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含冤血,凭栏看,埋葬多少冤魂?木枷锁残躯,见己身,悲血染红青天。
一口红浆泼上白纱窗,一个青年撞头出来,精赤着上身,左肩有道十字疤痕尤为醒目。
他叫林平之,本是富贵人家公子哥,平生只爱作诗填词,不喜舞刀弄枪。
打打杀杀,那是什么?是地痞流氓。放火杀人怎算英雄,剪径喧城不是好汉,他相信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不是功夫,而是思想。
可惜他的思想还未强大,碰到不讲武德的蛮力,悲伤就像王老汉失禁的前列腺一样飞泄出来,等来的只有审讯和拷打。
欧阳全扳过他软绵绵的脖颈,探手在他鼻下试气,不见凉气吸进,没有热气呼出,已然毙命。
他微皱眉,死个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葵花宝典的下落自此难寻,古公公若为此不高兴,自己恐有杀头之祸。
彼时林家一干人已经挨个审讯完,没有一个能说出宝典所在,不是林镇南守秘,就是他们忠贞不渝。
考虑到人性之软弱复杂,多半是林镇南守口如瓶。如今唯一有可能知道宝典下落的,恐怕要着落在令狐冲两人身上。
他们是林镇南死前唯一接触的人,华山又与林府交好,极有可能知道秘密。
希望左冷禅那条狗足够凶猛,把人抓到,如此才不枉朝廷对他的栽培。早点了结这桩差事,自己也好回去享享威福。
染坊经过一番收拾,勉强还可住人,他踱步直上二楼,来到正房门口,厂公正在里间等着他的汇报。
欧阳全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在门外踌躇徘徊,思量着如何应付厂公,如何把自己责任推干净。
直到房间里传出古今福阴寒的声音:“进来吧。”
他整整衣裳,理顺思路,小心翼翼推开门户,只看古今福坐在太师椅上,手端茶盏,细品香茗。
“禀公公,林平之受不住严刑拷打,已经没气了。”
“嗯。”古今福应了一声,盏盖轻轻拨动清茶,汩汩热气上升,轻飘飘,柔缓缓。
欧阳全硬着头皮道:“林家所有人都盘问过,还没葵花宝典下落。”
“嗯?”古今福动作一顿,放下茶盏,起身踱步,环着房间慢行,背负双手,也不说话。
欧阳全一路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随时间增加,压力愈来愈大,暗暗揣摩着公公心思。
良久,古今福停下,问:“左冷禅呢?有什么消息传回?”
“报公公,暂未收到消息,也许他已经把令狐冲抓住?”欧阳全不得不替争宠的对手说两句好话,舒缓公公心情。
“最好是这样。”古今福面沉如水:“我们赶了许多路,浪费不少时间和人手,葵花宝典万不能失!”
“是,公公。”欧阳全壮着胆子,问出长久以来心中疑惑:“其实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费时费力,更是牺牲了不少手足,只是为了一卷书帛,会不会小题大做?”
他说:“卑职绝不是在质疑公公的决策,只是觉得,为了一本书搭上许多人命,是不是有些不值?”
“你这小鬼,转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无非是想知道葵花宝典到底是什么来着。”古今福微微沉吟,笑道:“也罢,我就告诉你,让你安心。”
欧阳全大喜,伏身道:“多谢公公高看,卑职洗耳恭听。”
“起来吧。”古今福呷一口茶润喉,气流蒸腾他的脸庞,笼住他神往的表情:“葵花宝典,据武库记载,是一种奇门秘术。传言曾有人修炼其中法门后,能千里发功、透物穿墙、视人肺腑,真可谓玄之又玄,异中怪异。”
茶水热流升腾,飞越屋脊,从一口瓦片漏洞中散逸出去。
正在房中二人交谈时,屋顶爬上来一个黑衣人,悄悄揭开一张薄瓦,窥听谈话秘密。
他轻身功夫极为了得,从头到尾窥探了林家众人被审讯拷打的过程,东厂众多蕃子一无所觉。
这时他又来探听葵花宝典的隐秘,古今福毕竟不同常人,屋内光线稍变,他已知屋顶有人潜入。
当下也不作声,只逼近欧阳全,道:“这类神异,莫说是你,就是我初听时,也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欧阳全已被他话中内容震住,若世上真有这种武功,岂非仙经神卷,练成之后,还不独霸武林?
“不过!”古今福话锋一转,道:“有的事由不得你不信,有的人自以为做事高明,岂不知江湖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欧阳全惊恐后退两步,瞪大眼睛,心中以为厂公突然把秘密说出,就要杀自己灭口。
只看古今福突而张开双臂,真气充塞衣袍,把一身官服度化成袖棍兜盾,起手百鸟穿林之势,喝道:“接招!”
欧阳全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反抗,却见古公公振袖跃起,一飞冲天,打上屋梁,轰烂半个屋顶。
瓦砾飞屑中,黑衣人跳出攻击范畴,落入染坊外,霎时惊动两名值守蕃子,二人惊道:“站住!”
黑衣人反手出剑,二人只看一片光影夺目,对方剑身还有丈多远,已被剑气割下头颅。
黑衣人闪入草丛中,身后蕃子还待追击,便听屋内古今福散音道:“对方剑气厉害,不要追了。”
欧阳全纵出房外,关切道:“公公,那是什么人?”
