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当成神灵供奉朝拜,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仙,焉能没有感情,岂能绝对理智而不犯错?
以人治国,终究要付出代价,若是把一个人供得高高的,一切事情上至作战开疆,下至喂猪种菜,都需经过那人的手,那么,社会终将一事无成。
在武林中,一个人若武功高得独步天下,又极其有野心,必然是一件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是,这类人往往有很多拥趸,支持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彼时武林将成为他的一言堂,容不得别的意见。
天龙教威压武林十二载,号令所至,莫敢不从,它的威名,一靠教主天魔散人神功盖世,二靠门徒暴戾恣睢,谁若不服,必遭杀身灭门。
自天龙教一家独大之日起,武林各派或明或暗,都曾联手抵抗,现今以真火大殿烈火老祖、鬼宫阴域鬼圣、百花谷赫青花、武夷山括剑门韩逊、神机子六指先生、炼铁手东方白六人六派最负盛名。
他们的门派持续与天龙教抗衡十数年,还未被打压得道统灭绝,已算难得。
武林中有一个神话,既然是神,就少不得崇拜者,他们崇拜的不是人,而是一件兵器——天魔琴。
天魔八音一出,武林群雄无不闻之色变,老一辈曾领教过天魔散人琴音的,都已不在了。
若要给兵器分个档次,那么天魔琴必须独自排一档,其他的都要低上一个层次。
江湖有传言,谁拿到天魔琴,谁就拥有了移动式NTN,看谁不爽就炸谁。
人人都想得到天魔琴,因为据说天魔散人以前的武功也不甚高明,只是在偶然机会下拾到这件神兵。
从此之后他就发了家,靠着一曲琴音纵横武林,组建帮派,压得原先各大门派喘不过气来。
天龙教最鼎盛时,竟可僭越律法,锁人设监,强收税银,开炉冶炼,妄想自己铸银。
最后的结果,是朝廷派兵征讨,天龙教忙于与大军对抗而疏忽了对敌对门派的打压,才让烈火老祖等人有了成长机会。
这一战,打了一年零三个月,以天龙教的惨败告终,天魔散人不知去向,镇教之宝天魔琴亦不知所踪。
偌大天龙教受此重创,萎靡不振,真火大殿括剑门等门派趁机进攻天龙教总坛,竟把不可一世的天龙教众打得退归东海。
少教主苏鹏海携带残余教众远遁东海方丈山,让出中原广袤肥沃地带,又引得武林爆发新的冲突。
大家围绕着天龙教空出的利益相互算计提防着,明面上都在为了赶跑天龙教而欢喜庆祝,实则暗地里已经把手伸向甘美蛋糕,打算狠狠切下一刀。
便在他们为了地盘几乎撕破脸皮时,忽有一条消息横空出世——天魔琴现踪鄱阳湖,被天龙教余孽司空玄藏匿着,欲送往方丈山,助苏鹏海东山再起。
此报一出,江湖再起波澜,天魔琴的诱惑引得无数侠士骚客赶赴鄱阳湖八百里水面。
括剑门等名门正派告戒武林同道:天魔琴受天外魔神诅咒,非一般人能接触,如果有人拿到天魔琴,请务必送往武夷山,由得道高僧施法镇压邪气。
否则魔音扰乱江湖,惹得腥风血雨,持琴者必将受到正义的制裁!
武林名宿六指先生通告江湖人士:天魔琴自古以来就是六指世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先前天魔散人倒行逆施,强行占有十五年,而今天魔散人已被诛灭,如有朋友夺得天魔琴,肯物归原主,六指先生情愿与他结秦晋之好。
而像鬼圣等行事霸道的,直接警告所有人:天魔琴是老子的,谁想来抢,就试试脑袋够不够硬!
在众人通力合作下,不消数日,便找出司空玄踪影,他的身手还当不得睥睨江湖,大家觉得对付邪魔外道是不需要讲公正的,于是一股脑儿齐手对付他。
司空玄当场被打得重伤,众人忌惮于他迟迟不肯动用的天魔琴音,出手之间有了间隙,让他逃出去。
他一路逃到昔年师弟黄冬家中,其时黄冬已经退隐江湖,与妻子陈梅育有一儿一女。
大女儿叫黄雪梅,小儿子叫黄麟,大的有十二岁,小的只得七岁,尚且懵懂。
司空玄闯入来,打碎了一家平静祥和的生活,交代完遗言,留下琴谱与琴身一架,便撒手西去了。
黄冬心知此事无法善了,曾是天龙教徒的身份注定了他得不到武林正道的信任,况且手持天魔琴,说什么都没有用,除非他甘愿自刎并把琴奉上,家人或许还有生机。
匆忙之间,来不及准备,追踪的人已经杀到,妻子昔年也是一方侠女,夫妻二人合力欲杀出重围。
奈何他们退隐太久,武功已经退步很多,最后双双被杀,女儿黄雪梅抱着琴盒跌落山崖,追击者失却了天魔琴的踪影,纷纷散去,徒留一地狼狈。
原地只有个半大小子站在烟火中哭泣,天色将黑时,远处赶来一胖乎乎和尚,手持法器巨锣,面上芝麻点点,长得古拙奇丑。
他来到黄冬家前,望望满地残籍,不免叹气自语道:“唉,迟来啊迟来,你每次都迟来,什么事都让你给耽误了。”
那孩子瞧见他,止住了哭声,他就上前牵住孩童的手,道:“你爹娘呢?”
