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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疯狂的石头

·疯狂的石头·

◎林培源

第九、十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 现在,小说家开始了一场有关灾难的漫长的叙述,他坐在写字台前望着远处烈火一样燃烧的天空开始了构思,强烈的颜色造成的视觉冲击给了小说家写作的冲动,这种冲动随着思考的深入一点点地啃噬着他,小说家发现自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必须马上动笔。作为一个成功的小说家,他拥有驾驭笔下人物语言行为以及命运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来自对叙述的欲望而是来自潜伏在脑海里的禀赋,这种禀赋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小说家的成熟变成了准备展翅飞翔的蝴蝶,蠢蠢欲动。

于是,作为小说家笔下的一个人物——老人的出现变得像日夜交替岁序更迭一样名正言顺,没有人怀疑老人存在的可能性,一切就如同准确无比的预言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几乎不用做任何铺垫,老人就以独特的姿态出现了,并且即将随着小说家意识的流动经历人世间最正常的生老病死。

时间应该在夏天,在知了拼命叫嚣的午后,老人赤裸着上半身出现在田坎上,他肩头扛着的锄头经过多年的磨炼已经呈现出颓败的迹象,木柄与铁片连接的地方出现了松动,随着老人挥舞的双手,锄头发出一阵又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胡琴演奏时发出的一样。锄头虽然旧了点,可是它没有生锈,它依然如同老人坚毅的眼神一样熠熠生辉。老人是如此疼爱他的锄头,这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锄头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他活在这个世界的标志,它的年龄几乎和老人一样,从老人触摸这片土地开始,锄头就一直和他形影不离。

春夏秋冬,锄头抚慰了老人孤寂的心,锄头翻过的土地比老人走过的路还要多。

眼下,随着夜色逐渐黯淡,炎热也慢慢褪去,老人扛着锄头行走在长长的田坎上,他的步履并不蹒跚,可是崎岖的田坎使他走起路来像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老人经常自言自语,他有一个伟大的愿望,就是种出世界上最大的西瓜。现在,地里的西瓜已经长得圆滚滚了,活像女人十月怀胎的肚子。老人看着他心爱的西瓜,嘿嘿地笑了起来,仿佛那西瓜已经凭空裂开,然后小孩呱呱坠地。老人记得小时候听说书的说《封神榜》,哪吒就是这样从西瓜里蹦出来的。

在老人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流行着这样一个传说,说天地起源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瓜,乾坤就藏匿其中。有一天西瓜飞起来了,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其破开,上为天下为地,无数的瓜子落下来以后就变成了一个个的人。当然,这个传说不过是孤陋寡闻的庄稼人杜撰出来哄骗小孩的罢了。

田坎边上的小河还在静静地流淌着,蟋蟀、蛤蟆、蚱蜢等等都悉数登场,开始了夏季夜晚最为气势恢弘的演唱。高低起伏的叫声传入老人的耳朵里,像极了年轻时听过的潮剧。老人突然间无比怀念潮剧。现在老人不听潮剧了,老人记得年轻时村里逢年过节都会请来戏班子,他早早吃完晚饭就会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着凳子抢先坐到戏台子前面。尽管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可他还是乐此不疲。他喜欢热热闹闹的人群,喜欢人群发出的嘈杂的声音。更重要的是儿子喜欢看戏,每次看戏的时候他都会变得异常安静。那时头顶上的天空几乎不下雨,村庄的道上整天尘土飞扬,他的儿子经常光着身子在池塘边小路边肆意奔跑,太阳晒得他身上泥鳅一般黑。

老人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孩,是的,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孩,身上还残留着羊水,浑身光溜溜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手中滑走。床上躺着的女人已经死了,身上流满了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腥味。接生婆在热水里洗手,漠然地看着一切。