“能避过我这一招的,江湖上没有几人,林镇南多半想用他对付我。”古今福道:“如若我没有猜错,他应当就是华山岳不群。”
欧阳全讶然:“岳不群应该还在路上,怎么?”
“哼,江湖人的鬼话,有几个能信?”古今福冷笑道:“派自己的徒弟来送死,自己却想浑水摸鱼,岳不群,也是个伪君子。”
欧阳全道:“他知晓了葵花宝典的秘密,我们岂非多了个敌人?”
“知道了又有什么可怕,现在就看谁先找到东西。”古今福未将岳不群当作隐患,至多有些忌惮他的剑气。
转而问道:“你速速联络左冷禅,让他快些回禀消息,另外密切查探华山派等人踪迹,他们也许已到了附近。”
正说间,外面喧哗,正是天黑莫谈鬼、背后休议人,原来左冷禅已折返信达染坊。
欧阳全匆匆下楼,见他两手空空,必是无功而返,不由焦急道:“人呢?令狐冲在哪里?”
左冷禅斜睨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想找人就自己去,不要挡着我见公公。”
“人没抓到,口气倒挺横。”欧阳全道:“我看你没人怎么跟公公交差!”
左冷禅自不理他,登步上二楼转层之间,一番见礼纳拜,乞道:“小人该死,未拿到嫌犯令狐冲,不过情非得已,遇着不可力敌的强手,还望公公开恩。”
“哦?”古今福侧目道:“据我所知,你左冷禅已是五岳数一数二的人物,还有谁比你更高?”
“公公盛赞,小人诚惶诚恐。”左冷禅道:“此人面目甚轻,武功奇高卓绝,小人在江湖数十载,从未听过如此青年好手,实不知他姓甚名谁。”
“你如何败在他手上?”古今福问。
“一招。”左冷禅讲起自己落败事迹,不免羞恼,语速从快:“小人运掌打去,被他内力反震,仅一招就晕厥昏睡过去。”
“有这等事?”古今福调门升高,表明心中惊讶,追问道:“他长什么模样?”
“是一个俊朗青年,面带病色。”左冷禅道:“他还有书信一封,言明一定要带给公公。小人看他狂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嗯?还不快呈上。”古今福眉眼眺动,左冷禅乖乖把信交上。
纳信入手,拆后翻阅,只看上面笔走龙蛇、银勾铁画着:十月初三,定取首级,予你三天时间准备后事,洗净脖子,乖乖受死!
古今福怒极反笑,徒手拧去,抓碎栅栏,内力微颤,信纸齑荡湮灭,散尽漫天尘埃。
他寒声道:“左冷禅,你同欧阳全联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把葵花宝典找回来!”
“另外,密切注意华山派及无名青年行踪,一有消息,即刻回报我。”古今福咬牙切齿:“我要用这群野人开刀,让天下人知道,得罪朝廷是什么下场!”
令狐冲抱着奀仔一路急行,自辞别了刘曲二人后,奀仔因受河水浸泡,衣裳尽湿,冷热交替下,不觉头重脚轻,染了风寒。
虽然左冷禅已被何志武击退,但他身后还有东厂蕃子追踪,而今之计,只有尽快赶到苗人野店。师父说过,他们到了地方后,会在那里落脚,只有与师门汇集,方才安全。
他们是晨间下水,黄昏过岸下船,此地离野店约摸还有二十多里,如果是在往常,只需半个时辰,令狐冲就能走个来回。
如今体力徒耗,奀仔病殃,后有追兵,行夜路不济,恐怕须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夜。
奀仔蜷缩着身,抱臂颤抖道:“师兄,我冷……我想回华山。”
“早叫你不要跟出来,你又不听。”令狐冲碎嘴埋怨一句,又安慰道:“再忍一忍,等会儿见到师父就好了。”
奀仔把头靠在他胸膛,自言自语道:“江湖太可怕,我想回华山,我想吃娘烧的菜。”
令狐冲探手在她额头一摸,甚是滚烫,拖着病体不好赶路,不如趁着天色未黑,先找地方躲藏。
他左右望看,不远处有一座破烂房屋,顶塌壁陷,乱石堆砌,不见人烟,唯有废墟。
当下也管不得许多,闪入破房里,把奀仔安置在一扇破门后。他登上墙头,正想看附近有没有野味可寻,却见后面三四里地方,草动鹰飞,犬吠人呼,竟然是东厂蕃子追踪而至。
他匆匆跳下墙头,刚想出去引开敌人,保全奀仔,迎面正撞上一个老者。
令狐冲心惊,转而看到对方形体瘦弱,手无寸铁,安下心来,劝告道:“老人家,这里不方便住人,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老者头顶笠帽,不满道:“在外面被人驱赶,到这里又被你哄走,天大地大,你叫我去哪里?”
身后追兵逐渐接近,令狐冲无奈,转进破房里,嘱咐道:“老人家,你千万不要出声,这附近有凶人出没,我怕你有性命危险。”
他们进了屋,令狐冲到里面看奀仔倚墙微酣,宽些心,转头出去,却看到老者用石头堆砌一口炊具,正要生火做饭。
他慌忙过去踩熄烟火,老者愠道:“你干什么?”
“生火容易引来凶人。”令狐冲取下行囊,拿出干粮递去,道:“帮帮忙,今天你收炉,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