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待坐定,半年前和再远些的旧事又浮现于眼前,如烟如雾,将她刚刚燃起的对新生活的热爱团团围住,经久不散。
现在的情景是他们在清贫的学生时代共同的理想:坐在咖啡厅里,在桌上铺上稿纸,或再奢华一些,带上两台手提电脑,一边写作,一边轻啜咖啡,时不时地相视一笑。最后,将稿件卖出,换来钱,再来这里继续写。
赚来了名,也赢得了利。
一个富有了,并不写作。
一个原地踏步,不屑于写作。
写作是理想,理想必与现实有距离,实现它需要一番挣扎。
坐在这里,他们都清楚,他们异曲同工地失掉了写作的动力,又是不约而同地希望暴富。
曾经深情地向往未来的幸福场面,如今就在眼前,二人却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
于飞还没有到,与他相对的时间就分外地折磨雨馨。
“蓝山”是这里最贵的品种,一壶分成了两杯,热气上升时咖啡的香气也飘上来。郝良牛饮般下肚,雨馨不时地晃动着秋千摇椅,绿色吊绳上黄色绿蕊的太阳花轻轻地点着头。
相约为的是说话,可这话从何说起,他们谁也不知道。
她偷偷地看了看手表,已是六点多了,于飞说是正在采访,怎么还没有完?
郝良喝了一大口矿泉水,刚张了张嘴。雨馨手机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出的是丈夫的手机号,从前尘中回到今世,站起身,到卫生间接电话。等她再回来时,郝良脸上竟有些不快的表情,说:“真没想到,才半年吧?居然接电话都要背着我,肯定是他的!”他不提名字,她知道指的是自己的丈夫。“为了约你见这面,我在你的公司对面足足等了十几天,不是你身边有同事就是有他。我找你是想最后问你一句,十万元是你我之间的一场交易还是你与他之间的一场交易?”
他愿意听到的是后者!
“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钱是我妈帮我借的,和谁的交易都不是,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帮助。可能结婚那天我把话说得有点过火,说是给你的补偿,那么请你原谅。重要的是,你追问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好好地生活才是你最佳的选择。”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为的是给自己留点思考的时间,不能再对他加重伤害。
他冷笑一声:“你学得很会说话,当个外交官都没有问题,不愧比我早些时间踏上社会,以后我会向你多请教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她轻声道来:“我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否则你还能改变什么吗?”
他眼睛一亮:“那么你那天说你爱他是不是假的?”
她真的不知怎样对他说。他已将最后的宝押在这句话上,怎么回答都不能让二人都满意。
良久,他收回了放着光芒的眼神,冷冷地。
“嗨!雨馨,我来晚了吧?”于飞来的可真是时候,不然雨馨再也不知怎么和郝良对话。“这是郝良吧?我们以前见过的。”
郝良看了看她,想了起来她是雨馨的好朋友,那时他还是个健康人。他不理她,站起身就往外走,连句“再见”都不和二人说。于飞吐了吐舌头,说:“我明白了,是他约你出来的吧?你怕一个人和他见面太尴尬,就让我当电灯泡?哇!你这可是婚外恋,别走远了。”
雨馨心思还没有从那个刚走的人身上跳回来,眼神透过窗户追着他的方向,明明看不到了,还转着身对着窗外。
“小姐,来两碗日式香菇面。雨馨,我来了,你们却把咖啡都给喝光了。先吃点面吧,很好吃的。一会儿再要咖啡。”
面条被小姐送了过来,于飞大快朵颐,吃出稀里哗啦的声音。雨馨手中的筷子虽在碗里挑来挑去,却是一根面条也没有吃到嘴里。“快吃吧,我都快吃完了,你还没吃。”
“我吃不下去。”
“有什么吃不下去的?还想着他?你那时为了他到处借钱,已经很够意思了,还想怎样?他找你干什么?再续前缘?你别犯晕,我知道你有时候看上去挺厉害的,其实你心软。我平时写的大多是爱情题材,还是婚外恋的多,没有几个好下场的。最后都是对爱情彻底绝望……”
雨馨伏在桌子上,闷闷的声音传出:“不是这么回事。婚前我曾给他借过十万元治病,那是我跟别人借的。他硬说……不说了,乱七八糟的,看他那样子怪吓人的,我怕他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还替他借过十万元?那你可就更伟大了。他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与你也无关。你别折磨自己了。他是不是埋怨你嫁给了孟皓?我一猜就是,什么年代了,结婚的还兴离婚呢。小姐,再来壶‘哥伦比亚’。”
两杯咖啡让林雨馨一直到晚上十点多还没有睡意。孟皓在工地,还没有回来。雨馨的思维如同钻进了死胡同,反复想着一个问题:“我还在惦记着郝良,我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接受孟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说自己是水性杨花吧,不合适,说自己忠贞吧,也不是。她困扰在其中,给任何一种说法找着依据,又觉得哪一种都不准确。直到她自己心烦得实在受不了,下床找书看。
