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法会是以祭奠朱逢春万户顺便替民消灾解厄的名义起坛,少林广邀各路禅师高僧前往太湖城讲经会法,虽未受邀,左近武林人士踊跃自来,一时盛况连连。
法会未开,江湖同道之间的交流已然开始,这交流,有待客,有拜访,需拜访的都是小门小户,能待客的唯深庭宗派。
武林门派强弱,没有明面上排名,不过大家依据过往经验,以及交手记录,心里自有划分。
似少林武当,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历数朝而不倒,是当仁不让第一流宗派。
往下,就到华山嵩山等门派,近百年崛起,经大起大落还能保住火苗不断,时有侠客流芳,属第二流。
再下去,是一些不甚出名的,亦有数代门人共建,一时光辉,长盛未见,有待商榷,属第三流。
至于日月教等邪教,纵使威压一时,不过两代教主,立教时间更只有数十年,武林人只当它是流星划过,昙花一现,辉煌短暂,转瞬即灭。
还有一个更为直观考较门派长短的方法,就是看他教派中有多少顶尖高手,有多少中流好手。
顶尖人物之于门派,是水桶中最高的一块板,好看归好看,不起称量的决定作用。中流砥柱却是影响门派长远发展的重要人才,比顶尖高手更可贵。
像华山派,虽然有风清扬在,也难以跟少林武当比肩,因为他门里真正高手不多,只靠一人之力,对宗派壮大发展,无异于杯水车薪。
除非出了那么一个神人,打遍武林没抗手,纵横四海无觅敌,别人竦惧他的武功,尊他第一,本门也跟着鸡犬升天。
太湖客栈居法会左近,位置极佳,三两步路便到会场,彼时能入住的,绝非泛泛之辈,像玉剑门等派,就要到此拜访。
因而初八这一天,客栈里人头攒动,一席难求,多的是别刀挂枪的人蹲在门口,奇的是无人敢用强抢座,都乖乖候在门口等待。
上一个仗着武力欺人的,已经被碧霄门点了穴道扔在门口,至今五六个时辰不能动弹,成为太湖客栈门外一道别致风景。
而今少林未到,客栈中地位显赫的除却碧霄门,还有别鹤岭,两派均以轻功点穴手法见长,颇有焦孟之意,形同张飞李逵连襟。
玉剑门葫芦道人留了一对徒儿在大堂等候,独自上二楼拜揭。他玉剑门以剑命名,本人又嗜酒如命,左腰是盛酒葫芦,右胯系湛青玉剑,常年酒剑不离身,方圆百里也有些名气。
华灯初上,陌柳枝头,碧霄门会同别鹤岭居中敞开雅间招待四方朋友,葫芦道人步入敞室,里面已经喝开,交谈阔论声切切,生熟面孔皆有。
所谓同道交流,一则书信不便,大家相互交换信息,不至使门派闭门造车,故步自封,二来切磋技艺,以武会友,互助互惠。
道人递了帖子,被安排席下座位,自然而然有几个相熟的凑过来讲话,交谈之间,大家对今次法会皆抱期待。
一个说:“少林七十二绝技源远流长,听说这次方正和尚打算拿出一部分典籍,供同道参研。”
另一个驳斥道:“少林建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都把武功藏得严严实实,现在会这么好心?”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一个得意洋洋道:“你没看这次法会开坛的缘由么?是因为朱逢春指挥佥事一家被屠,方正大师悲天悯人,起坛讲经超度亡者。”
葫芦道人一边将席上美酒倒入葫芦,一边问他:“超度亡者跟七十二绝技又有什么干系?”
那人摇头晃脑,沉浸在信息不对称的自得中,慢悠悠道:“你想,朱万户好赖是地方官员,寻常人哪有胆量动他,敢打朱府主意的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压低声音,故作高深道:“我听说,灭门者正是二十里外,双耳峰上一群盗匪,自称什么龙虎庄,为恶多端。少林为彰表正义,特地拿出七十二绝技中有数几部,用作酬劳,悬赏盗匪头子性命,告慰朱万户在天之灵。”
“方正和尚佛法精湛,大悲手独步武林,哪用得着我们小虾米出头?”葫芦道人忘情灌酒,转眼吞掉一盅,方才住手,道:“你的消息准不准,该不会糊弄我们吧?”
“不是说出家人不能随便杀生吗?”这人道:“也许方正大师不想乱造杀孽,因此把动手的事交给我们。是真是假,明日自有分辨,假的无害,真的有益,你又着什么急?”
葫芦道人两杯下肚,热气上涌,拈须豪气道:“管他什么匪的盗的,看我手起剑落,有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对……”
正说间,门口抢进来一个人,青肿着脸面,径直走到上席首,低声在别鹤岭掌门耳边说些什么,后者闻言色变,倏忽站起来,拍桌怒道:“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碧霄门灵光老叟见状问他:“云岭居士因何动怒?”
云岭居士年岁也不小,鬓角半白,短须微霜,添为别鹤岭掌门已愈三十年。他按住肝火,先自饮一杯赔礼,告饶道:“适间言语冲动,扰了大家雅兴,愚翁先在这里赔罪。”
灵光老叟同他相交多年,知他脾气,又见入来的别鹤岭后辈鼻青脸肿,多是与人动手吃了亏,才惹得他大动肝火。
老叟适时问道:“老鬼,有事但说无妨,太湖城附近,谁敢触你虎须?”
