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了一阵,老者待火烛烧尽,慢慢起身,伸手去转明灯。密室中灯台造得极其精巧,灯座莲开九瓣,灯塔笔挺如峰,灯基平稳如盖。
他的手自不年轻,干枯手指瞧着犹如藤蔓韧棘,皮肤失却血肉支撑,干皱挤在一起,与萎竹一般。
老者握住灯塔,轻轻旋动,面前桌子便随着转动一分为二,紧靠着桌子的墙壁亦无声打开。
他收起灯,换上一支白烛,目光看去,烛芯无火自燃,照亮前方。只看到剖开墙壁后,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通道。
老者托灯在手,走入通道中,一直向里走去许久,他的迈步恍若经过精密计算,每一跨步、一个呼吸,都以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前行,每一步踏出的距离也绝不超过二尺。
走了许久,直至白蜡燃到三分之一时,他终来到一间房门外,这个狭小暗室与其叫房子,不如叫石室更贴切些。
推开石屋大门,不知是许久未开导致门把生锈,还是暗室本就潮湿使铁门易锈,随着门开,有阵阵金铁摩擦声刺在心头。
本来这声音并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幽静通道里,就是呼吸也分外明朗,更别说是开门吱呀声。
响声惊动暗室中的人,老者跟着就听到了铁链子晃动声,黑暗中有把愤怒声音怒吼:“狗杂种,你终于来了!”
老者上前,将灯放下,这才看清暗室中这人状况,竟是一个周身被胳膊粗铁链捆住,两肩琵琶骨以铁钩子贯穿的人。
他口吐怒言,表情却没有变化,仿佛在他脸上的不是血肉,而是用木头雕刻的五官,不会随他情绪起伏而有变化。
暗室里不仅有被捆绑的人,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是各种行刑工具,暗室顶盖还有一根根绳子垂落,不知是何用处。
老者静静看着他,看他精壮的身躯、紧绷的脸庞、漆黑如墨的头发,种种特征都表明这个人还在壮年。
他当然年轻而健壮,如果是一个老人被关在暗室中,不消半日便萎靡不振了。他不但被锁住琵琶骨,数百斤链子压在身上,更是硬气得两天未进食,现在见着自己还是生龙活虎。
这个人不是真元极其雄浑就是骨头异常坚硬,老者可以肯定他是后者,因为将对方拘禁时,丹田气海已经被他亲手破掉。
破掉丹田,真元即使再生,也只是倒水入漏斗里,留之不住,盛之不及,真元无处可去,当然就不会留存在体内。
听他叫骂,老者不动怒,作为赢家,他向来大度。就与赌徒赌钱一样,赢了一把,非得给别人点小费不可,以显示自己的大方。
脚下有残羹冷炙,老者俯身拾起一颗肉丸,惋惜道:“这颗红烧狮子头,由半载猪里脊、三年牛嫩条切沫糅合。腌制两个时辰,再下锅蒸至三分熟,后用热油泼面,铺上香料佐味。从加工到上桌,前后至少用时一天功夫,就这么被你扔在地上,可惜可惜。”
被捆这人啐一口浓痰打来,自然是被老者真元屏障挡住,他恨恨道:“如果是你的狗头,我倒不介意啃上两口。”
“怒火烧肝,年轻人,生气对你现在的处境没有好处。”老者永远那么不疾不徐,语速也放得很慢:“不如你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或许可以考虑把你松开。”
这人道:“老匹夫,你不要浪费心机了,我是堂堂青州第一剑,怎会被你威逼吓倒?”
“你是王镇海?”老者冷冷说:“昨天你自称显化门洪福寿,被抓时又说是七圣山小霸王周通,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你问一百遍,我还是我。”这人硬气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皱一下眉我就不是真英豪!”
“好,好得很。”老者不怒反笑,指向根根垂下的绳子,道:“这里有十八根绳,每拉一根,便有一种死法,有水淹死,有火烧死,有毒呛死,有土埋死,有万箭穿心射死,不过这些死法对你都太仁慈。”
他伸手去拉其中一根,顶上就打开一个口子,滚下一只木桶,齐人高,椭圆平底。
老者道:“古时为了惩罚犯错的人,历代圣主想出一个个残酷刑罚手段,最著名无过于是火牛鼎礼、人皮天灯、千刀万剐,不过这三种刑罚在木桶刑面前,都是小儿科罢了。”
他口中所说三种刑罚,火牛鼎礼乃用铜铁融汁铸一只空心牛塑,把人放入雕像中,底下以文火细细烹饪,牛塑中温度越高,人越难受。烧够一时半刻,活活把人烹熟。
上一次出现火牛鼎礼,还在二十年前,金光寺高僧度厄大师自愿走入鼎中,以通神佛法强撑三天三夜,解救一城百姓。
人皮天灯自是把人皮肤一寸寸剖开取出,用针线织成灯笼,炼人油点灯,放飞高玄上天。
千刀万剐亦如字面意思,重点在于选一名出色刀手,配一把刮鳞小刀,此刑罚注重刀手刀功,下手重了,受刑者易断气,下手轻了,痛苦又难达骨髓。
最出色的刀手,能在人身上下足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把个大活人刮成骨架子,尚且能保住他一口真气不息。
这三类酷刑,一个比一个残忍,一个比一个凶戾,莫说受刑者,就是旁观者,也心有不忍,莫敢细看。
老者却说甚么木桶刑酷烈于千刀万剐,多半在吹牛,被捆者嗤笑道:“你尽管用刑,看我喊一声疼否?”
