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早,好风光。
瑞雪未降地先肥,五谷待播勤垦锄,柳干绿芽早春发,寒风料峭却相迎。
湖面荡漾春波,水豸爬行在波涛上,被那浪头一赶,倾覆于水下。
洞庭湖的水冷冽刺骨的寒,虽未冻结,也与冰水一般。
半空伸来一只手掌,舀起一捧湖水,又收回去。
手掌的主人掬着水,鞋尖在水面上一踩,借着波浪使劲,腾回船上。
这船高挂桅杆,远帆飞扬,迎着徐徐春风驶向湖心岛,沉重载体逼水分流,橹桨拍打水面溅起浪花。
尔重站在船头,任凭船身随湖浪上下起伏,他自如松似柏,巍然不动。徒弟们可没他这份功力,一个两个抓着扶手,才不至于晃倒。
举目四望,除却这一艘帆船,别的方向亦有船只行驶,朝向皆是湖心小岛。
洞庭湖广深数十里,单靠人力想游过去非得累死,天地会既然在湖中心召开赛会,自然预备有船只。
有头有脸的,像青城派等名门,独坐一艘船,船上饮用茶水吃食俱配有。
没名没姓的,三五成群也坐一只船,大家在船上相互戒备,气氛森冷。
自埠头出发过得一个时辰,远远看到一抹黑点,随着波涛退去,那一点逐渐放大,形成一座小岛的轮廓。
冯不凡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看到这岛,像见了救星一般,泪泣道:“他娘的,终于到了!”
尔重不轻不淡瞟了他一眼,道:“阿凡,出门在外要注意礼数。”
“是,师父,知道了。呕~”冯不凡说着,又吐了一地。
白芷嫌弃地捂着鼻子,道:“冯师兄原来是个旱鸭子,坐不得船的,真丢人。”
黄素素从船舱取来备有的薄荷叶子,让冯不凡吞下,果然舒服了些,她道:“师父,天地会为何要在湖心举办大会?赶这水路晃荡,上了岛,大家都没力气争斗了。”
“这不正中他们下怀吗?”尔重道:“若在平地,恐生事端,且容易被清军围住。而洞庭湖广阔,朝廷就是有十万人,也不见得能把湖泊围圆了。在湖心岛举办赛会,不管对我们还是对他们,都有好处。”
白芷道:“爹,您料事如神,那您说一说,天地会为甚么把藏宝图拿出来,自己偷偷寻宝不是更好吗?”
“这一点,爹也不知道。”尔重道:“总之没什么好事,大家一会儿到了岛上,各自小心,性命要紧,千万不要被宝藏迷了心智。”
他虽如此说着,自己也是不大信的,没有一点想法的人又怎会上岛?面对泼天诱惑又有几人能守住本心?
那四面八方的船只渐渐拢岸,近岸处修起一条水上栈道,有十丈长,供行船人上岸。
离得尽了,只见左右都是些熟人,左边一排船分别是蟾蜍道长、鸳鸯门人、神拳门众,右边是些江湖散客、华山派二人、关外三人。
离着栈道还有七八丈远,那神拳门陈寿怪啸一声,纵身飞出船头,身后门人随后掷出一团莲花蒲座。
陈门主横空飞跃四丈远,蒲团就跟着到他脚下,他凌空飞踏,蒲团跌落,鞋不沾水,人已落到栈道上。
这一手精妙轻功赢得满堂喝彩,他大踏步朝岸上走去。
“某家也来献一献丑!”钟道喝着,轻跑两步,助力屈膝一跃,船身都似摇了两摇,他人如飞鸟,跃出船稍。
因为有了助力,他跳得更远,直掠过五丈距离身形才慢慢下落。
此时他没有蒲团借力,更不可能踏着空气行走,众人不禁看得紧张起来,屏住呼吸。
但看钟门主吐气开声,抽出背上双刀,使刀面拍打水面,借这反推的力道横移出去,荡上栈道。
“好!”门下弟子率先鼓掌叫好,鼓动得其他人也拍起掌来。
他们拍完手,把期待的目光吊向华山青城两派船只,大意无非是大家同为武林正派名门,你们怎好意思落后于人?
莫青松微微头痛,他平时多练剑练内力,对于花哨的轻功不大看得上眼,飞檐走壁不成问题,但要表演个踏波行水可有些犯难。
他在甲板上来回走几步,瞥见脚下揽船靠岸的麻绳,心中有了计较,便把莫少丘唤过来,耳语一番。
莫少丘听了吩咐,把麻绳一头牢牢捆在身上,莫青松就抓着他的腰带推手一送。
他顺着师父的力道扑出船板,伸开四肢像风筝一般随风飘扬着,莫青松抓着绳子另一头,跟着纵身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临到水面,彼时就像羚羊跳崖一般,莫青松踏着徒弟的背部二次使力,移身上了栈道。
他将手中麻绳一扯,莫少丘鼻尖挨着水面落到栈道上。众人看了这一着,也不知好是不好,但青城派的给面子鼓掌,他们也跟着叫好起来。
三派各展完本事,大家伙的目光就都汇聚在青城派身上。
“大哥,咱上不上?”关外三人中一人问。
“我们不上。”涂磊空有一身蛮力,于轻功一道上并不精通,他说:“但是我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想上。”
“那要怎么做?”小弟被他说得懵了。
涂磊就扯着嗓子喊道:“青城派的,轮到你们了,还不下水?怎么,是不是怕了?”