云岭居士放下酒杯,大众目光还放在他身上,他便道:“说来丢脸,我别鹤门武艺不精,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抢了旅居的房间,也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惭愧惭愧。”
灵光老叟即站起来,道:“真是好胆,敢在太湖城撒野!不知这里毗近佛门,不斗不争的规矩么?”
底下宴客跟着嚷道:“跟别鹤岭过不去,就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居士放心,我们定给你讨回公道!”
云岭居士就把身后弟子扯出来,道:“我儿勿虑,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有诸位同道做主,不必怕他。”
那弟子本分道:“方才我们各师兄弟在房中安歇,忽有人敲门,说有一宗买卖来做,哄得大师兄开门,他却二话不说,进来见人就打。仓促之间,我们招架不及,他就仗着武功高强把人都赶出去,并说不许别鹤门再靠近玄字甲号房,我们无法,只能来向师父倾述。”
席客听得愤懑不已,仿佛被欺负的就是自己一般。
云岭居士厉声道:“这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愚翁我虽武功低微,也不能任由恶徒逞凶,这酒不吃也罢,誓要去讨个说法!”
灵光老叟扶着他肩膀,道:“不消说了,算我一份,我碧霄门今天要为正义而执言!”
席上宾客无不涌动,个个义愤填膺,争相道:“算我一个,公道不能不讨。”
大伙儿群情激奋,又喝了酒,彼此豪情感染,好似接下来要同日月魔教殊死搏斗一样,叫嚷着涌出雅间,直奔玄字房去。
店家听到他们壮志豪言,酒后凌云,一个两个抽出刀剑,套钩索叉,奔走长廊上,吓得不敢来拦,躲在柜台后面战战兢兢。
如果运气好些,碰到好心的,打斗过后还能赔点折损,多数时候,侠客们弄过一场,拆墙破楼后扬长而去,实属江湖常规操作。
除开官府之外,最讨厌江湖人士的,应当数开客栈的无疑。
丢开掌门不说,再看楼上,所谓酒壮胆气,聚众逞威,一伙人相拥着踏上楼道,转过长廊,直到玄字房外,云岭居士打眼看去,房里静悄悄,只有火烛亮。
据弟子禀报,对方抢了房后没有外出,也许是算到自己人等来讨伐,所以待在房中以逸待劳。
云岭居士的成名绝技,乃是一对勾魂索,配合别鹤岭独门轻功,真有仙鹤纵去还来的从容自若,时常对敌时即使落入下风,别个也难留下他,因此不怵。
他头一个上前,拍打门子,喝道:“开门开门!有胆子抢房,怎没能耐见人?龟龟缩缩,算什么英雄!”
烛光下,骤见一道黑影印上窗纸,雄赳赳,气昂昂,惊得众人一跳,纷纷擎出兵刃,围定房外。只听里面有人回道:“你是个什么人?敢来惊扰我东家歇息!”
云岭居士取出他那勾魂索,凝声道:“好狗胆,我别鹤岭远处无声威,左近有雄名,百里之内,谁不卖三分颜面?你是哪里的杂种,来夺我们居所?”
里面人反唇相讥道:“别鹤岭是什么下九流门派,没听说过,你这野山野人,还不滚开?走慢些,莫怪我鞭下无情!”
云岭居士冷道:“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憨货!”他使个眼色,灵光老叟会意,拿锏挥击,打碎了门房,云岭居士立刻闪身入内,冒头撞上车夫老樊执鞭静候。
两人见面,各使看家本领,居士勾魂索缠去舍命,车夫软鞭梢抽来夺魂。车夫手沉,一根软鞭当枪舞,四面抢敌来会招,居士脚轻,上下窜弄去迎敌。
趁此当间,余下众人一拥而入,灵光老叟背后偷袭,重锏出手,呼呼风响,盖侵车夫后脑勺。
老樊双面树敌,两害相权取其轻,足底生风,脚下抹油,用出他做盗贼时上梁入舍的绝技,名曰银蛇蜒空,向侧腾去,躲过锏击。
云岭居士乘势追击,把索子向前套住,恍如森蚺缠绕,紧紧束着车夫腰身,往外一丢,撞开窗柩,扔出太湖客栈。
他二人联手解决了车夫,合众人一齐抢入里间,越过两道子门,来至深处,只见塌上端坐一青年,相貌十分俊朗,只是形体有些消瘦,带点病容。
但看他呈五心朝天炼气式盘踞,坐下自生金莲,黑发如墨垂天河,宝相庄严隐威严。
似玉剑门等见识低的,惧于他的神仪,不敢造次,恐他是个高人,灵光老叟但不怕他,疾道:“你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微末伎俩,也想吓唬我们太湖英杰?”
这青年睁开眼,但不言语,向前指去,室内凭空刮起一阵狂风,迷得众人眼迷离,惑得大伙脚惑乱,在这风中,又有各色声音吼响。
有人听到厉啸山林声,眼里就见下山猛虎觅食,有人闻得戾嗥九霄声,目中便看布雨云龙降祸,更有人见豺豹丛生,狼狈为奸,一发儿奔来,血淋淋兽口渗人,白惨惨獠牙堵路。
彼时,碧霄无灵光,别鹤失云岭,老叟亡魂冒,居士神魄丢。众人被洪水猛兽吓退,慌不择路撤去。一时丢盔弃甲不顾,衣衫凌乱不堪,哪里还有醉酒豪情,满目只余醒酒惊魂。
一众人踏破门槛,撞出房门,徒留惊魂,回首房内,哪里还有豺狼虎豹,祸龙蛇兽,只是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