脸上依然是冷淡和厌恶,倒是少了一点疲惫。这里一点也没变化,连饮水机里的水位都没变。这个女人依然没有什么待客之道,照样连杯水都不给。天知道我有多渴。在一座车库的垃圾桶里翻上那么半天,还要时时提防主人的出现,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活儿。当时我就像一只鼹鼠,只想把头伸进垃圾桶的深处里去。鼹鼠的工夫倒没有白费,我的确找到了一块散发着乙醚甜香的毛巾和一只有同样香味的小瓶。更有趣的是一堆票据——从11月23号开始的,11月26号结束——一堆收费站的票据,来自那些收合法买路钱的近似强盗的地方。从温州到杭州,看起来就像一次悠闲的旅行,他可把沿途的城市都逛了个遍。
这是顾远家的车库。我承认潜入那里挺不容易的。
我顺手拿起依然放在桌上的UFO入门小书。没错,它非常好懂。一个小学文化的人也能搞懂它想表达什么。
“喂,你真的不给我喝点水吗?”我对神游天外的她说。
“不。”回答得真干脆。
“那我自己去倒。”我起身,作势要往饮水机的方向。我没有错。她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略带惊慌的警戒,她微微动了动,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好吧,我服你了。”终于她憋出那么一句,这语气的艰涩就像逆水行舟一样艰难,“我给你拿饮料。”
“饮料可不健康,我就喝水。”我没改口气。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她忽然大发脾气,“这又不是你的家!”
行了,全出来了。我把一次性杯子扔回原来的位置:“不可理喻的是你。好吧,你干吗要在饮水机的水里放安眠药呢?”
她忽然变得僵硬了。
“干吗要给人家普及UFO知识呢?”
她的手指忽然像复苏似的动了动。而她依然不说话。
“又干吗要叫你哥给小陈娣作免费旅游呢?”
这话好像终于敲醒了她。“我不明白。”这声音,嘿,就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脆弱干枯。
“那我给你普及普及吧。从一开始你就不可理喻。找临时工做三天活也要挑有文化的,客人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想装扮一个农村女工倒忘记把身上的香味洗干净,没人配合只好躺在电话亭下面,嘿,你得承认,你这趟活儿干得挺糟糕的。”我瞟了木木的她一眼,“你想不到那收容所想对你动手动脚的不安分小子给了我们多少东西。小陈娣可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了,那天晚上又出了满身大汗,自然不会散发什么好闻的味道,那小子却说自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就动了邪念。这点我大概可以告诉你那人不是真的陈娣了。”
“再说了,打电话给那收容所的人要是‘陈娣’——有引号——以外的人,肯定会把自己和她分得开点,避免暴露,我倒碰巧知道‘陈娣’是在电话亭下被发现的。好嘛,这样那个装成陈娣的人就一定是作案者之一了。第二天的失踪对那个人来说是事先的安排,但对收容所那小子来说变成巧合,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不轨动作让那个人溜掉了。这肯定给你们的计划弄了个不小的漏洞吧?如果收容所的人不承认‘陈娣’三天内到过两次,你们的计划就全泡汤。”
“所以你耐不住了,去揭穿那小子。不过就是这里,对什么事情都那么冷淡的你,对这事倒显得这么热心?难免要让人起疑心。别说话——”她想打断我,“我还在你哥车库的垃圾桶里找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垃圾果然是好东西,对不对?”一堆票据把这张桌子搞得狼狈不堪。她摸起一张,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运气不好,如果没有收容所那个人……”她忽然昂然地抬起头,声音重新恢复冷淡,“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这不犯法。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人们对那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它对我们很重要。我的哥哥比我更在乎。是他想出的计划,想用来重新吸引人们对那件事的注意力。”
“是啊,就像墙上这几个可爱的字。我可以想象。我猜你是那天晚上扮成小陈娣跑到收容所演戏的吧?事先把电话里的对话录好。又留了个电话给他们,这手很漂亮,的确预防了意外的后果。”
“那就算这样好了。”她不为所动。
“然后你哥就不停地装扮成警察,带着小陈娣从温州到杭州,再把沿途的城市们说得满中国乱飞;还让她保持迷迷糊糊的状态,以免她发现自己醒来不是被背着飞行,而是被汽车拖着颠簸吧?”
