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银盘挂九天,清辉何曾照我家?黄河奔流过重山,未得一瓢开阳水,金乌离地三万里,切肤犹觉灼兼烧,门头小吏位卑贱,善使鸡毛当令箭。
乌鸦时伪报喜鸟,涂了墙粉犹自黑,土绅室内挂竹菊,附庸风雅还堪俗。文不文,武不武,强装硬靠总归土,成不成,就不就,多言常论铁嘴锈。
梅山剑客将空相五花大绑了,是哪五花?双手腕口是两花,双臂胳膊是两花,背项脖颈是一花,共为五花。
他这根绳子,浸湿井水,打个缠龙结,越是挣扎越束缚得紧,不怕和尚开溜。
他拜别何志武,押着和尚径投少林不提。
今天正逢水陆法会开坛之际,那礼乐声嚣甚闹,远远能得听闻。何志武纵云步,撇开身赶入城中。
看他轻功怎么曼妙——高不高,足下踏云霄,快不快,转步峰头迈,急不急,抹身过天渠。虽比不得元神出窍飞遁之疾,也是寻常武夫望尘莫及,片刻之内,到了城墙下。
他更不看什么门户高墙,袖袍展开,与云雀同钻天,于雄鹰共盘旋,御着寒风飞驾城门,化一道流光投入太湖城中。
他的武学造诣已到超凡境界,在不懂武功的凡夫俗子眼中,无论是隔空点穴,以气御剑,纵掠飞度,皆与圣神无异。常有人错将武林高手当作仙人崇拜。
事实上,再强的武学,练到巅峰也是凡俗之流,只不过他们能将某种东西发挥到极致,因此被人冠以神、圣、仙、王的名头。
譬如什么剑神、刀王、剑仙、刀圣,能被公认此类名号者,无一不是在各自领悟钻研到刻苦之辈,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是以才神,才圣。
他的武学路数,还未走到尽头,只是半只脚踏入宗师境界,当世已难寻一人为敌,这才要设法将少林方正、武当冲虚、日月东方等人汇集一处,企翼以战悟道,成全自我。
转过城头不久,步出盏茶时间,稍纵二三里路,沿途中偶听佛声诵念,时闻禅音绕耳。
那庄穆之音仅出自一人碎念,其声浪真如洪钟大吕,隐有大音希声之象,只听阵阵念经声飘荡上空,游游捋捋传出三五里外。
佛门里,虽有狮子吼、龙虎吟等奇门绝学,专用内力震荡喉舌,对敌时一声徒喝,对手无法躲避,只能靠着内力抵抗。功力强的只是头晕目眩,微有不适,功力弱得非得眼冒金星,震伤肺腑不可。
但是音波类武学从来是难学难精,属于奇门武学。境界低的不易学会,境界高的对敌徒劳无功,是鸡肋一般存在。正是左右难舍,前后无继,会的人愈发的少。
似这一般,能把声音传出许远,浩荡如天雷滚滚,却又不伤人耳目,表明念经者非但内功臻至化境,而且对火候的把控同样细致入微。
他循着声浪走去,漫漫步入一所道场,只看:人山人海,人林人墙,人山人海浪涛涛,人林人墙砌巍巍,竹席上,摩肩擦踵者静听宣佛,旷野里,交头接耳众默聆禅机。
原来是到了法会场地,他见地方上约摸有上千人众,却没一个开口喧哗,只如泥塑一般围住中央桩台,好如佛前圣子,恭闻讲经。
向上看,台子高低错落,参差不齐。有那二丈讲经台开卷诵经书,有那五丈论法台摇铃演妙法,更有九丈九莲花桩,孤零零单坐一僧,左手敲木鱼,右手拈荷莲,天生悲悯相貌。
开讲经的,卷不离手,经不绝口。有那一壁经书,是谓《极乐经》《枯木经》《道衍经》无不向善,《往生经》《度厄经》《法相经》意在解脱。
对演妙法的,各有本事,各显神通。有这一众法诀,且看,南离心火出惠口,喷将一路腾飞焰、西庚肺金过五指,立地衍生太乙剑、北玄肾水屯胸腹,顷刻放出天河浪、东乙肝木透云足,扶摇九天入青冥、中戍脾土挤孔窍,随身放出万堆烟。
看他台上,喷火的喷火,吐雾的吐雾,俱有变化,有那挥袖扫荡云烟的僧人,有那立掌聚气成冰的和尚,果然是玄门内功玄奇,佛家武学佛相。
最后一座桩,撑地九丈九,一根独苗拔秀,人坐其上,只如荔枝大小,真真高处不胜寒,风猛浩阳烈。
桩上边,敲击木鱼声源源不断,低低念咒声散满城池,真个有些道行,身怀神通。
细看去,只见是个老僧莲坐其间,如何模样?头戴五佛冠,身着百纳袍,腰系随缘绦,脚踏无忧履,一派祥和,面带慈悲,眉捎良善。
冠上五佛,是那过去燃灯佛、未来弥勒佛、现在如来佛、广渡阿弥佛、救济药师佛,各佛绽圣光,画影捕神形。
袍里百纳,赵钱孙李尝施饭,张王刘杨来布衣,两手敲遍千家门,赤脚走过万里路,丝丝涤条结成裳,批了一身彩霞光。
绦带随缘,捉来青龙缠腰间,炼化赤蛇扎缎带,一袋蓝玉赘身重,两头金银随风晃,莫如细细麻桑绳,整肃行头好修持。
僧履无忧,剃尽三千烦恼丝,戒除五味共七欲,人生愤懑不平事,多是力微欲念重。天生我材实中庸,只可戒燥与消念,不理柴米酱醋茶,无忧无虑勘真谛。
这个老僧,讲动诸般法理,敲响空灵声律,那佛门经法从他口中吐出,真如金科玉律,一只空心木鱼,经他罄扬,也似天籁之音。
