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朱万户吩咐下人收拾断肢残骸,打扫血场,此时府上经一夜混战,陈留尸首近百,腥气冲天,血味翻涌,扰人不得清净。
他已找人对照过,昨夜被劈死的壮汉,绰号插翅虎,是双耳峰白云涧龙虎庄二当家,一对南瓜金锤与高大身量便是佐证。
万户暗思着,龙虎庄立庄也有三五年光阴,往年并不来太湖城放肆,只是取远劫掠,昨夜却一反常态入城,擅入官府,事必有妖。
恰好逢上死人,也要去请僧人念经超度,不如就上少室山,顺便问问因由。少林乃武林正道泰斗,江湖上的门门道道比官府更灵通,问和尚准没错。
假如事出无因,只是龙虎庄失心疯乱抢,率兵剿灭即可,如若内有曲折,索性请少林出手,以蛮制蛮,否则朝廷这些年给的安稳,僧人免税免租的优待岂是白受?
朱万户打定主意,即唤属下驾车,仪仗从简,换了官服,穿一领皂白直裰,系一条蛮狮腰带,踏一双鹿皮软靴,便装出行。
从太湖城到少室山,按普通人算计,走路需一个白天,赶车要三个时辰,骑马只要两个时辰。
如果是武林人士,就以轻功脚程计算,轻功上乘者,来去如风,半个时辰足矣,火候有差的,难赶马匹,多要二三个时辰。
万户所乘车驾,马足脚力,轮彀飞快,从早上路,日上中天时,已到少室山下,遥见一座古刹安在山腰。
从山脚下望,景色又比前番不同,只看:云爬山腰,雾漫亭台,云爬山腰晨暮鼓,雾漫亭台钟声远。百鸟在林,僧众声声,百鸟在林栖芝草,僧众声声念善经。
听那钟声经声交合,不觉使人平心静气,安神温吞,似能消除七情杂念,仿佛杜绝六欲困扰。
朱万户拾阶而上,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少林。早有下人先一步奔去知会寺里,待他走到半途,已逢几个老僧带着沙弥下来接见。
走前一僧,双耳垂肩,两眉蚕雪,瘦个皮包骨,竿立紫竹影,老态龙钟步稳健,一绛灰衣纳百褶,忘却本性俗尘,出家法号度虚。
老僧起手见礼,道:“未知万户法驾,有失迎迓,请恕怠慢之过。”
朱万户揖手道:“冒昧前来,不曾远传,是本府不周,大师客套了。”
度虚和尚请他同行,一道上佛殿,问曰:“万户忽而来访,是理佛焚香还是别有要事?”
朱万户道:“正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官府上昨夜遭贼闯入,万幸警觉,与贼械斗一番,可怜打得头破血流,黄泉涂炭,数十人众因此丧生。惊怕亡者有怨,留恋人间,化鬼作恶,特来贵寺请佛,望请能念会诵的下山作法,超度亡魂。”
度虚和尚双手合十,悲悯道:“阿弥陀佛,罪过,万户既沾了杀业,还请殿前稍待。待小僧向住持禀明,挑几个得道僧众随万户下山。”
即教沙弥奉上香茗,前后林子摘柚子叶杨柳枝涤荡万户身上杀业,再与他念一谱《除孽消怨法罗经》扫去晦气。
度虚法师步履匆匆,向里行去,至方丈门前,那一班和尚,大小僧众正在里间做早课,诵经声阵阵。
忽而间,有一青俊僧人越过度虚,撞入门里,脚步声惊动四座,各人念经声不由缓了一缓。
上首方正住持眼睑半开半合,叫住道:“孤云,现下几时了?”
那俊僧低头道:“卯时三刻。”
方正道:“你入寺中已有八年,该知早课时间?”
俊僧头愈低,声也低道:“夏日卯时正时行早课,冬日卯时一刻。”
方丈便道:“你已迟来两刻钟,今天权且罚你扫塔两遍,入座罢。”
孤云垂耸脑袋,拖拖汲汲到自家蒲团坐下,心烦郁闷,以手作笔,在地上写了个“草”字。
又听方正宣道:“度虚师弟在门外为何不进?”
度虚宣一声号,走将进来,禀道:“早间接到贵客一位,是太湖城里朱逢春指挥佥事,为有贼盗上门掳掠,争斗之间,互有损伤,特上山来请人作法,消灾解厄。”
他从孤云身旁走过,惊得这个俊僧慌忙拿手掩住地上字迹,因事仓促,只盖住“艹”字头,还留早字在手下。
度虚法师大为赞许,抚他头顶夸道:“知早悔未晚,刻字铭志气。你能知早起用功之辛,刻字立意,诚为迷途知返,为时未晚矣。”
孤云急急点头道:“弟子今后一定用功,不负师叔教诲。”
方正听得朱万户上门之事,禅眉稍蹙,道:“若只请人作法,何必亲至,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快请万户入来叙话。”
座下就有弟子去请万户进来,一通厢见过礼后,方正率先问:“想问万户,可知来犯者何人?”