老人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久远的事情,想起自己六岁时就掉到塘里淹死的小孩。可是一睁眼,所有的一切就如同黎明时分褪色的天空一样,突然间失去了光彩。想着想着老人不禁流下了眼泪,毕竟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生命变得如此脆弱,宛若夜里屋子中点着的摇摇晃晃的烛光。他坐在竹床边上点燃了蜡烛,又把系在腰带上的一杆烟锅取下来,然后用发黑的手指把烟丝慢慢地塞进烟锅里,再慢慢地靠近蜡烛,随着嘴巴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烟燃起来了。袅袅升腾的烟雾在低矮的屋子里盘桓着,昏黄的烛光跟烟雾混成一块,形成一种奇异的景象,老人举起手拨了拨,烟雾就散开了。

老人在烟雾缭绕中想起了往事,想起年轻时候的风流,想起女人赤裸的身体和飞上云端的快感……如今这些只能出现在梦中或者回忆里。现在,他一个人守护着这片土地,远离了尘世,也远离了那些挥金如土的岁月。

屋门外的狗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老人于是走出屋子,然后蹲下来用手摸摸它的头。最近这条狗老是掉毛,老人摸不透这究竟是为什么,兴许就跟人一样,一老头发就渐渐掉落。这跟自然界一个规律,树老了不也会掉叶子么?没什么奇怪的。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老人抬起头看看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层次分明的黑色成了分割天与地的最好界限。月光像水银一样从天上流泻而下,四周静得只剩下夏虫的啾唧声,月光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老人感受不到风,可是远处的树影却摇摇曳曳,仿佛暴风雨来临时的样子。但跟暴风雨来临不同,老人没有听到半点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哗哗的声音,似乎风吹到半路就停歇了,以致声音无法被风传送到老人耳朵里。

天地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黑布笼罩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显得如此广阔,就像没有人家的草原一样。寂静无人的荒郊野外,只有老人的屋子还亮着灯光。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屋子上演了一出惊人相似的无声电影。此刻的屋子就是天上的月亮,漆黑的夜空就是这广阔无垠的大地。老人的视线被这近乎颠倒的情形吸引住了。他抬着头站在屋外的空地上,天空成了飞速旋转的罗盘,没有旋转中心,一切似乎乱了秩序,这种秩序在老人看来如此荒唐。于是他低下头,可是脚下的土地却开始了同样的转动,但这回老人看到了,脚下的那方小小的土地就是旋转的中心。天地成了一只巨大的陀螺,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飞速旋转。一切仿佛回到了洪荒时代,脚下的土地开始上升,头顶的天空亦开始下降,老人被不断抬升的大地和不断下压的天空紧紧地压在其间。老人感到呼吸困难,头脑开始发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的杂草荆棘阻挡了前进的道路,山路在这里被中断了,四周都是高高茂密的杂草,树木杂乱无章地生长着。风穿过树木的声音混着我们粗重的喘息声无比清晰地到达我们耳里,心浮气躁的阿牛拼命地跺着脚,粗壮的手臂在漆黑的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拨开眼前的杂草和荆棘。可事实证明阿牛这一举动是如此愚蠢,长刺的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划伤的伤口流了出来,就像溪流顺着小渠流出来一样。杨柳被阿牛流出来的鲜血吓晕了,因为血被阿牛不小心抹在了杨柳脸上,杨柳毕竟是女孩子,一闻到血腥味立刻就不省人事了。我和阿牛花了好大气力才将她弄醒。

我们捡了树枝把挡道的东西统统清除干净,中断的路重新出现了。白色的沙石出现在我们脚下。“看来是有人故意把路堵住。”“幸好我们没有退回去。”“把东西拨开就畅通无阻了。”我们顺着山路一路走到了山顶上,一路上沙石滑落的声音和树木摇动发出的声音混成一块,杨柳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以致我走路的时候像拖着一只沉重的秤砣。其实杨柳并不胖,她和我们赛猪时称猪用的秤砣一样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她真的变成了一只秤砣,我在黑暗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猜测了一下大概是阿牛的意思。阿牛向来就对杨柳图谋不轨,那次我看到阿牛爬到杨柳院子外的墙头上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里面推磨的杨柳,因为我听到了杨柳唱的小曲。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时杨柳一定穿着薄薄的夏衣,她那杨柳一般婀娜的身姿一直是村里男人们垂涎欲滴的。我能想象阿牛当时流着口水浑身火一般烧着的躁动,而且他的脑子里一定出现各种各样猥琐的情景。我当时没有揭穿他。因为他所想的就是我所想的。每个男人的欲望都有相通的地方,唯一把这些欲望连接起来的就是女人。

