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准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e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星二奉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
叫我写什么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着换钱,一个人坐着吃过两块糖,口里怪腻烦的,心里——不狠好过。国境不曾出,已经是举目无亲的了,再下去益发凄惨,赶快写信吧,干闷着也不是道理。但是写什么呢?写感情是写不完的还是写事情的好。
日记大纲:
星一松树胡同七号分脏,车站送行百子响,小曼掩耳朵。
星二睡至十二时正,饭车里碰见老韩,夜十二时到奉天,住日本旅馆。
星三早上大雪缤纷,独坐洋车进城闲逛,三时与韩同行去长春。车上赌纸牌,输钱,头痛。看两边雪景,一轮日。夜十时换俄国车吃美味柠檬茶。睡着小凉,出涕。
星四早到哈,韩侍从甚盛。去懋业银行,予犹太鬼换钱买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入西伯利亚了。这次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天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不灵机,这来去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撞进一家糖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爽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
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那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了。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寻书铺,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三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小曼:
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狠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
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那几个人,戏看否?
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
摩三月十四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
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狠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的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那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车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样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前,你的独占得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那里有好客人来。”
过了一程,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个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住了一位肥美的德国太太,回答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先生这回怕要受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带着列宁小照的御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
我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说,“别打趣了,我真着急,不知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头笑着说“你看,他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毛钱像泥水,还得看侍者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三月十八日西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是那里说起?他人缘到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曼,你也没福,否则你也一定乐意看见这样一个孩儿的——他的相片明后天寄去,你为我珍藏着吧。真可怜,为他病也不知有几十晚不曾阖眼,瘦得什么似的,她到这时还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梦中过活。小孩儿的保姆比她悲伤更切。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了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痴了这六七年,好容易得着了宝贝,容受他母性的爱;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尽力,每晚每早要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汪汪的,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惨酷了。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咳!家里有电报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样的悲惨,急切又没有相当人去安慰他们,真是可怜!曼!你为我写封信去吧,好么?听说老谷尔也在南方病着,我赶快得去,回头老人又有什么长短,我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我深怕这兆头不好呢。
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柏林还是旧柏林,但贵贱差得太远了,先前化四毛现在得化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对你不起,收到这样一封悲惨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我补这句话,因为你是最柔情不过的,我掉眼泪的地方你也免不了掉,我闷气的时候你也不免闷气,是不是?
今晚与C看茶花女的乐剧解闷,闷却并不解。明儿有好戏看,那是萧伯纳的Joan Dare,柏林的咖啡(叫 Macoa)真好,Peach Melba 也不坏,就是太贵。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给我才是!
志摩三月廿六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
小曼:
我一个人在伦敦瞎逛,现在在“采花楼”一个人喝乌龙茶等吃饭。再隔一点钟,去看John Barrymore 的 Hamlet。这次到英国来就为看戏。你要一时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怎的总是懒得动笔,虽则我没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经验整个儿告诉你。说也奇怪,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形,总令人难道〈过〉。真的,像他们说我只到欧洲来了一双腿,“心”不用说,连肠胃都不曾带来,因为我胃口不好!你们那里有谁做梦会见我的魂没有?
我也愿意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接到中国来的单个字;狄更生不在康桥,他那里不知有我的信没有,单怕掉了,我真着急。
我想别人也许没有信,小曼你总该有,可是到那一天才能得到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票到印度去还了愿心完事;又想立刻回头赶回中国,也许有机会与我一同到小林深处过夏去,强如在欧洲做流氓。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也是没有想定要流到那里去,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这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办法。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比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心还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竟是至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乐了不是?
我前晚到伦敦的,这里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
只见着那美术家 Roger Fry 译中国诗的Arthur Waly 。昨晚我住在他那里,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戏,明早就回巴黎,张女士等着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们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洛伦斯与罗马,她只有两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学,我一个人还得往南;想到Sicily去洗澡,再回头来。我这一时一点心的平安都没有,烦极了,“先生”那里信也一封没有着笔,诗半行也没有——如其有什么可提的成绩,也许就只晚上的梦,那到不少,并且多的是花样,要是有法子理下来时,早已成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