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要爱,很简单,不是吗?
只要不以种种自私、种种偏见、种种贪婪、种种莫须有的压力将爱弄得复杂。
十五
异国的爱情最容易褪色的原因,是因为对彼此的差异性己失去好奇。
有一天早晨,龚慧安睁开眼睛时竟然惊叫出声。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她没有办法适应身边躺着一个金发的男人。
这时托马斯已不像初时那样对她亦步亦趋了。他也坦A告诉她,他“十分欣赏”一个纽约州立大学的啦啦队队长——那个女孩是美口混血儿,高躯、健美。有东方特质,也有西方的长处。
“而且她年轻。”龚慧安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是的,那样的女孩才适合他,站在一起才像金童玉女。
她知道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秋天,叶子逐渐转红,蔚蓝晴空下的行人开始抓紧了衣襟。托马斯也不到杂志社来了。“那孩子找到新玩伴了吗?”杂志社的同仁这样调侃。
“应该是吧。”她不在乎地说。
龚慧安并不难过,只是一个人生活在熙来攘往的火都市中,不免有点落寞。九月的最后一天,当她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电报之后,她的落寞感变成了恐惧。
“慧安:速回,父殁。”
寥寥数语,发信人竟是陶安然——他什么时候回到台湾的?她一点都不晓得。
那一天她订了机票后逼迫自己喝酒,让自己陷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之中。
直奔台北家中,见到的却是龚诚的棺木。他走了,留下他的一些产业给她和陶安然。
“你父亲是在员工聚会上暴毙的,心肌梗死。”陶安然对她说,“你要节哀顺变。”
好久不见,他对她说话相敬如宾。
龚慧安的母亲一直掉眼泪。还有父亲的另外位太太,她才知道那个女人叫于春萍,只有三出头,生了两个男孩子,一个8岁,一个才2岁。
龚诚没有留下遗嘱。但两个男孩子是龚诚的亲生子,也有他们应该继承的遗产。
父亲走了,她卸下一个担子,也须担起另一个担子-
陶安然对他们夫妻之间的未来也心知肚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留下来。”她必须做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家除了她之外只有幼儿与寡母。她勉强能做中流砥柱。
“我是说,我们之间?”
他已悟到一件事:龚诚一走,他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拴住她的理由,反正一切己名存实亡了,他也不必留恋。
“你要什么?”她的答案冷酷、平和,命中要害。连陶安然平素这么稳若泰山的人也不免被她简短的一句话伤害了。
“你——何必说得这么无情呢?”陶安然瞪着她,“我哪一点对你不好呢?从当初你嫁给我至今,你多少次对不起我,我可曾有一句抱怨?”
他在翻旧账。龚慧安因而恼羞成怒。她仍维持着表面的冷酷,但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己像出穴的猛虎:“没错,陶安然,你已忍受够多,你何必辛辛苦苦费尽心血地维持一段没有爱的婚姻,不断强迫自己原谅一个不贞又不义的妻子?你当然是有目的的,现在,你可以验收成果了,你要什么,你尽管说!”
“瞧瞧你现在!”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你说话的样子像个财大气粗的泼妇!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谁能跟你相处这样久?你当然可以继续你水性杨花、喜新厌旧的性格,可是你永远得不到幸福!”
“用不着你来诅咒我!”她也愤怒至极,因为对她来说,陶安然是她生命中第一个重大错误,潜意识里她总是如此认为。
“我会找律师跟你谈,0K?”
龚慧安深深呼了一口气,使自己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好吧。”陶安然也觉得无可留恋。他是个男人,也不是个不成功的男人,他终宄要自尊:“就让你的律师跟我的律师谈!”
结果,她将父亲名下一个外贸商行的股份全给了他。
陶安然安然接受。这粧婚姻,他伤得也不轻,那些股份就算是代价吧。他最后只对龚慧安轻轻说了一句话:“祝你过得好。”“我会,也希望你如此。”
在律师监督下,他们各带了证人签字。阳光大好的日子,龚慧安穿了一袭白色洋装,衬得她清新可人,这一年她26岁,不算太年轻,也不算老,脸上仍留些许天真稚气,而深邃的眼中盛满莫名其妙的忧郁。
“慧安,”陶安然向前一步礼貌地和她握手道别,“你依然很美丽,会有很多人爱你。”他这句关怀的话说得并不得体,使她心里不悦,“我不是弃妇,陶安然,我的将来并不需要你担心。”
“你误会我的好意了,唉,如果你能把你的刺去掉,你会更美丽。”“也许我本来是一只刺猬,我必须带着我的刺过活。”她微微笑道,“再见!”
“还是朋友?”