“没错。”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钟无知无觉的滴答声。
“你外公有留下什么东西吗?”我忽然开口,“我对那件事的真相也很感兴趣。”
她第一次用正视的眼神端详我,终于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本本子。本子很破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碎成灰末。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本子们放在桌子上。“外公的日记和最珍贵的UFO研究笔记。”她面无表情地推给我,然而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和期待。仿佛在谈到这个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变得真实与鲜活。
我慢慢地翻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顾星城不是失踪后就被抄家了吗?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么个东西?”
“这个吗,”她慢慢地说,“抄家之后,外婆、妈妈和舅舅搬回了原来的家。本来他们是被迫离开家的。但外公失踪并被抄家后,对他们的看守马上就放松了。然后大概一年以后,他们收到一封邮件,里面就是这两本东西。非常脏。里面还有张纸条,写是在离温州不远的一个村的山上,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屋的桌子上捡到的。是一个农民偶然的发现。因为外公非常宝贝那本笔记,所以在上面写了家的地址,捡到的人就寄了回来。”
“哦,那你外婆难道没去那里呼唤过他么?”
“当然,她不是傻子。但她没有找到任何人住,或者住过的痕迹。为了找外公,她还差点就滑下一个十分危险的斜坡。那下面是悬崖。”她的眼神忽然开始迷离起来,是想到了陈年往事么?不知不觉间我已翻到了UFO笔记的最后一页。那里,我忽然眼睛发直。
UFO笔记的最后一页潦草地记着他失踪那天晚上发生的UFO划过天空的事儿。
和报纸上几乎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我迟钝地合上笔记。
“最后问一句,你们干吗这么想找到真相?陈谷烂芝麻皮可不好玩。”拉开门,我问。
“你当然不了解。它影响了我们全部的生活。外婆因为这事后一年多些就死了。因此我的妈妈和舅舅各奔东西,到他们各自死都没有再见过对方。我和哥哥因此也过着到处颠簸的日子。我失去了许多。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知道这感觉。”
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许多本该拥有的东西却因为上辈的事件而烟消云散,这种痛是激烈的,却又无处发泄,只好剜着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揣着那两本东西——很奇怪她居然会把它们借给我——我能够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散发一丝奇异的期待的光。
而我缩着身子从冻结的空气中挤过,期望自己能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16
保安系统没有任何记录。
她叹了口气,视线从屏幕上转开。这两个人并不是从这幢大楼那唯一一道门出去的。她们什么也没带走,连手机也是。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场离奇的消失。她站起身,重新向广告公司走去。
门吱嘎一声呻吟,眼前那个空荡荡的大房间让她感到一阵不舒服。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少了一群聒噪的人。这样很好。她径直走到洪失和第五维的办公桌前,她们的皮包还静静地挂在椅子背上。她伸手取过它们,拉开拉链。
看起来的确是太正常了。一切女人皮包里应该有的东西。洪失的手机在桌上,而第五维的在包里。唯一让她产生兴趣的,是洪失和第五维的两张银行卡,还有她们的钱包。第五维的钱包没有什么,但洪失的钱包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薄薄一叠百元大钞。总共7张,用橡皮筋收拢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是……就像是……
她沉思着,随手记下两张银行卡的号码。在获取情报方面她从来不缺乏技巧,当然,更大的原因或许是她和那银行工作人员是朋友。朋友在她好言好语地劝说下,终于把这两张银行卡的存取款记录给了她。
零存整取。没错,她们几乎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六个月前的某一天,她们卡里的钱不约而同地被提取一空。接着,她们开始存起钱来一点一滴,好像要把自己抠出血来;而取起钱来一概是大手大脚,几百上千地取。最少的一次也有650.是为了购物吗?但,根据公司里人的说法,洪失和第五维的生活都非常俭朴,甚至有时候不用化妆品就素面朝天地来上班。她们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习惯,比如旅游、购书。而据她所知,女人要攒了钱再大笔花的地方无非是化妆品一类,但既然不是这样……她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条记录上。就在昨天,她们消失那天的白天,洪失取出了最后剩下的700元。
而那700元现在就躺在她的钱包里。分文未动。
而第五维的卡里也寥寥无几。
