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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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致刘海粟(2)

我天天想到海边或山中去息一半月,准备暑后再认真做事。但急切又走不脱,真是苦恼。两月前本有到美国哈佛大学担任特别讲座希望,不幸又为丁文江中途劫去,所以一时还得在国内过朦胧生活。想起兄等在海外豪放兴致,何尝不神往。写至此,谢次彭来,与同去兆丰公园坐咖啡。正值倾盆大雨,杂谭文艺,凉风生座,稍觉快爽。下半年为谋生计,不得不教书。

上海有光华、大夏来请。老谢等坚欲拉我去京,踌躇未有定计。即去宁亦不能完全离沪。宁之好处在于朋友多,并藉以一换周遭,冀新耳目。待决定时,当再报知。

梁宗岱兄常来函,称与兄甚莫逆,时相过从。此君学行皆超逸,且用功,前途甚大。其所译梵乐利诗,印书事颇成问题。兄不有信来言及交中华印乎?两月前我交去中华,伯鸿亦允承印。但左舜生忽作梗,言文词太晦,无人能懂,且以已见《小说月报》何不交商务云云。坚不肯受,以致原稿仍存我处,无法出脱,为此颇愧对梁君。今尚想再与伯鸿商量,请为代印若干部,如有损失,归我个人负担,不知成否?见梁君时,希婉转为述此意,迟早总可印成也。前托梁君代买廉价小绸帕,但不知如何?梁君忽寄来红丝绒一块,且尺寸过小,不能成衣。小曼仍要绸丝帕Don Marche的,上次即与梁君同去买,可否请兄再为垫付百方,另买些小帕子寄来。小曼当感念不置也。夫人知极佳胜为慰。公子又出风头,今日在济远处见相片,俨然巴黎人矣。兄如有暇,何不写些文章来?最好能按期寄通讯,随意谈巴黎之所闻见。《美周》正缺好稿,有来极欢迎。新作品照相亦盼多多寄回。国内风光,依然寂寞,非海外生力军来殊难振作也。专此敬念百福。

常玉贤伉俪张弦司徒乔兄均此。

志摩十九年七月八日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海粟:

接着大暑天来的是一只极凶的秋老虎。热的人头昏心软,简直连笔杆儿都举不起来。看到来信,字字活跃,何等精神,真令人心向往之,更教惆怅。老蔡见过,对展览会事表示赞同,然于研究院化钱一层则似乎为难,高曙卿究竟有信切实说过否?如要举办,最好乘明年比京百年纪念机会,一举两便,政府化钱不成问题,以为如何?此事容后再谈。设艺术院事亦曾谈到,但老蔡笑笑说:这怕一时不易办到吧!杏佛也是赞助有余,热心不足。我看事情只可一件件来,先做成了展览,替国家争些体面,再来进行第二件事,较为妥当些。艺院事一时不谈也罢。国内文艺界空气沈寂,生气毫无,只好等待你们海外生力军新生机了。我有几个朋友到法:任纯武、郭子雄、王志圣都是光华的优秀,都仰慕你的。这回去,一到即去奉谒,请多多指教。宗岱处我许不另写信,你为他们介绍吧。我下半年到南京中大教文学,亦不得已也。夫人儿子均好!

志摩拜候二十年八月二十二日

一九二九年八月×日

海粟我兄:

