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谷县地处湘南,东面有江流转过,那江水都说源自长江,奔流到东海而去。
有县志记载,百多年前,佞明末年,贪官污吏横行,天下狼烟四起,有真龙化形冲天而起。
其后皇太极努尔哈赤带兵入关,夺得天下,原先随太祖打仗有功的满人分做八支旗,共享天下。
那功劳大的,分的亲王贝勒辅国公,地位小的,也有个参军牙将做做,就是那跑腿的,待遇也非同一般人。
到后来,世代递嬗,八旗子弟众多,官职吏位渐少,有不少人便坐个空衔,单吃粮饷而不参政。
便产生了那不会骑马的偏做骁骑将军,管水司的不懂水性,教枪棒的只识抽旱烟。
更有一些,旁支末节,与主家血脉稀薄了,虽还有藕断丝连的关系,却也当不得空衔官了,只仗着自己旗人的身上混吃混喝。
索绰罗尼就是这么个人,按说他祖上是正蓝旗索绰罗氏,是帮太祖打天下的大功臣,可福荫世代。
但他老爹不争气,同别的旗织争斗输了,落得罢官下场,他也自然水褪船低,贬为谪人。
虽如此,他也是不肯老实干活的,酒楼跑腿干不来,耕地更不可能,只靠着祖上血统,在怀谷县东打秋风,西祭牙斋。
他这个身份,汉人女子瞧不上,旗人又看不起他,兜兜转转,到了二十六七,靠着多年坑蒙拐骗的积蓄,于青楼赎一女子回家。
那女人在青楼日久,岂是他所能驾驭的?
正所谓小小竹排江中游,一支牙签搅水缸,空虚空虚,甚是空虚。
他屡屡在妻子面前丢脸,脾气更见古怪起来,每每横行街道,欺行霸市,别人惧他身份,都不来惹。
就是县令,也因他有祖宗律法庇佑,拿他没有办法,可想而知底下百姓躲他如避虎。
因他是满人,姓索绰罗,单名尼字,为免讳,人都叫他尼哥,他生性懒且凶狠,爱吃鸡肉与西瓜。
怀古县里卖瓜的一听尼哥出没,向来第一时间收拾铺盖跑路的,久而久之,就没人卖瓜了。
这一日,怀古县里却来了一怪人:他身着阴阳鱼墨色道袍,头大如斗,头顶却秃着,冒起一个个水泡,活像佛主再世。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疹子,或红或青,或流脓或长毛,单看一眼,倒胃三天。
别人是五官长在脸上,他却是疹子上长有五官,眼比黄豆小,嘴似蛤蟆大。
他看着还真像蛤蟆成精一般,一进去怀古县,身周三丈无人胆敢靠近,生怕他带有甚么瘟疫灾邪。
这蛤蟆道人只管自走自的,全不在意他人目光,他径直来到酒肆,一屁股坐下,临近客人纷纷避散。
他自顾自端起茶壶亲嘴喝了一通,脸上那脓水竟滴滴答答溅落桌面,看得伙计更不敢上前招呼。
他喝够了,把茶壶顿在地上,叫道:“伙计,还不给上酒菜来?”
那伙计畏于丢活计的风险,哭丧着脸,只用一枝竹竿挑着酒坛递过去,蛤蟆道人看在眼里,心下甚恼。
便从怀里拿出一锭十两白银丢过去,喝骂道:“他娘的,我又不少了你们银钱,怕甚?”