她合上了记录。在咖啡馆里,她的钢笔无意识地在本子上划动。本子上还有一些记录,那是她与洪失的母亲通电话时记下的。“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或许是偷偷出去玩不想让人知道吧。”“最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没有,只是前几天她把自己的身份证丢了,正要去补办。别问我她的事,我已经不再管她了(语气里有不耐烦)。”“不,她以前从没出走过。”“第五维是谁?”“我不认识。这个名字这么奇怪,见过一定会记住。”“外星人?哦,我相信的,(她语气出乎意料的认真),我们家上代有人遇到过。没事了?那我挂了。”
她看着这些信息发呆。洪失的母亲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这也许是她没有寻找女儿的原因。但这位母亲依然很奇怪。她仿佛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下落。不是因为单纯的相信外星人,而是……仿佛她根本就与女儿无关。既然女儿从未出走过,她不应该这样漠然,一点担忧都没有……还有一个客观事实:身份证的丢失。但这似乎更加与事件缺少联系。
或许墙上诡异的一再出现的字是连接三个事件的链条。没有征兆的消失。钱包里奇怪的钱。空空的信用卡。有趣的存取记录。同性恋的传闻。还有……莫泽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老鼠脸。
“最近她们总是愁眉苦脸。”她想起了这句话,钢笔一顿,顿时蓝色洇染了一粒小小的圆形。
17
×月×日
我去了那些所谓的批斗会。令人震惊,简直就是野蛮的行径。那些粗暴的动作和侮辱人格的叫骂,简直就不像一群有文化的大学生做出来、喊出来的。所有的人仿佛都昏了头,被狂乱的口号煽动。他们以为这就是革命了。
但无论是不是什么革命,暴行就是暴行,改变不了。
×月×日
又一篇文章发表了。反响也热烈。虽然是叫骂远多于赞同,但我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至少这些东西能够引起人们的思考,或者甚至让我找到认同。这给了我继续斗争下去的动力。我要再做下去。
但是昨天一个好心的邻居悄悄地警告我,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可我不在乎。
×月×日
多么壮观的场面啊,坐在批斗会的台上——被批斗的位置。那些人山人海,我真为他们遗憾。怎么就没有人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思考,而只会跟着别人的思想跑呢?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工具?
我继续写着自己的观点,我想自己不会为此屈服。
×月×日
批斗会多了,也显得痛苦。双重的,身体和心灵。
事态似乎开始变得严重。我被隔离了,爱人方和孩子们被迫离开了家,被软禁在一座小房子里。我还听说,父母他们也被盯上了。
我对不起你们。我开始矛盾了,该这样做下去吗?后果……我想我知道后果。我不在乎自己,可是我却不想扯上我爱的人……但,我不想就此屈服于社会的意志——与我个人意志相悖的,很可能是错误的意志。怎样做更好?
没人告诉我。我想也是。
×月×日
我被软禁了。四天了,每次批斗会之后,就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厕所也要经过批准。那些看守我的“红卫兵”们,还是孩子,却学会了暴力和言语的侮辱。可笑啊,可是怎么又这么可悲?
总觉得有一个阴谋在流动,而我却摸不着。
可最重要的,我从前做得到底对不对——这样对抗社会的意志,人群的潮流?
翻完最后一页有字的纸,我终于把那些日记翻阅完。一开始是满纸的骄傲和兴奋,因为自己的勇敢;而后来变成了渗透墨水的矛盾、迷茫,因为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别人的选择。一个普通人,不小心多出了点傻愣愣的勇气,就这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
对抗者的悲剧。社会意志是一锅沸腾的水,掉进去就再出不来。
那UFO笔记没有什么有趣的,我对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兴趣。但依然最后一页锁定了我的目光。他是看见过那次UFO现象的,就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根据他潦草的记述,它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里一闪而过。几乎和报纸上一模一样。字迹非常潦草,看来是匆忙间记下的。但有趣的是,最后一行字隐约有一种渐变效果——从潦草到郑重的渐变。字迹慢慢变得清晰,但并不整齐,字的尾巴也越拖越长,印迹也越来越深。就像写字的人忽然发现了什么,开始郑重地思考一样。
他在思考什么?我又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能够提示我的东西。
他真的是从锁好、又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消失的?为什么那两本应该被抄家抄走的东西会出现在邻近一个小村庄的山上,还是在废弃已久的小屋里?仿佛浓雾的对面就是答案,但是我抓不住。或许,抓住了它们就可以解开我想要的真相。我对这个真相是如此渴望。不知为什么,我对顾星城有一种奇怪的情绪纠葛。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同情、担忧,以及许久没有的迫切希望。仿佛一个很老的朋友,仿佛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或许,是我与他有些小小的同感吧。
更或许,是一种嫉妒,带一些等待悲怆结局的冷眼旁观?