她的物品、书籍没有全带过来,大部分都放在娘家,只是想起需要什么才从家里拿来。在放着自己书的书柜里翻来翻去,她才找出现在能看下去的《红楼梦诗词注解》,回到卧房,躺下看书。刚一翻开,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她俯身捡起,是郝良的!那是俩人相恋的第一个假期他从老家寄给她的,上面的背景是红红的高粱。
已经是下半夜了,孟皓轻手轻脚地进门,生怕惊醒了人。当他来到卧房时,发现床头灯开着,妻子侧着身子睡得正香,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走上前,要把书拿开,刚要伸手,发现枕边有个纸样的东西,上面写满了字,翻过一看,是郝良的照片。他又翻过照片,背面密密麻麻写的是宋词《九张机》:“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二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支浓艳,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因为没有太多的地方,只写到这里。孟皓只觉得血往上涌,把脸都涨红了,他上去一把就抓过妻子手里的书,翻了起来,又四下里查看,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雨馨惊醒了,没有睁开眼,咕哝了一句“你快睡吧”,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看见了丈夫手中的书和照片,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夺,被他闪开了。她光着脚下地就要抢。
“请坐下。”
她看见了他和那一天讲条件时一样的深不可测的表情,如同中蛊般坐下去。
“我是在美国读的高中和大学,中文程度不如你,对古典诗词更没有研究。说的可能是不对,请你这个中文系的高材生不要见笑。这首词名既然叫《九张机》,这一部分还有五段吧?能不能背给我听听?”
雨馨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想看看《红楼梦》诗词,这是我选修的课程,忘了里面的照片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也请你给我讲解一下这首词的白话意思。”
“你快睡吧,这么晚了,明天还得上班。”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手里的照片。
他看着她的脸,顺手把书扔在地上。“这上面是你的笔迹吧?能写在照片上面的词,想必早已烂熟于心吧?我不困,你教教我这首词,让我也长点中文知识。”
“你是不是埋怨我了?我只想看看书,真的不是为了里面的照片。就算是我错了,你睡觉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它撕了,不要紧的东西还留它干什么?”他真的将照片一撕两半。
雨馨大叫一声“不要撕”冲了过来,孟皓边躲边三下两下就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雨馨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好脸枕在碎片上。她强撑坐起来,用手拾起,她心中对郝良仍然有情,故而对照片被撕觉得有点惋惜。他蹲在她的身边,轻轻说:“告诉我,这段日子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起看他的照片了?”
她不理他。
他接过她手中的碎片打开门,玉儿正在楼梯口站着,显然是被楼上的动静惊醒,起来看看出了什么事。“玉儿,把这个放进抽水马桶里冲掉!没事,去睡吧。”
等他回到卧房,她已经上床假寐,情绪有点缓和下来,心中有了点对丈夫的歉意,想着今晚快些过去。他坐在蹲椅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吐了一口,想着什么。许久,才对着床上的妻子说:“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我发现你和郝良还有来往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她想知道,嘴里不敢说出来,只能不置一词,任凭他自己说。“第一种,他别想从学校里拿到硕士学历,我会让他几年的心血白费。第二种,他今后要在星海立足,门儿都没有,没有任何一家单位会要他。第三种,让他难看的身体面貌雪上加霜。你说是让他断了右手还是左手?第四种……”
她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一句是针对自己的,全是冲郝良去的,于是试图将火线引到自己的身上。“你说的话我都信,不过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从这个家里一脚踹出,多省事。”
他冷冷地说:“别想得那么美。你是我高价买回来又高价保养过的商品,我还没有用够,哪会这么便宜了你?或许还有他!”在恶言恶语吐出之后,他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终于说出了口!她感到心脏一阵紧缩,从床上一跃而起:“你哪一种方法都不会用,因为,那等于告诉了别人,堂堂鲲鹏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新婚不到三个月就有了婚外恋,还是和昔日情人。我看你的脸往哪儿放?”