是杨柳促使我们两人走上这条路的,因为后来我也加入到阿牛的偷窥行动中,不幸的是我和阿牛的行径被她发现了。奇怪的是她没有揭发我们,而是威胁我们带她上山,她要离开这个村子。她的父亲要把她嫁给村里唯一的富翁的儿子,可是她的未来丈夫是个傻子。所以杨柳要离开。我们的出现恰好有力地推动了她计划的实现。我们就是她实现计划的工具。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是故意勾引阿牛的,不巧的是连我也被卷入其中了。原来人的欲望也是相通的。

老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夜还很深,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了,狗用舌头舔着他的脸,他用手抹抹脸颊,然后慢慢地爬起来了。刚才的一切仿佛一个梦,老人只感到头痛欲裂,似乎已在梦中旋转了千年。

四周依旧黑漆漆的,蜡烛已经燃尽了,他重新点燃了一支,刚刚发生的一切奇怪得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起身又走出了屋外,如果不是隐隐约约的叫嚷声和明明灭灭的火把吸引了他,老人兴许就错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好戏了。火把串成了一条长长的发亮的火龙,正沿着村道弯弯曲曲地行进着。老人揉揉惺忪的睡眼,火把形成的壮观场面使他睡意全无。他不断地猜测着这些火把的来历和它们远去的方向,可始终找不到一个符合逻辑的回答。老人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今晚发生的一切太诡异了,似乎有人刻意安排了这出戏,而老人到底是戏里的某个角色还是戏外的某个观众却不得而知。

火把突然消失了,如果老人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山脚下的慈济寺。那座寺庙已经年久失修,寺里的佛像都倒塌了,蜘蛛网遍布在寺庙的各个角落。那里曾经住过两个和尚,都是从京城里来的得道高僧,可是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两个和尚后来被经常出没的土匪杀了,据说土匪杀死和尚就是为了得到庙里收藏的纯金观音。和尚死后那座寺就一直荒废着。

老人曾经去过那里,那时老人还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在那里碰到了一个乞丐,乞丐浑身散发着酒气,衣不蔽体,脸上的污垢使他的五官一片模糊。老人于是决定捉弄捉弄这个乞丐,他在佛像面前拿了个花瓶然后跑到佛像后面把尿撒到花瓶里。他骗乞丐说这就是酒给你喝,没想到他真的把它喝了下去,嘴巴还一张一翕的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是发酒疯唱起了歌。只听得那乞丐唱道:

酒瓶里蹦出个小妖精,穿着纱裙笑眯眯,西瓜里蹦出个小东西,张着嘴巴叫不停。妖精跳到河里哟,西瓜飞到天上去……

如今虽然事隔多年,可老人还是对那个乞丐念念不忘。尤其是那座寺,自从去了以后老人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赌钱输了个精光,又在妓院染了一身病,后来妻子生孩子死了,再后来连儿子也夭折了……想到这里老人浑身颤抖,汗水顺着额头不停地流下来。

老人种了几亩西瓜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乞丐以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那个近乎无稽之谈的传说,或许乞丐的话就是一个神秘的预言,说不定哪天真的会有个小孩从西瓜里蹦出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乞丐的疯言疯语罢了,岂可当真?