18
莫泽承认了。说出“是”的时候,那张老鼠脸艰难而又带恨意地扭曲着,就像到手的食物眼睁睁地被人抢走。
他的确在某天看到第五维和洪失在亲吻,但并不是脱掉衣服。她们只是充满爱意地互相抚摸着,谁都能看得出她们眼神里的温柔。但莫泽并没有立刻公之于众。是的,她没有想错,六个月前取出所有的钱,而且存钱方式忽然改变,总有一个外力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只可能是——敲诈。谁发现了她们的秘密,连续地敲诈威胁着她们。这个秘密一定是为众人的观念所不齿的、能够让她们在人群中身败名裂的那种秘密。
同性恋。莫泽是对的。
最后的那700元,莫泽也承认了,是他最近又一次敲诈她们。她们愤怒地盯着他,洪失甚至失控地喊出:“我不在乎了,我会公开我们的关系,让你他妈见鬼去吧!”但莫泽很清楚,那仅仅是失控而已。她们不会受得了事情公开后的爆炸效果,毕竟,同性恋在中国,还是一个可以当作爆炸新闻的爆料,或者就等于隐性的犯罪。果然,她们沉默了几天,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笑着看着洪失愤怒却又无力的双眼,得意无比。
但没等他拿到那最后的钱,她们就消失了。那700元最终还是没有到他手里。他忽然觉得愤怒,他以为她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要永远被他玩弄于股掌中了。可他错了。这被耍弄的感觉让他觉得羞辱。他觉得无论是真的被外星人劫持还是她们自己逃跑,自己都是失败的一方。
于是在这被羞辱的感觉下,事情被赤裸裸地公开了。反应与他料想的一样。
“一定是她们想办法逃跑了!”他对她嚷嚷,瞪着她的眼睛,就是这个人刚才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难说。她们什么也没带走。这样什么都不带,怎么逃,怎么生活下去?如果是逃走,她们跑不远,又肯定会有寻人启事或者警察的搜寻,因此短时间内她们不会敢于抛头露面。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们该怎么活?”
她离开,留着莫泽一个人发呆。那张老鼠脸依然难看地扭曲着,让她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们一定活得很不容易。而最大的源头,就是因为她们的生活与爱的方式超出了人们和社会接受的界限。一定很不容易。选择爱,还是选择安定?或者,她们的爱足够超出痛苦?不知道。但她觉得,她们不可能就这样逃离。再挣扎,也不是不可解决的。总比纯粹的逃避好。
离开,就意味着撇下自己生命中曾有的一切。意味着她们再也不能够回来。她们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离开,莫泽一定会把事情公之于众。她实在不能够想象她们会这么做。这很傻。
是的,这很傻。何况有摄影机的录像,她们不可能从门口离开……她试图说服自己,可脑海里只有“傻”这个字。什么力量阻止了她,她无法思考。
就在这个时刻,我正在报摊上无意翻捡着报纸,脑海里重复地闪现那道UFO闪过的绿光和那几个谜样的字。忽然苏格几天前写的报道跳入眼帘。一个,两个或许更合理的解释跳入我的脑海,像只海胆一样把迷茫的我微微刺醒。
19
我从背面端详着那幢小楼的破败。那扇窗并没有装防盗窗。我仿佛看见两个人影从窗口艰难地降落。我皱了皱眉头,低头,却无意间发现绿色的草丛间有什么白色在静静闪动。
我上前捡起。是一张购物小票。时间……正是她们失踪的那天。我想起那个同事的话,说她想跟她们一起去商场而被拒绝。再看下去。几包榨菜,一只牙膏,两塑料盒装的飞碟炒面,十包简装的方便面,汤面和炒面都有。再没有其他了。风吹过来,那小票在我手中瑟瑟地抖动,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我忽然也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四处搜寻着。然而我是徒劳,我也知道,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四周依旧一片荒凉。
我再次低头看那张票,它看起来是那么软弱无力,无力抵抗风的攻击,无力抵抗手的力量;但它依旧带着坚韧,它还在这里,坚持着。
我走几步,又顿一下,再顿一下。终于我抬头看了眼天空,把它撕碎。它的碎片就这样随着下水道的污水离开了。我徒劳地目送着,而对面的夕阳红得像火一样。
我转身离去。
20
我看着她的眼睛,它们已经恢复平和。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好吧,上次是我的问题。”她终于开口了,“我该知道你这种说话习惯的,不过还是按捺不住了。我刚认识你,或许是不了解真正的你。”
“你的确是不了解我。”我干巴巴地说,“但是,我也不了解你。所以,对不起。”
她回眸一笑。“那么,现在又发现了什么?”她问。
“到沈兮家去,顺便,把这个东西还给她。”我举起手中小心包裹的日记和UFO笔记。