他这一嗓子把众人情绪都调动起来,大家见青城派久久无动静,纷纷议论起来。
“我懂了。”小弟说:“我们不行,但是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这样就没人注意到我们的短处了。”
船上,白芷看到父亲没有动身的意思,那调侃声就像刀剑一样直戳心窝,使她难受不堪。
她对周遭船只上看热闹的人横眉怒目,跺脚道:“爹,你再不展露两手,青城山就要被人瞧不起了。”
“由他们。”尔重风轻云淡道:“笑骂由人,我自守心,咱们如何不是靠人说的,是看自己怎么做。”
他说着,任由旁人如何去讲,自立在船头,待船抵岸了,顺着绳梯平步直下,脚踏实地。
大伙儿凑了下热闹,但无人敢当面嘲笑青城派,下了船也老老实实排队等候接待。
方世玉等人迎上来,揖手道:“尔掌门,许久未见,身子还是那般硬朗,实在老当益壮,是晚辈等人之楷模。”
白芷左右眺望,不见心里那人的影子,不由失望,尔重不动声色刮了她一眼,对方世玉道:“方贤侄盛赞了,听闻少林一事,老夫远在蜀地,不能前往助手,不知道至善大师如何了?”
“禅师一切都好。”方世玉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伸手前引,道:“各位里面请,筵席早备好,就等客人们入座了。”
目送着各门派人流走向岛中央,方世玉一一观察着诸人,把需要留意的都记在心中。
远远跑来天地会一个会众,在他耳边细细声道:“有清军想上岸,弟兄们正对峙着。”
方世玉神情一凝,跟着那会众疾步向前去,转过这埠头,去到岛的西面,便看到有两艘大船离岸十多丈远,放下锚索定住船身。
船上站满清兵,拉弓抽箭,对准岛岸,岸上人亦不退让,也搭弓上箭,双方遥遥对峙着。
他一眼瞧见船头马宁儿与薛飞二人,扬声道:“私人重地,恕不欢迎二位,还请回吧。”
马宁儿那单眼皮三角眼狠狠眯起来,怪声怪气道:“天大地大,皇家最大,你说上不得就上不得,可有把官府威严放在眼里?!”
此番脱脱儿将他与薛飞派来,借助了当地官府的名义,可以说无处不能达。
他举起一面玄铁桐木令牌,令道:“本官瑾代表跃泉城府衙,上岛搜查在逃凶犯张三,有抗拒者视同包庇,杀无赦!”
“好,好得很!”方世玉一挥手,道:“备箭!”
那头弓拉满弦,这边刀剑出鞘,岛岸一时剑拔弩张着,只待一声令下,双方即刻火拼厮杀。
“放他们进来。”便这时,众人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他们抬头看去,就见岛上小山顶负手站立一人。
清晨早阳覆盖着何志武背部,光芒刺得直视过来的人闭上眼睛,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的影子如山似岳,呼押押盖住海面,罩着清兵乘坐船只,强烈的剑意未勃先发,刺入人心间。
马宁儿直觉在这股锋锐剑气下,自己引以为傲的铜皮铁甲随时有被切开的可能,对方若想杀掉他,不过一招一剑。
他使尽拍了拍卤蛋样光头,把这荒唐的想法驱赶出脑海,隔着近二十丈远,对方又怎能伤到他?
当下阴阳怪气道:“原来是轩辕神剑当面,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识时务通变化。朝廷一直很欣赏你这样的人才,什么时候想为朝廷效力了,本官给你留着位置。”
他故意用内力震荡声带,以使声音传得远大,教岸上人都听得清楚。
方世玉面色微变,深恐底下教众误会,痛斥道:“胡言乱语,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为了名利富贵甘做奴犬吗?”
薛飞这时道:“方世玉,你莫要装清高,人活一世,谁不为名利来?真不为出名不为钱财,你就该专心做和尚,还学什么武功?还做什么反贼?”
方世玉向来伶牙俐齿,这时竟想不到话语驳斥他。所幸何志武打断对面讲话,冷声冷气道:“方兄勿需多言,尽管放开埠头,好好‘招待招待’贵客!”
他故意在招待二字上加重音量,使人一听就知其间不含好意。
方世玉闻言退开防守,一则因为他们箭弩不如对面精良,岛上没有掩体,对射始终吃亏。
再则他们的布置全在岛上,待清军上岛动手更有利些。
他们一退,薛飞反而踌躇起来,他轻轻揉搓裹刀红布,道:“天地会这么干脆把我们让上去,岛上机关我想不会少。”
“废话。”马宁儿道:“好活会轮得到我们吗?脱脱儿这野猪皮恐怕打着看戏的算盘,只等我们两败俱伤,他再出来收拾残局。”
“届时他既得了功名,又不用分润战果给我们,可谓两全其美。”薛飞替他补足了剩下的话。
这时节清廷文武将的阵营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八旗子弟及其旁系,一类是汉人投降或考取功名做官的。
两派人马貌合神离,汉人众多,满人量少。不过天下毕竟是满人的,汉人终处于弱势地位。是以但凡满汉两拨人马共事,少不得互相提防。
“管不得那么多,大不了把岛炸沉了,藏宝图也不要了,大家都捞不到好处!”马宁儿恶狠狠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