孩子摇摇头,表示不知,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顿觉这孩子着实可怜,年纪轻轻就失了双亲。
“你是不是叫黄麟?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和尚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黄麟点点头,说:“我们去哪里?去找爹娘吗?”
“当然,当然。”迟来和尚似在对他说,又像自言自语:“一个和尚怎能带着孩子呢?还是把他送到老朋友家里罢,他正好缺个孩子。”
一老一小的身影逐渐远去了,这场争端来得突然,结束得更是曲折离奇。
事后曾有不少人去黄雪梅跌落的崖底搜寻,不仅找不到琴,便连尸体也不见。
这似乎更证实了武林三大铁律之一:掉下山崖总是摔不死人的,不论这山崖是百丈千丈高——前提你得是主角。
洞庭湖,草头村。
余小瑜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游荡在村落里,这一带虽有赶尸传统,别人都在夜里行路,他却白天游魂。
他自认为是个志向远大的男人,人活一世,应当要做一番大事业,他生下来又不是为了种田耕地,那样跟牛畜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道是没有公义的,若要做大事,必要做恶事,他已经给自己筹划好了道路——先去杀个人。
为了给杀人做心理铺垫,他去村东头偷了一只黑皮狗,先杀狗练胆,后把狗肉炖了下酒,美美又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其实像他这样想要出人头地的青年有很多,他们都向往江湖侠客快意恩仇,一掷千金的生活。
但是武功这东西,不是谁都有机会与资质去学,当大家都对一样东西热切向往而自身条件又不足时,便会催生一些下三滥的事物。
地痞流氓就是侠客的删减版,他们不会武功,不像大侠一样不愁经济来源,但又不甘平庸。
于是只能欺辱欺辱平常人,满足自己内心需要的同时顺带捞一笔钱。
罗县铁头周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有八尺高,生性暴躁,手下有几十号小弟混饭吃。
用一句道上的话说——威震罗县及周边各村落。
余小瑜是瞧不上铁头周的,因为别人也看不起他,他自然地认为,只要自己也看不起别人,那别人对自己的鄙视就能相互抵消掉。
村西有条小河,宽十来丈,最深处有两根竹竿那么高,水质清冽,由此汇入洞庭湖,鱼虾丰富。
余小瑜的住处完全发挥了吃苦耐劳的精神,真个家徒四壁,米缸空空,别人都起了红砖青瓦房屋,他还是住着草棚,这样的地方自然没法洗澡。
他每三天去河里洗一次澡,因为今响刚吃完狗肉,生怕别人闻到膻味,他趁着夕阳犹在,带上皂角来到河边。
在河岸处,却教他发现一个漂浮的人,这人被波浪推上岸边,浑身散着冷气,竟把身周一丈水域都冻结成冰,看得余小瑜暗暗称奇。
他想,此人必非常人,多半是武林高手遭遇仇杀,被人弃尸河底又浮上来。他虽向往侠客高手,真见到时,又如叶公好龙一般,不敢接触。
“真是晦气,换个地方洗吧。”他自言自语说着,目光忽然被这人手上东西所吸引住。
那是一把长剑,剑鞘做工精巧,金属质感饱满,单看鞘装,便让人忍不住联想内里宝剑的锋芒。
“有了这把剑,我还用怕铁头周?”他暗自给自己打气,鼓足了勇气,提捏着胆子,才一步步走向尸体。
抬脚踩入水中,幸好冰面不厚,只是一层冰霜,冻得他脚掌冒虚汗,匆忙间俯身下去抓起宝剑就要走。
不料尸体居然将宝剑抓得死死的,他狠命去拽,也拽不出来,无奈之下,他只得连同尸身一道拖上岸来。
接触过后,他发觉尸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大着胆子看了一眼,便看到被拉上岸者面容惨白,五官俊朗,年纪看着也不大。
“老兄,看你跟我一样是美男子的份上,我把你埋了,你的剑送给我,不过分吧?”他将自我安慰的话说出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哪曾想地上的“尸体”忽然张口,声若寒冬飞雪一般冷:“不行,你可以选别的。”
“鬼啊!”余小瑜浑身电流通畅,天灵盖都发麻发痒,心头突突猛跳,下意识跳起脚来。
他刚刚跃起,脚踝却被抓住,那“尸体”道:“我不是鬼,你是什么人?”
余小瑜闭着眼睛,仿佛看不到恐怖就不存在,他语无伦次道:“我,我是,草头村,草头村洞庭湖人士,前辈,你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错了,我不该贪图你的宝剑……”
“安静!”这声音撞击在他心间,竟真把他脑中杂乱的念头驱逐掉,就听那人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八月十六。”余小瑜补充道:“申时一刻。”
“昏迷了两个时辰一刻钟。”那人喃喃自语,又问:“最近江湖上发生什么大事?”
“不知道。”余小瑜说:“要说我知道的,就是铁头周准备娶第二个老婆了。”
“铁头周是谁?天魔琴有没有听说过?”
“天魔琴?不知道。铁头周就是我的老对头了,虽然我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俯首称臣,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威震罗县及……”
“够了。”那人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说话,道:“先把我扶回去,再慢慢说。”
“去哪里?”
“你没有家吗?”
“严格来说,有。”余小瑜说:“不过怕你住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