“我想我们各自都错过了不少。”她笑了,“走吧,或许可以一边交流一下。”
然而我们之间总还是有隔阂的。谈话间经常忽然掐出一段莫名的沉默。我端详着她的脸,她拥有一个不需要对抗和妥协的生活,用不着体会自己和自己斗争的痛苦,也没必要尝到叛逆的压力。她的生活是丰富而平稳的,她用不着为自己心底的声音斗争什么。
而我、顾星城,或者还有第五维和洪失,只能够奢望。
——沈兮接过本子,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终于还是失望地进书房去了。苏格在旁边扭着手指,眼睛上翻,仿佛又在生自己的气。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终于,我开口在凝固的沉默里。她仿佛吃了一惊,慢慢地点点头。
“但你要记住这只是想法。没有证据,也没有目击者。时间已经覆盖了一切,这就像在没边的雪地里挖一块小金子一样。”我直视着她。她叹了口气:“我还是要听听。”
“好吧,那本日记里,最让我注意的,就是最后一页。”
“是写了他失踪那晚看见UFO的那页吗?”
“是的。还有就是,你告诉我的,顾星城这两本东西的传奇经历。我会告诉你我们最初的想法。”那天,还是吵架之前,我告诉苏格的灵感。她听得十分紧张,手指骨节都发白。
“实际上,当第二次来你这里以后,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如果是为了某个秘密而抄家杀人,一定不会让顾有接触笔记且把它们藏起来的机会。他们的做法是销毁所有的材料。这样的话笔记和日记不可能会出现在山上的小屋里。既然日记最后一页有记那天晚上的事,且的确是他的笔迹,说明那天晚上这两本东西还在顾的身边。因此他是带着它们消失的。”
“所以很可能是他带着最珍贵的笔记逃走了。”
“但,抄家的那一部分还是对的。因为报纸的异常沉默,也因为书面材料的全部消失。我还是相信他手中不自觉地握着谁的把柄。只不过他的失踪使抄家的人意识到要快点行动,否则夜长梦多,因此两件事才会挨得那么紧。顾的声望不错,所以开批斗会很可能是想先把他弄臭,再名正言顺地抄家。”
“再回来,就是为什么两本东西会留在小屋里。只可能是顾到过那个地方。而如果抄家的人追上了他,那东西就不可能还一直留着了。所以很可能是他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还有,如果他不出什么意外,是不可能把两本连逃亡都要带着的珍贵笔记扔掉的。也不可能是藏在屋里想以后再来拿,因为笔记们就是放在桌子上。”
“所以我想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受不了逃走了,自己制造了外星人劫持的假象。在窗外用线拉上了里面的插销。他向城外跑,跑到了山上,在山上迷了路,发现一座小屋,慌不择路地跑进了那里休息。然后他把珍贵的日记和笔记放在了那里,想出去探探路。但……”
我吸了口气,瞥了一眼表情模糊的沈兮。
“但由于黑暗,他滑下了斜坡,掉进了悬崖里。”
苏格轻轻吸了口凉气,沈兮愣愣的,呆在那里。
“是你告诉我,你外婆跑上山,为了找顾星城,还差点滑下斜坡,掉进了悬崖。在黑暗和内心的恐惧里,这件事的可能性要大多了。”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残忍。如果这是他们和自己一直追寻的真相,它实在有些令人难以接受。这就是结局吗?他没有成功地对抗社会的意志,最终还甚至没有成功地逃离?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最终结局……
“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在打开门准备离开的刹那,我忽然突兀地说。而我只看见沈兮疲惫而沧桑的眼眶。
21
无论怎么样的清晨,清醒的意识总要撞击很久,才打得败弥漫的睡意。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吗?我双眼迷蒙,牙刷机械地在嘴里搅动。
太阳照样升起。我依旧要坐在那个办公室里。不同的是,苏格沮丧地告诉我,找不到洪失和第五维的任何消息。在局里碰到沈兮的时候,她淡然地对我一笑,并且告诉我,她决定相信我的解释,因为那是最可能的。她还告诉我,她准备就这样生活下去。
不同的是,坐在办公室里,我经常感到莫名的躁动和失败感,因为那颗拱动的小东西。从沈兮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对着镜子里坐镇的孤独说,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失败,并没有痛快淋漓地把那颗小东西拎出来。相反,我还需要恶狠狠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应该、必须要把那东西压下去。然而我仍然很失败。我仿佛再也无法回到轨道了,有莫名的躁动经常使我想要打破窗户,打破茶杯,撕碎身边的一切。
有时候我后悔自己的愚蠢,去试图打破自己的生活,去试图对抗。结果还不是一团糟?