你一再来信以及寄来的印本我都收到。每回我念你的信,我总感到惘然,一来为羡慕你在海外艺事精进,我在此一无是处;二来回想先前在海外时的风光,此时可念而不可即,如何能不惆怅?你想来已知道,谢次彭已发表比国代办,一月后即将离国,洵美亦挈家相从;这更叫我眼热。我是真想出去,但困难倒不完全在没有相当机会,我的心事:第一是我的母亲,她近来的身体简直是风中之烛,我如何能恝然远行;第二是小曼,她也是病不离身的过着日子,绝无希望能去外国。如果我出去是单为呼吸空气,打道就回的,那还容易。但我这回不去则已,要去决不能像上回似的走马看花。我的心愿是去翡冷翠山中住上半年光景,专事内心修养,能著作当然更妙。因为上海这样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我即使有一二分灵机都快要到汩灭尽净的光景了,真是言之可惨。我不是超人,当然一半得靠环境,所以唯一的救命希望是去外国。海粟,我真是日常几于天天念着你和宗岱等,恨不能追随着你们一同过些有趣味的时日。但我还不至绝望,我想,你等着吧,也许今年夏秋间我们又能相见欢然话旧的了。国内事无从说起,文艺界并皆消沉到极点,还是不去说它吧。

你夫人补费的事次彭为你写过信,但不见效。据次彭说,只要叶楚伧一句话,陈和铣一定照办,吴稚老亦行,但不如叶,请你立即再想法。我们新月同人也算奋斗了一下,但压迫已快上身,如果有封门一类事发生,我很希望海外的同志来仗义执言。我的小说集即日可出,我寄几册给你。宗岱,我欠他无数的信债,我只能向他叩头求恕,敬念俪安。

志摩敬候二十〈十八〉年八月×日

一九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海粟我兄:

承常赐音问,得知老友徜徉琼天瑞地,逸兴遄飞,气概非凡。艳羡之余,只能瞑目遐想,追从兄等踪迹,醉心湖光山色间。迩来生活之匆忙乏味已臻绝境。奔走宁沪间,忍受冷板凳生涯,睡眠缺少,口舌枯瘦,性灵一端,早经束诸高阁。但俟有远飏机会,更期吐纳。在此决不能有何发展。兄今意兴正豪,千万弗遽萌归念。为语故人,故国风光,依然黯淡也。刘夫人已然孟晋从学,拜佩无限。承嘱事已向次彭谈过,他说此事须问陈和铣,他允向道地同时嘱语兄,即日送一呈请,致江苏教厅或由谢次彭转亦好:想不难成功也。伯鸿夏间患痢乃积劳所致,近来稍好。此公真热心肠人,我敬之弥笃。中华新文艺丛书,我为收罗稿本已有二十余部,但皆未印得,转瞬满年,成绩一无可见为愧,然非我过也。明年此职至盼得赓续,兄如函伯鸿,乞便为道及。上半年幸兄与鸿公惠助,得坐享闲福许久,感念未可言宣。但中华总当为尽力,选书至慎,决不让做亏赔生意也。

宗岱太玄诸兄壮健,均念。此颂

俪福无量。

志摩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日

海粟我兄:

连接故人海外归鸿,及画片手帕,欣慰不可胜言。居者懒,行者奋,亦未尝不自感愧。而此间生活,如蹈大泽,无可攀援,弗容支撑,且为奈何。公来柬感慨甚伙,弟胸中亦何尝不累累作响。但转念即宣诸赭墨,又济乌事?因之又复废然:

此亦不常作书之一因也。公近作画幅,虽来者仅撮景,已使我异常讶异。章法笔力并见工夫,最近来两幅真已跻名彦之堂。

海粟此行已不虚。罗浮之迹,瑞山之壮,行将络络自公手笔间传出,此不可喜孰可喜?海粟勉矣,国内画子亦伙颐,然求笔下有力,胸中有气如海粟者,盖无第二人。早年海粟之病,病不见高大。今海粟得其所矣。鱼在水,佛在山,海粟绾巴黎罗马之粹,复何可说?海粟固犹自虚抑,方以中选秋赛为喜,然秋赛何足以限海粟?今既窥得门径,宜如何搏全生之力以赴之;真美在群星辉耀间,人世毁誉岂足当一息之念哉?但昨见伯鸿,则又听到不怡消息。鸿公曰:海粟或且不得已而归国,此大不幸。我切切祈祷海粟能脱此危运。谚云:一鼓作气,海粟十余年来,譬如在暗室中冥盲擿埴,今乃得豁然见光明,此正一鼓足气,完成一生使命之机缘,奈何又复令中蹶?我谓鸿公,天佑艺术,弗再使海粟分心。果不知如何也。我意则宜劝海粟宁弃一学校而全艺术,况海粟不问学校固不至遂竭蹶也。