写到这里,小说家已经完全被笔下这些神奇的东西迷住了,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构罢了,可谎言重复一千遍也就变成了真理,虚构重复一千遍也可能变成现实。小说家继续低头奋笔疾书。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书桌边的灯光提醒着他关于黑夜的来临。对一个成功的小说家来说,白昼和黑夜基本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只需使用自己的逻辑构思小说,然后付诸行动将其转化为纸上文字。现在小说家已经完全被笔下这些神奇的东西迷住了,他决定继续写下去。

阿牛的身体强壮得就像一堵墙,而且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墙。有阿牛在前方开路,我们走得顺畅许多了。我们沿着那条山路不停地攀登,杨柳的脚已经磨出了泡,她不停地哎哟哟地叫了起来,怪惹人心疼的。我说:“杨柳要不我背你吧。”可是杨柳不高兴了,她用手拧我的胳膊,疼得我哇哇大叫。杨柳说:“你就知道占我便宜,打死我也不让你背。”然后轮到阿牛笑了,阿牛的声音跟他人一样憨厚老实,就如同砂纸打磨过一样。不一会儿我们就围绕到底谁背杨柳而争吵了起来,谁料这一吵引来了灾祸。当我们惊愕地回头一看时,山脚下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火把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村里,像是银河里的星星一样多。我们三人都被这壮观的场面吓坏了,竟然忘了我们还在逃亡途中。

“看来老爷是铁了心要把你捉回去。”“这下可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还不赶快走!要是被捉住了我们就完蛋啦。”

然后我们像是拼了命一样不停地向上攀登。

山下的火把不断地上升,像是一条巨蟒,而且是一条浑身发亮的巨蟒。如今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成功翻过这座大山才有逃生的希望,不然一定会被那条巨蟒给吞了。脚下越来越滑,我们脚步慌乱地行进着,山石不断地往下掉,此刻我们已经接近山顶了。阿牛突然回头恶狠狠地骂道:“凭什么要我陪你们受死?!你们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我万万想不到平时憨厚老实的阿牛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我气得浑身颤抖。倒是杨柳不慌不忙:“阿牛,你怎么说这话呢?告诉你,你要是帮我安全逃离,我可以给你找个好老婆。”

“不——我只要你一个!”阿牛几乎是喊着说出来,阿牛这一喊彻底地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可恶的阿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老婆。

山脚下的人发现了我们,一时间喊声震天动地,仿佛滚滚的雷声从天而降,又仿佛炮声隆隆由下至上,震得我差点失足跌下去。这回我们更加害怕了,我不停地催促阿牛给我们开道。杨柳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扯断了。

越过那块大石头就到达山顶了,火把越来越近,我吓得闭上眼睛,仿佛那条巨蟒的舌头已经舔到了我的屁股,我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我尴尬得浑身冒汗。可是杨柳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再翻过眼前的大石头我们就到达山顶了。可眼下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翻过石头。我仰起头看看石头,却发现石头根本看不到尽头,石头的巨大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们现在看到的只不过是石头很小的一部分,而且还有相当大一部分隐匿在我的视线之外!

月光照在石头上面,泛出一层幽幽的光,石头的表面是光滑的。

要翻过石头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会飞。我看了看石头底部,发现石头底部有一条小缝。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沿着石头与山路之间形成的缝隙钻过去了。杨柳身材比较纤细,我们先让她钻过去,然后我尾随而至,阿牛由于身形较大,挤了半天才钻了进来。等我们三人都钻进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石头底下别有洞天,虽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我们说话的回音在里面荡来荡去。我们摸着脚下的石头一直往前走,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下沉,身后的声音已经渐渐听不见了。我真担心我们这么走下去会走到天地的尽头,或许这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吧。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我的意识似乎在那一刻进入了一种陌生的境界,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这完全是一个迷宫式的地方。原来所谓的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除了黑暗之外还是黑暗,每个人都是围困其间的石头。

