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是仙侠还是武侠
89554900000129

第129章 张老大

老王是一个完全被生活雕刻出沧桑模样的男人,他的手厚得像牛蹄,他的脸盘黝黑而沉默,一条条饱经风霜的皱纹像印记,记录着他所经历的风月往事。

何志武坐他的车时,就知道他很穷,但没想到他穷到连屋子都没有,只能借宿破庙。

老王娴熟地将又冷又硬的馒头泡在水中,由冷水把硬面泡开,它才不至于生得像石头,与牙齿作交锋。

何志武看着他用竹筒掬水,把馒头按进去,水泡从底下冒出又破裂,发出“啵啵”声。

他问:“泡水的馒头是不是更好吃?”

老王依旧按着馒头:“那倒不是,如果不把冷馒头泡软,就没法吃。”

他说:“为什么不趁热吃掉?”

“城南有一家包子店,每天早晨第一笼馒头总卖得特别便宜,老板说是开张大吉。”老王说:“如果我不趁着便宜的时候买,一天的花销又要多出不少。”

老王继续说:“一个人一顿饭吃两个馒头就勉强可以维持体力干活,所以我一天买六个馒头,无论多饿,一顿饭都不能吃第三个。”

“那也是的,反正忍一忍第二天又到了,又是新的开始。”何志武道:“只是我比较好奇,赶车也能挣不少钱,为什么你还过得这么艰难,是不是你的赌债欠得太多?”

“赌债早就没了。”老王看着泰阳庙中疾苦众人,见着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住咳嗽,他忍不住站起来,朝老人走去。

老人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可以说他六七十岁,也可以说他半个身子都进棺材了,到了这个年纪,有儿子的都要熬死几个。

老王蹲下来,关切地握住他的手,手上放着一吊钱,老人已老到说话都费劲,所能表达的感谢不过是微微点头致意。

何志武跟在他后面,目睹老王白白把钱送给别人,但是对方是这样一个老人,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说:“一吊钱你要挣两天,靠你两天的时间未必救得回老人家一天的命。”

“我知道。”老王说:“命该到时仙佛也无法可作,但是不帮他一把,我心里难受。”

何志武了然点头,一个人穷尚且不算可怕,若还有点良心,恐怕就活得很困难了。

他已经完全理解老王为什么会过上馒头配清水的日子,以前是因为赌,现在是因为善良。

他转移话题,问:“我记得昨晚之前泰阳庙一直冷冷清清,今天怎得一下子多出许多人?”

“如果你问这里的其他人,就是白问,幸亏我是赶车的,什么人都载,什么消息也都知道一点。”老王说:“三天之后,普善城张家与普法城赵家将在城中会晤,为了整肃城内仪容,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城中。”

他说着,取出一张折叠得工整的纸笺,将之打开,只见白纸黑字写着:

关于城中安定通知一则

据接无名氏口述,近日城中混入多名外地江湖混子,混乱我之秩序,动荡我之安定,为全城百姓出行带来不便,影响民众生活质量。

为维持城内秩序,保有一方安定,现将进行索天搜地大甄筛,将外地混子一一揪出驱逐,请各人出门带好通牒铭牌,以便排查身份。

何志武看完,说:“所以根本没有外地江湖混子,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你们赶到泰阳庙中?”

老王道:“这件事以前也发生过,已属司空见惯,我们这些废人留在城里,破坏城池容貌,这是张家所不允许的,幸好还有一间破庙栖身,不至于睡天席地。”

末了,他终于想起要问什么:“你呢?也来这里占个位置?”

何志武道:“我来找个人,不过看来她似乎不在这里。”

告别老王,回到城中,循着气机感应,来到一间酒楼,楼号“醉三仙”,远近闻名。

醉三仙既是酒家名也是一种酒酿,听说神仙喝了也要倒,名字虽雅,酒却很烈。店家曾放言,谁能连喝三坛酒而不倒,今后在此喝酒吃饭都不用花钱。

他走入酒家,公孙大娘的气机就在楼上,他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大堂里热热闹闹,充斥着划拳吆喝声、高谈阔论声。划拳声声似刀剑,吆喝阵阵如雷响,高谈肆言九州通,阔论裹带四海平。

你能在许多公众场合听到这样一种声音,言之切凿家国大事,开口断定宇内乾坤。虽然说话的人穿着粗布麻衣,明知自己的信息十之八九是假的,但依旧遏制不住吹牛的冲动。

在这样热闹的环境中,他只注意到一个人,一个占据八仙桌,桌上摆满佳肴汤羹,酝酒飘香,像是等候了许久的人。

他只有一个人,竟点了一桌菜,未免有些浪费,本着节约精神,何志武走过去,坐下,如他一般把双手放在桌上。

这人笑道:“恭候阁下多时,得见一面,不胜荣幸。”

何志武打量着他的模样,只见是一个年约三旬,相貌清雅的人,手上戴着翠绿色玉扳指,衣着华贵,不必开口,也自有雍容的气度。

他说:“我不记得有你这样阔绰的朋友。”

“我们虽未谋面,我对阁下却神往已久。”中年人热情不减:“鄙人姓张,在城中经营些许产业,道上朋友抬爱,取了个匪号叫张老大,让朋友见笑了。”

“你就是张老大?”何志武诧异道:“那你一定知道自己的赌坊被烧了,怎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我知道。”张老大点点头,不见动怒,反而道:“我还知道这把火跟阁下有点关系,所以才在三仙楼摆了一桌,请你喝酒。”

“赌坊被烧了,你反而请纵火的人喝酒?”何志武道:“朋友是请鸿门宴还是待客席?”