不知海粟意如何耳?夫人补费事已详前函。次彭兄向陈和铣说项,但须正式来请求,盼即进行。夫人欧衣欧冠,丰致翩然,美哉。小曼得帕,乃如小儿汤饼,极快乐,嘱道谢,想是夫人之惠也。国内政治火进,乃不如强盗,一宿三惊,必至令人人厌生而后已。海粟幸勿眷念此阿鼻地狱。

宗岱兄均念。

志摩十九年十二月十日

一九三一年二月九日

海粟我兄:

这次第怎一个懒字了得,即道歉亦无从。半亦国内生活无善可说,因而每当提笔,辄不终笺而废。兄到欧后,天才横溢,常闻称道瑞士古罗马之游,更拓心胸,益发气概;偶读游记,想见海翁负杖放眼,光焰自生,未尝不神往心羡。可怜中国,云何谈艺。自海翁之西徂,更无一人能独立而不惧?时难,才亦不易,且为奈何。济远闻在巴黎,展览甚盛。兄等竟乐不思国,金贵如此,书籍举不容购置,遑论远行。南中学潮汹涌,想曾于报纸看知梗概。海内已定一尊,我侪异端,茫茫何往?适之梦麟,已回北大。上月北游平沈。重温旧知,欢若平生。比归未及旬,函电交来,迫我北归,为治学计,北地良佳。已商得小曼同意,只身径去,徐作移家之计。岁回即行;此后惠件请寄北平米粮库四号适之家转。历年积负笔债,重累如山。此去期以宁静澹泊,重治砚笔;若再无成,则唯有投荒依蛮王耳。杏佛离婚已成,颇费气力。俞珊之说,无稽之至。

俞珊大病几殆,即日去青岛大学给事图书馆,藉作息养。如见次老足以相告。宗岱诗人,常在念中。寄去诗刊两册,乞以其一交去宗岱。何不给些诗文来,一新感觉。《新月》文艺,将不成话,不得不乞灵海外,幸善张罗。常玉今何在?陈雪屏带回一幅“宇宙大腿”,正始拜领珍异也。见为道念。洵美已收金屋,现办《图画时报》,兼治印刷,将来规模不小。此公活动有为,可爱得紧。海嫂闻在巴黎妆束入时,丰韵非凡,习雕刻度已有成。小曼附言道念,耑此敬念双福。

弟志摩上二十年二月九日

一九三一年十月四日

海粟:

我满想北上前会得到你。最初报上传你月初可到,我知道不对;我计程你迟至十五日总可到。我延到十七动身,你还没有消息,我想你一定是在南方耽搁了。结果我走你到,几年别绪不曾叙得,怅惘之至。到此后曾函洵美问起你到否,亦未得复。昨晚函来,至使欣慰。海翁此行所得,当可比玄奘之于西土;带回宝物定然累累。久居国内,竟成聋聩,但盼海翁归来,抵掌畅谈,不意又复相左。嫂子想一同回来,少爷呢?艺院的事孑老既赞成,兄又如此热忱,定然成功,迟早闻耳。杏佛处我即去信,但虑此时大家忙于对付内外,听到文艺似乎远在云空,不能如何注意。我知道天下事只要锲而不舍,不会不成功的。同时我觉得有一点你也应得注意,就是我们贵邦人忮心太重,你在过去也曾经受不少,固然你不怕也不愁,但在事情未有着落之前,似乎不宜过于张扬,你以为是否?北方尚镇静,你能来否?我们再通信谈!

适之已南下,当可晤见。

志摩二十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