她点点头,镇定离去。
当然是朋友。不是敌人,就是朋友,她没有必要和他结仇,或是恨他。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焉能言恨?
生命中的男人停停走走,她真的爱过他们吗?那些影子,已经随时光远去渐渐陌生。她支开了所有的人,独自走在有菩提树的红砖道上。那是她念中学的时候最爱走的一条路。此时是初夏,蝉鸣不已,每棵树上都有一群喧哗的乐队。
到底爱过谁呢?
在亮晃晃的阳光中,在此起彼落的蝉声中,她又沉重又轻快地走着,一边想这个模糊的问题。忽而有一个人,又窜进她的心底,影像越来越清晰。
张静……
那些蝉,好像也在叫着他的名字。
张静——张静——张静——
夏天到了吗?龚慧安问自己。
6月6日错过了吗?不……不知何时,她己如行尸走肉忘却年岁,或故意不去想起,因为日期对她没有意义。
“今天几月几号?”她忽然抓住一个迎面而来的高中生,唐突的举止使那个年轻孩子吓了一跳。“6月6日。”
就是今天!难怪她一直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有件事,一定要做!刹那间仿佛有火焚身:“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
她招了车回公司。因为已与张静久久失去联络,她要父亲的秘书用尽各种渠道和最快的方式找到张静。
“小姐,他在安国联合法律事务所……”
“帮我和他约时间,今天!”
“小姐,若有案件要办,我们公司有签约律师——”
“用你的名字帮我跟他约时间就是了,不惜任何代价!”
秘书无奈退去,只得对该律师事务所苦苦哀求:“哪有跟律师定当日约的呢?何况张律师手上有许多金融大案……”
有钱到底行得通,打出己故老板的名字和该所的熟人交涉,总算约到了一个小时。龚慧安换上了一套黑色紧身褛,仔仔细细地上了妆。艳色欲滴的红唇使她原本苍白的脸恢复了生机。
她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要他原谅她的一切,因为今天她是如此的美丽。
她准时走进律师事务所。
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莫不偷偷打量她。因为她艳光四射、香风袭人!
当张静走进办公室时,他愣住了。
“你……”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龚慧安盈盈地笑着,风情万种从她的眼角与嘴角毫不隐藏地流出。
“我知道。”
他素来反应灵敏。
“原谅我好吗?”她的声音像一只可怜的云雀。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己悄悄靠近她的情人,用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
“你……”张静从来不知道,他所熟知的龚慧安可以这么温柔。
龚慧安此时并不是掏出了她的温柔,只是呈现了她的软弱。她的父亲去世了,使她顿失心灵的支柱,她的婚姻无疾而终,恋爱一事无成。突然没有一个可靠的男友给她一双手。她必须自己找到一双坚稳的手。
所以她找到张静。
“还记得我吗?”
“你开什么玩笑!”张静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切在无言中。他以冇力的臂膀圈住她,而她则仰起明艳娇弱的脸等待他的吻。
她知道,他无法抗拒她。他可以抗拒她的美丽,因为从他认识她时,她便是如此美丽:他无法抗拒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加上罕见的温柔对他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多么想念你。”她近乎喃喃自语。她是爱他的,而此刻她的需要更胜于爱。
在此刻之后会有很多难题等待她。她父亲的小老婆与非婚生子女正等着和她争遗产,而庞大的产业中另有错综复杂的纠葛,对她而言是不轻的负担。
龚诚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早。他以为自己还可以主掌大局许多年,完全没考虑到接班人的问题。
总而言之,她需要张静的帮忙,在感情上,在事业上,他都是帮她的最好人选。
“我爱你,宝贝。”
他们已不顾身在何处,热烈地拥吻。他一手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迅速将门反锁,拉下百叶窗。会议室顿时成为他们的蜜月天堂。
“每一次见到你,都觉得你越来越美丽……”他的吻如雨落下。“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更爱你一些,真奇怪,是不是?”
“真好,真好。”她不断这么说。
仿佛与全世界隔离,只剩他们两个人,在洪荒大地里相濡以沫。又仿佛母体中紧紧相依的双胞婴儿,以同一条脐带共同呼吸。
“现在跟我走,好吗?”她问。
他在意乱情迷中心己不在,忘了稍后还有重要约谈。
他跟着她上了车。
“老刘,帮我打电话给秘书,要他到恺撒饭店订一间房……”
“现在往哪里?”
“松山机场。”
她迫不及待要度过6月6日的假。可不是吗?她期待这一天太久了。
于是,她和他到了南台湾的末端,在袭人的热风中度过缠绵的夜晚。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互相拥抱缱绻,以最炙热的身体相爱。第三天,他才回到台北。
他答应帮忙她度过难关,忘了自己的难关。
摆在他桌上的是一封律师信函。发信人正是他的同行未婚妻虞秋妮。她要求解除婚约。他看完信,发现虞秋妮就站在办公室桌前虎虎瞪视。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张静无奈笑笑:“没有。”
“就这样?”