他果真不再平静,一下子从蹲椅上站立起来,右腿向后一勾,椅子马上倒在地上,发出了很重的声音,他将手一挥,床头柜上的杯子应声落地。
雨馨毫不示弱:“你不是在美国受过西方文明教育的人吗?这么粗鲁,看来今天你是想连我也教训吧?我还是那句话,一脚把我踹出这个家门最省事。本来我就不想嫁给你,是你强娶进家的。”
“谁强娶的你?是你自愿的。”他一下子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扔在地上,他并不是想动手打她,只是心中有气无处发泄,逮着什么就想破坏什么。
雨馨以为他要动手,叫道:“你敢打我?!这日子我不过了,爱怎么的就怎么的。”蹦下床就找衣服穿。
玉儿在外面敲门:“大哥,大嫂,怎么了?别吵了,看把邻居吵醒了。”
雨馨披头散发穿着羊绒衣裤打开门,连拖鞋都没有穿,把玉儿往旁边一推。孟皓一把把她拉住:“上哪儿去?”
“回娘家!你看我不顺眼我还不愿意和你过呢。”
“想不过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孟皓拦腰把她抱回,扔在床上,像是扔一件物件一样轻松。玉儿跟着跑了进来,不停地劝解。
孟皓告诉她:“没事。玉儿,回去吧。”
玉儿走后,雨馨趁孟皓脱衣服的当儿,跑了出来,把放在客厅衣架上的大衣一披就要穿鞋子,紧跟其后的孟皓赶紧堵在门口,抢下她身上没有伸进胳膊的大衣,扔给又闻讯出门的玉儿:“收好了。”雨馨转身上二楼,从衣橱里拿出另一件大衣和鞋穿上,往门口走,被在客厅的他强行抱了上楼。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一次,雨馨只穿上鞋子,大衣已被他脱下,她疯了似的还要往外冲,他再抱住她不放。
门铃响了。战斗中的两个人全都愣住。
还是孟皓打开了门,进来的是婆婆。两个人都想到一定是玉儿见劝阻无效,怕出事,打电话告诉给她的。
随她进门的还有许叔,她没等儿子儿媳说话,就径自坐在沙发上。“好日子过得不自在是不是?深更半夜的闹什么闹,把玉儿都吓哭了。因为什么呀?说给我听听。”
孟皓挠了挠头:“没有什么大事,我回家太晚了,忘了告诉她工地上有事。”他听见妻子打了个喷嚏,拾起地上的大衣给她披上。
“啊,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雨馨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丈夫在外面忙于工作,也是为了这个家是不是?你就多担待点吧。不是我向着我儿子说话,孟皓对你可是实心实意的,就说给你爸办事吧,那可费了多大的事啊!你是不知道,求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雨馨听婆婆将矛头指向自己,在这个时候提上父亲的事,显然是告诉自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待在那里,什么话也对不上来。孟皓明白妻子的心情,赶紧告诉母亲:“对不起了,妈。你回家睡吧,我们没事了。”
“没事就好。”海琳连看都不看儿媳,心里对她老大的不满:你做了孟皓的妻子有什么不知足的,还闹?让你嫁那个穷小子你就舒服了。
门没有关严,屋里的雨馨听见婆婆对送她走的丈夫说:“因为谁的照片呢?一定是郝良,我说嘛,你怎么发那么大的火。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你好好说说她,要珍惜好日子。”
“您慢走。您可别当她的面提她爸的事了,就事论事……”
雨馨生气地唤过玉儿:“是你告诉她的?你说我们是因为照片的事?”