银子落地叮当响,真如天籁之音,一下子激起人的勇气,那伙计瞬间战胜了恐惧,眼笑眉开地上前倒酒斟茶。
没赏钱拿的客人们却无勇气,这蛤蟆道人越看越像瘟神灾星,打怀古县过说不得要带来什么祸事。
他们虽人多势众,却无一人敢上前驱赶道人,人人心里都聪明着哩,谁也不想当个出头鸟。
恰逢这时,索绰罗尼在街上闲逛着,众人一看到他,便有了办法。恶人嘛,还需恶人来磨。
于是就有能说会道的上前对尼哥道:“哈!尼哥,您今天也是红光满面,昨夜又得意春风了吧。”
尼哥迈着他的外八步横霸半条街,听得恭维,把鼻孔朝天,道:“哼哼,赵老四,莫以为拍我个马屁这个月就不用交例钱。”
这个例钱是他自己向街上商铺收取的费用,但有不给的就在别人门口撒泼打滚朝人客吐口水,捕快来了也拿他没辙。
商贾们为了避免麻烦,每月都凑几两银子给他,渐渐让他误认为自己是街上的霸主,怀古县里头一号人物。
“瞧您说得,我正想找您交钱呢。”那赵老四从钱袋倒出碎银来,放在他手心,道:“您是我们怀古县的骄傲,就连外乡人也都听闻过您大名咧。”
“哦?还有这种事?”尼哥没想到自己的名号都传到外县了,这么一说,他岂非也是武林中人了?
“喏,您看,就是那人。”赵老四把手指头一指,尼哥顺着方位看到蛤蟆道人,赵老四说:“都说怀古县里真英雄非您莫属,这人特地从外地赶来,就想看一看您的风采。”
尼哥一拍脑门,道:“这么说还是我怠慢了客人,待我会他一会。”
他风风火火走向蛤蟆道人,全看不到背后赵老四捂嘴偷笑。
走得近了,道人身上那股子臭味钻入鼻腔,堪比咸鱼加上臭豆腐的组合,他不想在人前丢架子,于是强忍着臭气坐下。
道人暼了他一眼,也不讲话,只喝着酒,尼哥心想,好小子,来拜山头也不懂规矩,看我吓你一吓!
于是他便一拍桌案,故作凶恶道:“这道士好生无礼,见着大爷也不斟茶倒水,你知我是谁么?”
蛤蟆道人把一双黄豆眼吊着他,道:“滚!”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尼哥心想是时候报出名号,虎躯一震,收个小弟了。
他接着说:“小爷我就是怀古县大英雄索绰罗尼,你现在知道了吧?”
“啪!”蛤蟆道抬手给了他一嘴巴子,直把他牙齿打落几根,半张脸都肿起来。
道人冷冷说:“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要么滚,要么死!”
“有能耐就弄死我!”尼哥遭当众如此羞辱,脸上怎挂得住,他怒吼着,双手就朝蛤蟆道人抓捏过去。
这道人抬起手,宽大袖袍内飚射出一条斑斓身影,顺着尼哥手臂缠绕过去,转眼扼住他的脖子。
众人努力睁大了眼,方才看清那斑斓色彩赫然是一条手臂粗细、倒三角头的毒蛇。
蛇身滑腻冰凉,把尼哥的心也惊得寒透了,他一时处在进退维谷间,动也不敢动。
蛤蟆道人眼里凶芒一闪而过,但顾虑到毕竟在闹市中,公然行凶不妥,便口中吹个呼哨,那毒蛇一点点退回来。
尼哥被吓一吓,胆都要破了,得了饶恕,再也不敢放狠话,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酒肆。
回到家中,他坐立不安,心头砰砰直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接近死亡,那毒蛇信子仿佛还在眼前。
他忽然觉得口渴极了,唤妻子沏来一壶苦茶,连喝了三口,越喝越渴,最后干脆连壶端起来往嘴里倒。
喝到末了,喉咙里像有盐巴卡着,又苦又涩,直恨不得投身到井里喝个够本。
他心烦意乱,高声喝斥本家道:“贱妇,还不再烧一壶茶来,是不是想渴死我?!”