反正,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的梦想。我也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这个早晨我依旧与睡意打架。第几百次告诉自己遵守你的游戏规则。然而又有不同的事插进来,当我放下电话的时候,我精心改造自己的计划又变得一团糟。
苏格说:“有人从楼上摔了下来,死了。是第五维。”
苏格还说:“洪失也出现了,还说,第五维是她杀的。”
我站起身披上大衣,痛快而有理由地把身边僵硬的空气打了个碎。这痛快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但我确实是如此兴奋。
22
“是我杀了她。”
她仿佛失魂。我端详着她,本来应该不算个难看的女人,但现在好像花在一夜之间枯萎一样,她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像被突然打碎的瓷器。苏格叹了口气。无论我们问洪失什么,她要么用失神而没有光彩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们的脸;或者就只说:“是我杀了她。”
听苏格说,一早有人发现××大楼前有具跳楼而死的尸体,正当人们远远地围观时,洪失忽然冲上来,眼睛红肿,头发散乱,径直跪到尸体的前面。先是呆呆的不说一句话,当有人试图把她拉开并问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大声哭喊:“是我杀了她。”然后就再没有别的言语,从被人拖起到带进医院,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忽然歇斯底里,要么只是喃喃。
我凝视了她一会儿。
“你不可能杀了她的,你们不是正打算离开吗?你不会这么做的。”终于我慢慢地吐出一句。她好像忽然打了个颤,又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一样。忽然她又绝望地捂住脸,嘴里含混地嘀咕,泪水就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你不知道,不知道的呀……的确是我杀的,我看见了,我知道我做了……可能是我太痛苦了……”含糊又变成绝望的呜咽。“我知道。”我试图安慰她,“可是你怎么会看见的?”
“我看见了……我跟着她爬上了那幢楼。她问我怎么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咬着我整个人,觉得热,觉得冲动……等我意识过来,她已经掉下去了,而我就是推她下去的那个人……她的眼睛……听见她说:‘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我知道……就是我做的……”她把整张脸深埋进枕头,仿佛痉挛,没了声息。我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正对着苏格的脸。
“我居然没有想到她们是自己逃走了。”她咬着嘴唇。
“事实上这个问题是再可能不过了。”我接口。
“不,不可能啊。她们知道逃走的后果,莫泽一定会把事说出去的。这太傻了。逃走就意味着丢掉自己拥有的一切啊。直面问题总比逃避好,她们是聪明人,不可能会这么傻。”
“要我说,是你傻。”我一顿,“或者不了解。”
“又是不了解?”她有些不屑的语气。
“你不可能了解她们,就像你不可能了解我。她们的生活是在抵抗里度过的,而你不需要。你的意志就是生活的意志,你不需要妥协,也不需要反叛。你不了解社会准则与个人准则对抗的激烈,可以导致怎样不顾一切的举动。你能在人们的唾骂、鄙视和不屑中安然地活下去吗?”我一口气说下来,有些隐约的舒畅,仿佛觉得吐出一大口怨气。她沉默了。
或许是她太让我嫉妒了,我才会潜意识里抵抗她吧。就像上次吵架一样。看着她的沉默,我有种莫名的快感,却又隐隐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猥琐。
她忽然又开口了。换了个话题。只是语调不太平稳。
“你仿佛在这之前就知道了她们的去向。”她皱着眉头,直视我。被看穿了。于是我也懒得避开她的眼神:“有些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也就不需要知道了。”她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我制止了她:“但是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也就无所谓。是一张购物票。”
是的,被我撕掉的那张票。二碗方便面桶面,十包简装面。大概是两个人五天的量。如果她们是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不可能带这么多方便面。第一,她们走不远,路上不需要这么多;第二,真需要的话可以在目的地买,完全没有必要买这么多带走。两只桶面说明她们想省钱,把剩下的面碗再当碗用。这是一手省钱逃跑的准备。这就是我当时所意识到的,它很明白地对我昭示:她们没有离开,还在这个城市里,并准备风声过了以后再离开。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苏格尖锐的不满刺痛了我,“你可知道警察的搜索和寻人启事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个统统是在城市之外进行的。你在浪费别人的时间。”