老者便打开桶盖,把人丢入桶中,拘住整个身躯,单单露出个头来,好似不倒翁一样。
这人闭上眼,等着他施行,暗付即使桶内刺入长枪,倒入毒水,放入蛇蝎,自己也绝不吭声求饶。
不想老者竟无下一步行动,他不由睁开眼,问:“你怎还不动手?”
老者托腕捏去,把他下颚松开,鄂骨脱臼,他就张着嘴合不起来,老者再拽一根绳子,顶上就有一盒饭食掉下来。
这一盒饭,有米有菜,有汤汁有肉食,荤素搭配极为讲究,老者端着饭盒往他嘴里送下,一口口塞下似填鸭,一勺勺猛搠如灌肠。
他本不必亲手喂饭,像这样的细致活他同样可以用真元裹住米饭,一粒粒送去,保准连汤汁也不会洒出来。
但这样一来,便失去了一道攻克对方心理防线的先手。喂完饭,他手上一托,木桶里这人终于能开口。
他一得嘴上自如,就开始猛咳,若不是双手无法抽出,只恨不得用手抠喉,把刚吃的饭菜吐出来。
老者注视着他,慢慢道:“木桶刑罚为时甚长,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百来天,在此间,每天三餐准把你喂得脑满肥肠。”
“你知道人吃完饭最想干嘛?”老者忽而笑笑:“吃喝拉撒乃人生四大要紧事,是人就不能避免,除非你是貔貅。”
他说完话,木桶里这人便感到腹部圆圆滚滚饱涨后,由尾椎骨往下三寸,盆骨之间,通气门阀憋出一记又响又臭的屁来。
先有一气长出如龙,随后屎尿俱来,稀稀拉拉一泻千里,崩了满裤满裆,黏黏糊糊沾在腿上,热乎乎似稀粥,滴淋淋如温水。
他本来两天没有吃饭,按理不该消化得这般快,刚吃完就拉了,他又不是直肠子,怎么能吃完就拉?
他脸上表情难以言喻,总之不会是舒服享受,咬牙切齿道:“老匹夫,你在饭里下了手脚?”
“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软硬不吃,怕你积食难消,给你加了点泻药。”老者不紧不慢道:“我已经帮你算过,每天吃三顿,拉三次,十天粪便就可没过膝盖,二十天到双股,三十天至胸口。”
老者继续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它绝不会淹过脖子,因为在那之前,你的皮肉骨血,五脏六腑先要被粪便中蛆虫钻入钻出,死于非命,没有机会再拉。”
这人面色狂变,他不怕死,不怕牺牲,却怕死于恶心,如果可以咬舌自尽,他早就自杀。
“你想知道什么?”他终于松口,不是屈服于死亡,而是死亡之前的膈应屈辱令他生不如死。
老者眯起眼睛,像一只得逞的老狐狸,便问:“十二相杰到底有多少人在普善城内?”
“原来你早知道?”这人神情低落,他想到自己这两天打死不松口守护的秘密竟已被人知道,不由生出一股努力付诸东流的挫败感。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他自嘲道:“难道像我这样的小虾米,能知道上层决定?”
“八天前,全午寺被灭,寺内僧众无一生还,庙塌山陷,据我所查,这次出手共有四人。”老者不管他自嘲自话,只平铺直叙:“全午寺白给法师武功虽然不堪入目,要杀他也非易事,至少要出动两名高手。这次动作,就是十二相杰所为。”
木桶里这人语气已有些惶恐,他唯诺道:“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了,我实在没什么消息可以告诉你。”
“你当然有,起码还有一点用处。”老者把手放在他头顶,道:“告诉我你们的联络方法,你至少可以走得安详些。”
这人眼神垂暗下去,低声道:“十二相杰组织神秘,未见面前,大家互不认得,若要联系同伴,需在闹市中散布消息或留下独门标志,待人上门相认,再通报暗号对印。”
他便细细说起十二相杰各宿联络方式,末了,他问:“普善城中仅有一名宗师高手,张府主人张山河,你是不是他?”
老者不答反问:“十二相杰中都是你这样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或许我要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
“你们除掉白给法师,顺手带走了一样东西,它对我至关重要。”老者说:“本来这是个秘密,不过我对你放心,所以告诉你。”
“戮仙刀!”这人惊骇道:“这把刀是你的?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他的问话自然得不到回答,老者已施施然转身走出暗室,黑沉沉的暗淡压下,室内又复长久的平静、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