“唉,法官大人,我一切认罪服刑。”
“毫不抗辩?”
虞秋妮不愧身为律师,在处理私人大问题时,照样温和、冷静,毫不激动。当初他就是欣赏她这一点,现在他还是欣赏她这一点。
“我放弃抗辩,我知错。”
他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他不会在一个时期内握有两个女人。他的心又全部回到龚慧安身上,没有办法分一点给她。他十分内疚,但无可奈何。
“你真令我伤心。可以告诉我什么原因吗?三天前来找你的女人是谁?旧情人?”他点点头。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人,”虞秋妮语带讽刺,“一点也不喜新厌旧。”
“我无话可说,只希望你谅解。”
“我必须谅解,”虞秋妮冷笑,“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无益的。看看你的样子,三魂七魄己全部出窍,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副德行。”
“别挖苦我了,好吗?”
“我的伤心其实难以言喻,”虞秋妮怔怔看着他,“竟然有人对你有如此魅力,简直是魔法,几天不见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从前我看到的你,仿佛是戴着面具的人,郑重大方,但永远冷冷面对世界,现在的你不同了,你的脸上表情繁多,眼神光彩亮丽——什么样的女人,能对你施这种魔法?”
“她一直可以,”他坦然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吗?”此刻的虞秋妮平静地表现对“情敌”的好奇,她知道她无须紧张,因为她确实已经输掉他了。
“那要看你将‘好’如何定义?有时候,她是个很坏的女人——她任性、自私、倔强、不专一、把谈恋爱当游戏……”
“哦?”虞秋妮以不能置信的眼光投向这个她以为是充满“大男人主义”的男人,“可是你爱她?”
他点头,嘴角有一抹幸福的微笑。
虞秋妮掉过头,默默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从眼眶中落下来。
十六
曾有一段甜蜜的时光,龚慧安和张静宛如一对新婚的夫妻。上班前吻别,下班后一起吃晚饭、看电影、参加派对。
如果张静没有因为临时胃痛不止而闯进一家私人诊所的话,这一次他们或许可以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下去。
而不巧发生这件暖昧事件时,龚慧安正心情不佳。她在面对这个偶发事件时,因脾气不好,歇斯底里了一些。
“你很面熟?张先生。”
护士接过挂号单,抬起头来看着皱紧眉头的张静。这句问话使张静吓了一跳。
“哦,我们见过吗?”张静强打起精神同她开玩笑。这个护士大概只有20岁,长得白嫩娇美,模样清纯,圆圆大大的眼睛很有神。“我想起来了,我们一定见过,你认识史美智吧?”
“史美智?”张静回想了一下。她很可能是过去他曾有的女友之一,但他不太记得是何年何月何时谈的恋爱,“她是……”
“她也是一个护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是她的男朋友。”“哦,我记得,她有一双和你一样圆圆亮亮的眼睛。”
这是他脑海中对史美智的唯一记忆。很久以来他很少想起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已成尘封往事的爱情事件。不愿去想,因为回忆对他多半是无益的。大半是他对不起别人,回忆起来特别心虚。
年轻护士甜甜地笑了起来:“我姐姐曾有一度非常伤心,因为你不要她。”
如此坦白指责,使他当众脸红:“她现在好吗?”“很好,她是个天生乐观的女人,现在她己经是一对双胞胎的母亲,非常幸福美满。”
“那就好。”
他想,史美智不跟着他或许是对的。他没有能力让她过平稳安定的生活,因为他到目前为止都还不算一个家居型的男人。
“我叫史淑媛。很高兴碰到你。”护士说,“你现在还在当律师吗?”
他随手递给她一张名片。
第二天,一个甜蜜的声音打电话到他的律师事务所。
“记得我吗?张律师?”
“你是?”
“你的冑痛好了没?”
“哦,你是……”他正绞尽脑汁想猜出这女人的名字。
“史淑媛。”银铃般的笑声扬起,原来是那家私人诊所的小护士。“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姐姐想请你吃个中饭。”
他答应了。史美智毕竟曾与他好过,如果连吃顿饭都拒绝,做人未免太过绝情。
到了约定的西餐厅,不见史美智,只有史淑媛坐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姐姐呢?”
“跟你开玩笑的。我姐嫁到美国去了,老早不在台湾了。”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一点也不认为他会发脾气。
“那你要我出来做什么?”
“陪我吃一顿饭不行吗?”