朱万户道:“小官翻阅衙门数典,海捕文书,查知贼首是双耳峰白云涧两个当家,一者插翅虎已毙于刀下,还有一个入云龙潜逃回去,不知所踪。”
度虚道:“双耳峰距太湖城止有一驿里程,从未听闻来犯,昨夜因何入城劫掠?”
朱万户拱手道:“小官正是有惑于此,上山请教。”
方正缓摇头,轻声慢气道:“少林居山中,也不曾听到什么江湖风声,恐怕是无妄之灾。依贫僧拙见,万户不如暂在寺中寺中屈尊,待本寺挑些精干弟子下山查明此事,消除后患,再归家不迟。”
朱万户喜道:“就依大师高见。”
方正即问众僧道:“而今太湖城里有匪盗流窜,害人性命,谁愿下山起坛作法,度厄解困?”
僧众里,孤云立马站出来道:“弟子精修《普善轮回经》《往生极乐经》等经典,愿助万户府上超度亡魂,消除戾气。”
朱万户看着孤云和尚,隐隐觉得这僧人有些面熟,一时又叫不上名字来,此情此境,也不好发问,遂打消念头。
度虚法师道:“孤云有心立功,真情可嘉,许你带法器两担,经文十卷,再与你开坛护法二十人,速速下山,尽早完命皈依。”
孤云领敕,从班部里选出十个精研佛法的,又挑十个广修武学的,从内经阁中取十卷经文,法器若干,一发结束整齐,埃埃靠靠,作队下山。
只看这队伍里:斗帐迎风招摇过,天盖遮阴避风雨,净瓶法盘掌中托,烛台灯笼肩上架。
梵钟铙钹辟妖魔,木鱼金鼓震三宵,度厄经文箧里藏,念珠钵盂随僧行,九环锡杖傍法驾,立意除魔肃清风。
一行人敲敲打打,声声念念下了少室山,趲着脚步疾行,众僧久在山上,不事劳动,养得精壮体完,且有耐力,不过夕阳时分,已到太湖城。
孤云领着众僧直达朱府门上,报明来意,稍顷,管家来接待,长长作揖道:“众位师傅远道而来,还请堂上安坐,我家老爷是否一同归家?”
孤云道:“住持恐贼再来侵扰,着令我二十人来府上作法驱邪,镇守宅门,万户暂在寺中栖身,勿需挂念。”
管家道:“如此,请先奉茶,小老儿整治些斋饭,师傅们用过饭后才好作法。”
各僧到堂上安坐,管家吩咐下人备斋后,留在中堂叙话,聊些一知半解的佛语,讲讲没甚卵用的见闻之类,
话到一半,孤云和尚问道:“听闻万户府上千金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容颜,登门提亲者踏破门槛,此事是否当真?”
管家微有芥蒂,暗道这出家人好没羞耻,不戒荤腥,竟公然讨论女色,恐不是正经和尚。
面上还是保持礼节,笑道:“我家小姐,闭月羞花谈不到,沉鱼落雁也夸大,幸随主母模样,姿容尚佳,风骨浑然,全赖天公作美。”
孤云和尚道:“管家所言,是有其母后有其女,未知朱万户在哪里碰到尊夫人,小僧若是还俗,也想去撞撞运气。”
管家心道,这僧人越来越不知羞耻,若不是用他开坛作法,一定那笤帚赶出门去。只得口头警告他道:“小姐夫人就在东厢房,师傅慎言,当心隔墙有耳,些许轻浮的话若传回寺中,恐惹方正住持责罚。”
孤云合掌念道:“罪过罪过,是小僧轻挑了,不胜惶恐。”
他告一声饶,结束话题,转而端坐念经,管家也不理他,奔到伙房,赶着将斋饭供上。
众僧食过,已到昏夜,各打开经惬器担,取出一应事物,摆列开坛,点燃火烛,就在前庭作法诵经,超度亡魂。
孤云和尚同管家道:“少林的规矩,起坛作七天,头三天彻夜通明,烦请管家再备些斋饭,夜半肚饥时果腹所用。”
管家允道:“小事一桩罢了,师傅还有甚吩咐?”
孤云道:“念经度亡时,忌讳阴冷东西,府上有井须合盖,女眷一律不得出门,男子凡出生时辰带阴的,也要家中静坐,待天明方好出来。”
管家听得仔细,起了坛后,依样照做,告知主母一声,把东厢房大门锁上,命人盖井,再整合护卫,生辰八字带阴者,今夜不必巡逻。
忙前忙后一通,已到亥时一刻,人到昏睡时,管家顶不住年纪上来,怠倦了,叮嘱下人看紧和尚,便回房睡了。
偌大府邸,庭院森森,高墙四立,月笼轻纱下,唯有僧人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