我没有回答她。她不会了解我当时的感受,或者是我也没有办法解释那冲动。何况,我所做的一切没有起到想要的任何效用。我瞥了一眼抽搐的洪失,觉得嘴角有一根筋莫名地跳动。
“她为什么会觉得痛苦?按理说,她们已经到了自由的边缘了。”我自言自语。
“可能是因为她母亲。”苏格忽然说,“我听到的传闻。洪失的母亲听到女儿是同性恋的事,气愤非常,认为是伤风败俗,坏了自己和整个家的名声,然后到处对别人说:‘我没有这个女儿。’也许洪失听到了传闻——这对任何一个女儿都是严重的打击。这个母亲太自私了。”她的语调里有同情。我没有说话,嘴角抽起,不舒服地扭曲着。我知道。她不是自私。她只是像别人,像整个人群一样而已。
一时间的阒静。空气像劣质的胶水。
我忽然扭头离开。嘴唇依然是那个难看的形状。“你去哪里?”苏格追上来。
“你告诉我的,她们藏身的地址。”我转过身,“还有一件事。那个什么莫泽是她们失踪的几天后才把同性恋的事情传出。刚传出的那天她的语气和谈话就像是已经知道并且确认了女儿是同性恋这个事实。你不觉得这太快了吗?”
“你的意思?”
“莫泽不甘心,在她们失踪后,又去敲诈洪失的母亲。虽然无功而返,但母亲相信了他的话。或者确认了她曾经的怀疑。她可真是个好妈妈。”
23
或许我隐瞒那张购物票的事,只是潜意识里想帮助她们的逃离。如果她们在离开之前被找到,她们不可能还会再活得下去。在流言、指点、鄙视之下,她们很可能会选择死。所以我扔掉了它。或许是为了两个女人的幸福。我龇了龇牙,或许有些煽情得过头了。然而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或者我们,又一次被整个挫败了。我口袋里的这张遗书更能证明这一点。
洪失木木地接过它,又木木地打开。看着看着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起来,最后整个人就像在风暴下的帆板,摇晃着,脸上的器官有些变形仿佛要重组。她的整个内心都在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不可改变的现实。
我在床缝里找到遗书。它掉进了床缝最底部,以至于在噩梦中醒来又陷入另一个噩梦的洪失没有注意到它。在那里面我找到那句洪失听到的话同,“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也看见了第五维的挣扎、痛苦和自责。她看到了那个消沉的洪失——那时候洪失正好不小心听到母亲不要她这个女儿的传闻——她不能够靠近受伤的她,心底一直就有的负罪感终于汹涌地爆发,不可遏止地蔓延了她的整个心灵。
“是我造成了你所有的不幸。”她这样写道。“我该负起所有的责任。”
因此在那个无眠的夜晚,她离开了终于入睡的洪失,轻轻在她耳边说:“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然后就像一枚暴风下的树叶,沉重而又没有声息地落在了城市的黑夜里。
而洪失叙说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或许她的心里的确是被无可名状的痛苦纠缠着,这痛苦激烈到她内心甚至想杀死那个为她带来爱与痛苦的恋人。她毕竟只是普通的女子。她只想要普通的生活,不想要用无奈却又必须的对抗来贯穿她伤痕累累的世界。她累了。
“你知道吗,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被自己的噩梦吓到了。”她忽然用纸贴住脸,喃喃地说,“然后我就意识到,我不可以失去这份爱,尤其是它这么脆弱。我们梦想着要到荷兰去。”那双眼睛忽然露出一丝笑的光,“那里允许我们不被当做败类地生活在一起。美好的,堂堂正正的。在这里,我们要在担惊受怕里过日子。”
“所以,我们想逃。”
“那天晚上莫泽又一次向我们要钱,1000元。可我的卡里只有700元了,维一分也没有。发工资的日子太远,我们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我们想离开,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这时候我看见了报纸上关于UFO事件的报道。我忽然就想到了。或许这样离开的方式不够圆满,但是至少比直接离开来得缓冲……第二天,我们值夜班的那个晚上,我们写下了那些字,然后从窗口翻了出去……这不难。难的是之后。”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字看起来有些颤抖的原因吧……是的,她以为,她离自由不远了。这是激动的痕迹。
“做得这么麻烦,是为了我母亲。我不想在忽然而永久的离开之前,给她蒙上双重的痛苦……我知道她相信鬼和外星人的存在,我想这样离开会给她一些安慰,她或许不会认为女儿是这样主动地永久离开她。但事情却比想象的还脆弱……
“我们打算等五天,然后等别人不注意了,就乘夜班车离开……一切都计划得那么完美。可是我却听到了我被母亲抛弃的消息。是啊,维看出来了吧……我忽然想崩溃。一直来我支持着自己,也支持着更脆弱的维。可是我忽然就想崩溃了。那种孤独……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一点希望也没有……