突然间杨柳发出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像针一样穿过我们耳朵,一切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撕开,天地开始动摇,头顶一望无尽的黑暗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脚下的路不停地摇晃,我们仿佛置身于波浪起伏的大海上,而我们身处的地方就是那随波逐流的船。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声音,头顶的巨石飞起来了!月光从刚才的入口钻了进来,这次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石头的全貌,天空被遮住了,石头把山上的树木全都压扁了,我们听到了树木被折断的声音,咔——咔——声音越来越响亮,接着声音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巨响,震得整座山都晃动起来。

当我们返回入口时,眼前的一切使我们目瞪口呆。整座山已经烧成了火海,火势蔓延开来,树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天空都被映成了火红的颜色,霎时间仿若白昼,所有的一切都被照亮了,月光被更亮的火光淹没,山脚下的村庄在此刻看得真真切切。漫天的烟雾从山脚下升起,又被风吹向了村庄,整个天空仿佛笼罩在光雾形成的诡异世界里。一阵又一阵的喊叫声仿佛千军万马嘶吼一般响彻云霄。被火烧着的人像老鼠一样乱窜,野猪被火熏得嗷嗷大叫,不知名的小动物浩浩荡荡地冲到山顶……我们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吓住了,睁着眼睛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我们甚至忘了逃跑,只是像石像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许多年后,当老人再次回忆起那晚看到的情形,依然会吓得浑身哆嗦。巨大的恐惧像黑暗一样覆盖了他往后一生的时间。

当老人正在思考着乞丐和那个荒谬的传说时,四周突然豁亮起来,光亮从身后的山峰升腾起来,接着巨大的声响像雷声一样纷至沓来,老人怀疑是不是电闪雷鸣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老人彻底地承受不住了。

老人看到山顶骤然发出一声巨响,接着一团硕大无比的火球从天而降,火球发出的声音把土地震得剧烈晃动。地里的西瓜一个接一个破裂开来,红色的瓜瓤喷涌而出,溅了老人一身,老人似乎变成了被人割断大动脉的尸体,鲜血淋漓。刺眼的光亮使老人睁不开眼睛,天上滚动的火球变成了眼前圆滚滚的西瓜,正向老人呼呼地滚过来……

那场旷世的大火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整个村庄都被烧成了火海,火舌舔过的地方只剩下灰烬。原本翠绿的田野变成了一片死灰,河水变得混浊,无数的房屋在大火中葬身,倒塌的房梁压死了熟睡的人们,肥壮无比的猪被活活烧死,许多年以后,这块贫瘠的土地依然飘散着猪肉烧焦的味道,这种味道经久不散,引来了数以千计的苍蝇。

老人是如何在这场灾难中侥幸存活的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后来这片土地恢复了平静,灾难使这里变成了水草丰美的沃土。从遥远的地方搬迁至此的人们看到了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早已在那场灾难过后彻底地疯了,他的五官在大火中被烧得模糊不清,可是他依旧活着,这个大难不死的老人依旧延续着无比顽强的生命。人们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语地从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一会儿说抱着石头说西瓜,一会儿又指着西瓜说石头。老人常常衣不蔽体地四处乱逛,后来人们把他关在了一座寺庙里,人们把从山上发现的三尊石像也搬到了寺庙里,将庙命名为三石庙。自此,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才有了最后的归宿……

写到这里,小说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场虚构的灾难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已经丧失了驾驭笔下人物语言行为以及命运的能力,他只是作为一个工具被人选中来叙述整个故事,当小说家点完最后一个句点的时候手上的笔已经没有墨水了,他的手臂出现了皱纹,手指颤动不止,他从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却发现全身的骨头都僵硬了,关节与关节发出的摩擦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当他无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头白发的样子时,小说家笑了,他的笑声穿越了时空与那场虚构的灾难无比准确地重叠在一起,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疯了的老头。小说家于是搁下自己的笔,慢慢地蹲下来,地板已经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小说家用自己枯树般的手从地上捧起一把灰,然后抬头看看远方已经亮起来的天空开始了喃喃自语,他发出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有灰烬的地方,一定有火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