玉儿点了点头。孟皓进来了,他阴着脸对向玉儿:“以后我们俩再打架不要告诉我家里,你嫂子和我出不了大事的。”
好心没好报的玉儿眼泪都快下来了,雨馨见状上前抚着她的肩说:“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我们是不想让老人担心。”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可是还没有见彩虹。雨馨抱着被子到客厅的沙发上睡,孟皓怕她偷偷走掉,生生地和她换了过来,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态度软了下来。雨馨很感激丈夫在婆婆跟前为自己说话,那种感激使她对他的行为在心中原谅一些。她也在自责对郝良心存的那么一些情感,毕竟已经是孟皓的妻子,况且他对自己很好,虽然刚才脾气大了点儿,可是哪一个男人知道妻子还在看旧情人的照片不来气呢?她无法原谅他说过的“商品”那样的话,还有婆婆的态度,根本就没有拿自己当做是平等的人。婆婆曾经埋怨过她,孟皓忙不回家看看,她也不回家看看,言外之意这个当儿媳的不够孝顺,不太会来事。其实她不是想不到回,而是怕自己应付不了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就能说出口的“为你爸如何如何”,就像今晚;就事论事,干吗提起那事?
孟皓一起床,玉儿端上桌的已经是中午饭了。她没敢在早上叫起他们吃饭,那时他们才睡下不长时间。玉儿上楼叫雨馨,不一会儿,孟皓就听见玉儿的喊叫:“大哥,快来看看吧!我大嫂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孟皓大步流星地跨上楼,来到妻子的床前,见她脸色红红的,闭着眼睛,嘴唇干裂的好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孟皓伸手试一试她的额头,心中一惊:“不轻啊,好像有三十九度,快上医院吧。”
医生说雨馨是扁桃体发炎,打几瓶点滴就好了。孟皓让她在医院先打上第一瓶点滴,然后办理家庭病房手续回家打。他看妻子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知道她还在生气,也许真的如她所说,照片是不经意的事,管它呢,她在自己身边又没有和郝良来往就行了!
“昨晚上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有错,这几天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见她睁开了眼,他笑了:“没事就好,可把我吓坏了。”他的右手一直握着她正打点滴的左手指处,生怕冰冷的液体凉着了她,直到这个点滴打完,中间他一刻都没有松开手。
三天里,孟皓在家,有事手下就来家里商量,客厅成了他的办公室,雨馨让他上公司,他不肯。他亲自下厨给雨馨熬鲫鱼汤,还教会玉儿做银耳红枣羹,说:“你大嫂有点贫血,上次给她买的补药我看不太管用。今后你给她常做这道汤,补血补气。”他一勺一勺喂给她喝,她问他怎么学会做饭的,他说:“我在美国吃了很多的苦,开始是在姑妈家住,时间一长,身为美国人的姑父就不高兴了。我只得自己出来住,又打工又学习的,还不敢告诉家里实际情况。那时我才十六岁!干家务你这辈子也赶不上我!”
建军得知女儿病了,来看她,一看孟皓对女儿的表现,放了一百个心。“你妈的眼光如何?我相中的人没错。孟皓,你上班吧,这几天我在这里照顾她。”孟皓一听夸奖,干得更起劲了,丈母娘留在家里吃的饭,全是他做的,一共是六菜一汤,有红烧牛排、咸鸭蛋黄炒蟹、西芹虾仁、生拌毛蚬、松子玉米、清蒸黄鱼,汤是冬瓜排骨汤。
建军说:“你爸单位出了六十万元,在白云新村买的新房,两百多平,刚买的,我还没顾上看,等开春后再装修。”
“妈,装修的事就不用你们管了,我包了。”孟皓道。
建军笑得很畅快,雨馨心里又想起了两人吵架时孟皓说过的话。待母亲走后,她说:“你别为我们家拿钱了,我可受不了你和你妈说过的话。”
孟皓一脸的狐疑:“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我是买来又保养过的商品。我知道你是气话,我不是计较这话,横竖这事摆在那里,以后保不准再吵起来你还那么说。”
孟皓不好意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那是在气头上。以后再怎么着我也不说了,行不?”
她不说话,含意模糊地笑了一下,孟皓搂住她亲了起来,她把持不住,示意他上楼。
他愿意让她在激情中忘掉不快,只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这一次他能感觉到雨馨是最富激情的一次,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不知不觉地还说了“我怎么能不爱你”这样的话。
他激动得快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