“如果能用一栋房子换来阁下这样的高手,实在是一桩划算至极的买卖。”张老大道:“难道朋友觉得自己不值一间赌坊?”

“你想跟我交朋友?”何志武问着,端起一杯酒,扬手掷去:“那请先饮下这杯敬酒。”

杯中有酒,倒得满坑满谷,稍有晃动,酒水必定撒出来。武林中但凡会一两手功夫的人,都懂得如何用真气包裹酒杯,不使酒水溢出来。

但他这一手,丁点真气波动也无,纯靠手劲腕力,玉璧酒杯陀螺旋转飞去,使对方面现凝色。

张老大既然有意招揽,岂能失手于人?若用真元接住,也是把脸丢尽了,因此他也不动用内力,盯瞧得仔细了,猛地探出手握住酒杯。

酒杯瞬间止住,其内酒水依然在惯性下飞旋,如猛浪决堤、大河冲坝,睁眼看得就要飞出杯壁。

张老大不得不顺着飞旋的酒水原地打转,直转了九圈九圆,头晕目眩,才接下这一杯酒。

他仰头喝下,这杯酒就像爱情一样,迷得他七荤八素,险些站立不稳,他还是晕乎乎拍手称赞道:“好,好酒。”

“好酒更当痛饮。”何志武击掌唤来小二,道:“听闻贵店醉三仙是一等一的烈酒,老虎大象也能醉倒,可有此事?”

小二道:“老虎大象不敢夸口,但是每年中醉在店内的客人连起来可绕城两圈,绝非小人吹嘘。”

“我还听说,贵店曾许诺,谁能喝三坛不倒,今后酒水一律管够,这话也是真的?”

小二拍着胸脯道:“绝非空话,小人能作保!”

“那就好极。”何志武嘱咐道:“劳你提六坛陈酿,今日我们就要试一试醉三仙是否真能醉倒神仙。”

张老大一杯下肚,暖烘烘的,待得小二将醉三仙呈上来,何志武拍去封坛泥盖,推三坛过来,道:“一人三坛,不够再添!”

张老大除了接受还能说什么?

何志武先自举坛畅饮一口,陈酿浓香,美酒烧喉,顿有一股火辣气息从喉咙烧到胃部,将全身烘得热血沸腾。

尔后长吁一口气,品咂道:“果真是好酒,见美酒而无动于衷,不是好汉。张老大,何不一起畅饮?”

张老大抱坛摸了摸肚皮,自语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肚皮啊肚皮,今天能否留住面子全靠你了。”

桌上盛酒的器具有碧玉杯、瓮口碗,碧玉杯浅装三两,瓮口碗深容海量。他不用杯不用碗,亦端起坛子,对嘴倒酒。

淡雅玄青酒液飞流直下,疑是天河垂落,更像飞瀑横流,张老大阔口如茫茫深渊,似无底黑洞,将酒水悉数吞落。

他一口气喝掉一坛酒,这一坛就有三斤三两三,寻常人抿上一口便熏熏然,喝两口微微旋,饮三口头沉沉,咽四口身重重,五口吞下肚,不醉也得倒。

张老大连喝一坛,已数不清多少口,绕是他练气功夫了得,这时也不得不默默运转真元,化掉积淤酒力。

直等了盏茶时间,他方才吐出一口浓浊如黑烟的积气,含着惺忪醉眼道:“鄙人已献丑,还请见阁下绝技。”

何志武亦不推让,一一拍碎泥盖,三坛美酒俱揭,似美玉在前,如佳人玉体横陈,散着幽幽香气,勾人心弦,荡人神魄,迷人五感。

他使真元引动,三坛荟萃,坛子中琼浆玉液被引导出来,三道清流汇聚成一条长河,河水涛涛,泛着沉香。

只张口一吸,这条酒河便投入牙床,如虹吸水,如龙纳雾,三坛酒共有九斤九两九,被何志武吞入腹中,却不见撑涨他肚皮。

一口饮尽,何志武的眼瞳仍旧神采奕奕,不见一丝醉态,张老大不得不为他的酒量所折服。

当即以左掌压右拳,垂首道:“阁下果真是海量,佩服佩服。”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股子酒劲上来,他登时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张老大只觉头痛欲裂,当即唤来小二问:“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多,张爷从小店开门睡到现在,刚好到打烊时间。”小二道:“您的朋友已先付账走了,托小人转告张爷一句话,说是不用等他了。”

张老大幽幽一叹,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讲武德了,居然来灌醉他一个三十九岁的老同志,这好吗?

这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