“维总是做噩梦,梦见我们的事被公开。我想相信未来会好的,但是当我试图探索的时候,总会有什么把我给挡回来……就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在做一些不能为社会接受的事情……你或许知道这感觉……就像,就像一只昆虫在蜘蛛网的丛林里跌跌撞撞地飞一样……
“可是现在结束了。我们也曾经盼望过来生可以在一起。”她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又像流星一样湮没在黑暗中。
“但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她,也没有我。”
梦呓一样的声音渐渐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
24
沈兮合上面前的报纸,那报纸上苏格对洪失事件的报道像一把锥子一样。又是一个失败的人……她悲哀的自白像一把钳子,钳住了沈兮周围的空气。
沈兮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泛黄的本子。那是她以前的日记,在其中,描述了她曾经的梦想。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的梦想是做一个律师。她钦佩那些将无辜的人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的人,钦佩那些即使损害了自身的利益也要坚持真相与正义的人。
她梦想能够高声地为正义与真相辩护,即使这正义暂时不被别人所承认,即使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虚假所欺骗。
她“啪”的一声合上那本子,眼前白底黑字的报道在她眼前像锥子刺着她的视线。
真相与正义又怎么样呢?抵得过安宁的生活吗?如果可以,她宁可被虚假所欺骗了,宁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梦想,这样她也不用为一棵注定出不了土却使劲乱拱的植物挣扎,在那些失眠的夜晚瞪着天花板想重新来过。
有人说,人活着注定是要为了自己的梦想,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对你能否实现梦想的考验。但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沈兮不想再攀登那些密密麻麻的倒钩。这令她胆战心惊。她累了,只想要麻木但安定的生活。
就当那个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吧。低语间,小小的火苗在指尖跳动。
25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苏格告诉我,洪失患上了失语症,被送到外市的医院去治疗了。
沈兮依旧那样活着。她说,她愿意这样下去,她不想步外公的后尘。我知道她在害怕。我知道她曾经的梦想,也知道她为什么放弃。她甚至害怕与别人个人的意志对抗,即使它们并没有社会的意志那么强大。但她还是害怕了。现在的她,和许多人一样,只是人群里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了。
我们已经在残酷中学会了适应,或妥协。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或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就像洪失的梦一样,顾星城、陈娣、沈兮、第五维、洪失、苏格,都是我梦里的杜撰。我还是那个杨藩,在税务局的底层做兢兢业业的小角色,有报表、旧茶杯、嘁嘁喳喳的女同事、需要对他微笑的领导。或者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但我却依然没有办法抵抗那棵要冲破钢壳的小芽。在一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早晨,我盯着湿漉漉的镜子里那个越来越干枯的影子,忽然打了个寒战。
26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我现在知道了,这是我曾经的梦想。”
一晌的沉默。
“你可以记着那个刻薄的我。那是我抵御被人群同化、完全失去自己的手段。现在我知道或许,我是错了。”
“所以你打算走掉?”
“我想试着找一下真正的生活。沈兮最终妥协了。顾星城在对抗之后终于还是投降。连试图逃离的人都没有什么幸运。我想知道除了像他们那样的结局以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我,还有其他类似的人。实话说吧,我是不甘心。”
“说实话,我觉得这很可怕。而且现在我也知道了,这很渺茫。”她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
“或许现在还不到彻底绝望的时候。经过这么多事,只是让我知道一件:绝望里还是有些希望的。相信我,我们都以为物质只有三种状态,可实际上它拥有第四态呢。”
“你是个很好的人。”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只是……”
“只是什么?”
“不,没有什么。祝你好运。”
“谢谢。”
我走出公共电话亭,随即消失在茫茫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