法会场上,虽未地涌金莲,重重青霄,不曾漫放霞光。只是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只像瞌睡垫着金镶玉,宁知是梦,情不愿醒来。
此僧想必就是方正和尚,他的佛学修为果然不是一般僧俗能比。
距清晨已有数个时辰,他高坐莲台,被冷风吹,被骄阳晒,依旧不为所动,足见禅心镇定,佛意坚固。
何志武走入会场,并未掩饰气机,强烈的气场,恍如一根银针刺穿气泡,惊醒众人。
一时间听者收心,讲者止声,便有上千人目光同时望来。
如果说一人怒目,使人心惊,十人张睛,骇人胆寒,百人围视,迫杀猛虎,那么千人同仇,便是一场惊涛骇浪、风卷云涌。
这般精神上的压迫,考较的是一个人的心灵,若胆小的,定转身拔腿就跑,纵胆大点,也要畏手畏脚,浑不自在。
众人眼瞧着何志武步入场中,对他突然闯入搅扰氛围怒目而视,他却将众人怒意当作清风拂面,不予理会,疾步如星走入当间。
那上千人里,不乏“老朋友”,例如灵光老叟、云岭居士之流,他们识得何志武厉害,缩在人群里不敢开声。
不过有一节,禾草盖珍珠,见宝不知宝。旁人却不曾领教他的高招,哪晓他的手段。即有一汉跳将出来,斥道:“你这毛头小子,水陆法会乃庄严盛事,没有请柬也敢闯入,莫不成骨头痒了,欠老子舒松舒松?”
何志武暗运元神,用个目击法试试宗师手段,只看他调动真元撬开紫府,攫出一缕魂力,透过双瞳射出。
那汉顿时惨嚎一声,旁人也不见他被剑刺着,遭刀劈到,只是喊话未毕,转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跟着口吐白沫,抽搐不休。
场中便有千众,也没一个带眼识人,只当汉子是羊癫疯发作。左近忙上前将他扶起,掐人中按胸口,终归不见好转,反而抽搐得更狠,几有痉挛气断之象。
正焦急间,骤听高台上方正和尚道:“且慢动手,他不是癔症发作,也不是癫痫病犯,以外力干扰,反害他的性命!”
众人慌慌张把汉子放下,方正老僧翻身落下莲台。离台桩地近十丈,只看他张开百纳袍,踏定无忧履,轻飘飘降下,晃悠悠沉地,不偏不倚,恰好落脚在汉子身边。
古语云,久病成良医。一般的僧人道士,久住深山,时常有甚头疼脑热,假若等大夫赶来开方,尸体都凉透了。是以病痛只是自医,日久年深,也懂点岐黄之术,略通些金匮良方。
方正扳开这汉口鼻,翻揭眼睑,只看他眼珠黑白分明,口鼻喷吐顺畅,牙也不打颤,身也不发抖。只一味地呕着白沫,摇头晃脑,心里就有了计较。
他起身道:“病情我略了然在心,施主身康体泰,无病无痛,只是有些犯了忌讳,冲撞无状,惹动阴司,才有此难。”
众人道:“这里倒有几个大夫,甚么妙手回春,悬壶济世都在,且问他们如何医治。”
那妙手回春道:“医活病容易,治鬼病实难。”
悬壶济世道:“虽有一片救济心,争奈只懂伤寒杂症,不通降头巫术,无药无药。”
“其实要治也是简单。”方正就望向何志武,道:“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扁担配麻绳,木棍对锄刀,一把空锁还须空匙开。别人是决计没奈何,只要小施主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忌讳自然迎刃而解。”
何志武佯怒道:“老和尚无礼蛮横,惯会血口喷人!我也没碰他也没骂他,就连衣角未不沾到一分,怎么就有手段伤害他?”
方正绘声道:“施主瞒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老僧,我佛门中有狮子吼音波功,不需近身便能伤人,武林上奇人异士云密,少林怎敢就称第一?想是还有更高明神通,有那种种手段暗中害人。”
他进而道:“这汉子出头呛了施主两句,即刻倒地抽搐,若说没有因果干系,老僧是绝不信的。”
何志武悠悠道:“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和尚无证无据,空口白说,怕难取信于人。”
听闻此言,众人神色各异,有这汉子同伴自然信方正的话,有这汉子对头,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原则,本能反对少林主张。
更多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出殡不怕哭闹,抱臂观之,将身立在墙头,随风两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