浑家跑进来,见着他,先是惊了,捂着嘴说不来话,只盯着他下身,碎碎叨叨道:“身,,身下。”
尼哥顺着目光猛低头,便看到身下淌了一地血水,那颜色鲜红宛若三月桃花,腹部不知何时溃烂开来,喝下去的茶水混着血脂流了一地。
他惊惧着站起身,一摸脸庞,脸上那肉就煮熟了一般,被扯下一块来,他犹不知痛楚,只叫喊着奔向门口。
扑通一声,他遭台阶绊倒,摔在地上,整个人一下子摔裂了,骨头沫渣铺了一地,血染纱窗口。
血腥里,有一条筷子大小的圆身黑蛇窜出,没入草丛,丝毫没引起注意。
他这浑家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堂就吓得晕厥过去,待她再醒来,县衙的捕快已经围在家中。
捕快堆里最当中那人身量威猛,须如狮根,正是怀古县捕头雷豹。无论拳脚兵刃皆为上选,抓过不少江洋大盗,在县内威望极高。
见她醒了,雷豹把铜铃大眼瞪过来,闷声如雷道:“尼嫂子,你可见着凶手是何人?”
“凶手?”浑家愣着,指向门口那滩烂肉,道:“他,他突然就满身流血。我也不知道,他跑着跑着就没了。”
“你是说尼哥自毙家中?竟有这等奇事?”雷豹思付着,往常他碰到的案子,无论多凶残狠毒,大抵不过刀劈斧剁,碎肉分尸,可未曾见过一个人好好的突然碎成沫渣自毙了,如此凶残死简直法闻所未闻。
届时,身旁有一小捕快耳语道:“报大人,有民众说今朝县里来了一怪人,长得如蛤蟆一般,索绰罗尼曾与其接触过,您看?”
“莫非是南疆蛊虫?”雷豹想着,唤人道:“即刻备马追踪,我要好好问清楚。”
衙门里共有良驹八匹,雷豹就带着七人追出县界,一路上都有古怪气味残留,他鼻子耸动,就循着那味道追去。
入夜了,天渐黑,他们追到县外埋葬死人的乱坟堆,气候更见阴冷起来。
“点火把,搜!”气味到了这里就断了,雷豹令人点上火把,还未搜寻,就看到坟包上坐着一道人。
这人被官兵围着依旧气定神闲,身上气味浓郁已极,恍若来到粪坑前。
雷豹严正声音道:“阁下犯了命案,跟我走一趟吧。”
他本只诈一诈,谁料道人却说:“为一条命搭上你们六七人的性命,实在不值,我劝捕头还是回去罢。”
“如此说来,阁下是承认了?”功劳在前,雷豹怎会退缩,他拔出官配横刀,道:“为免伤着和气,道长不如老实跟我走吧。”
道人不作答,抬袖放出毒蛇,这一次却有三四条,又是在黑夜中,随同捕快措手不及,一合之间就有三四人被咬中。
雷豹挥掌劈下,打爆一条毒蛇,腾身下马,数步间追上另一条,把刀一撩,分尸两段。
他出刀又快又准,转身几合将道人放出的毒蛇都斩首了,而后欺身而上,打算一把制住那道人。
道人还是坐着,待他离近了,扬手扔出一瓷瓶。雷豹见得古怪,不去接它,只闪身躲开,不想瓷瓶半空爆裂,炸出一团嗡嗡声来。
“毒马蜂?!”他想也不想,脱下官服把头蒙住,弃刀上马一气呵成,双腿一夹,就要催马奔行。
马儿被抽打哀啼着,却无力倒下。雷豹在听得属下惨叫时,自身也被蛰了几口。
那一团瓷瓶中的毒蜂本有蒲扇大小,蜇过人后还剩一半。众捕快全都倒在蜂尾针下,马蜂蛰过人后也落地成盒,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躺地众人皆面青唇黑,心力衰竭,呼吸若有若无,眼看没气了。
道人另拿出一瓶,拔开瓶口,有股清香把剩余马蜂都引进瓶子中。
他走下坟包,俯瞰奄奄一息的雷豹,面无表情道:“下了地府,记得报上蟾蜍道长的大名。”
“咔嚓”脖颈断裂声清脆响亮,雷豹双眼一翻,整条舌头都伸了出来,俨然死得通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