史淑媛一边切牛排一边告诉他:“喂,你知不知道你曾是我心目中的理想情人?”脱下护士服后,她是个时髦大胆的女孩子:“那个时候我只见过你一面,好像是有一天很晚很晚,你送姐姐回家吧: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也很希望能有一个跟你一样高大英俊又能干的男朋友……”
她的自白令张静十分感动,但另一方面也听得他万分不自在。史淑媛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我家电话吗?”
他满怀歉意地摇摇头。
史淑媛迅速撕下一张笔记纸,将电话号码写给他:“我希望我们可以时常联络。你可不可以把你家电话号码给我?”
张静迟疑了一下。
“不可以吗?”她说话的语调充满乞怜的意味,“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哦,没有。”他还是把电话号码抄下来给她。
原本以为只是礼貌性地留下电话与住址。
史淑媛再度打电话来的时候,龚慧安与她母亲南下处理子公司的事务,他便有几天一个人的空当。熬不过小女孩的请求,他与她吃了两天的中饭。
与她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聊天是一件很无聊也很有趣的事。他只能当个听众,偶尔回答几个琐碎的问题。
身为律师已久,这种毫无目的、不必费心思的谈话倒不失为一种放松的机会。
史淑媛谈的东西和他风马牛不相及,从她家附近的小狗小猫和闺房密友青春心事讲起,她的话像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河。
“你当律师这么多年,有没有特殊的有趣案例可以告诉我?”
后来她把她的注意力转到他的工作上。
他思索了一下。基于成年男子天生一点点的劣根性,他决定告诉她一个骇人听闻且略带黄色的案子:“有一次我接过一个案子,我的当事人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中年太太,她是被告,告她的人是她丈夫,重伤罪。原因是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醉醺醺地回家,嘴里不断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两个人就开始争吵,然后,他那喝醉酒的丈夫一不小心把过去所有的艳史连珠炮般说给她听……她越哭、越捂住耳朵,她的丈夫就说得越高兴……不久,她的丈夫睡了……她就到厨房拎了一把菜刀,把他的那个剁下来,放到抽水马桶里冲走……”史淑媛倒没被他吓到。到底她是学护理的。
“他死了没?”
“没死。”
“那可惨了。”她的脸反而有幸灾乐祸的笑,“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不可能……”他大笑这种人间惨事,怎可能到我头上?
“喂……你待会儿有没有空?可以陪我看电影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这天是星期天。看电影固然非他所爱,但他更不喜欢一个人孤灯一盏研究手边案例卷宗。
于是他又陪她看了午夜场电影,并且送她回家。
史淑媛在说再见时飞快地在他颊上轻吻了一下。张静有点慌张失措。他看着她走进从前他曾熟悉的那扇门。
她竟掀起龚慧安和他之间的大风暴。
“喂,请问张静在吗?”这是深夜两点,床边电话响起。接电话的龚慧安己在梦中。
“在……你哪一位?”
“我是他的朋友……你是谁?”
“我也是他的朋友。”龚慧安答得简单利落,然后推醒张静把电话递给他,“喂,你的朋友。”
“谁?”“陌生女子。”龚慧安将嘴角一撇。
“张……张大哥,”电话中的女声忽而转为哀泣,“张大哥我一个人在家,胸口好痛,好痛,痛死人了,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这……”
“真的好难过,透不过气来似的,难过死了……”
“好,你忍一忍——”眼看状况不妙,他跳下床来便要赶去,“我马上到……”
“谁?”
“一个朋友……”他随便套上运动衣,随口回答。因为匆忙,脑袋中想不到一个比“朋友”更好的形容词。
“你难道不能说清楚吗?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有一个三更半夜会来找你出去的朋友?”
“我有急事,回来再跟你说。”张静生怕史淑媛真出了事,心中十分着急。
龚慧安有一种被置身事外的不快感:“不能先交代一声吗?”“我……唉,箭在弦上,不要找麻烦!”
他冲进黑蒙蒙的夜色里,拦了部车赶到史淑媛的住处。
龚慧安气鼓鼓地静坐在黑暗中。她将整件事情越想越邪恶——难道张静花心不改,仍然背着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瞎搞?
偏偏此时电话声又响起。还是刚刚那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张静在吗?”
“他走了。你是哪一位?”她的语气勉强和善。
“我是他的朋友,”电话那头的声音娇娇滴滴他是来看我吗?龚慧安己气结。天哪!他简直丝毫不顾她的尊严!他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在三更半夜里从她的床上跳起来十万火急地赴另外一个女人的约会?
她己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他是关心我的,”电话那头开始有意无意地自言自语,“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龚慧安不想再听。她砰然挂掉电话,披了睡袍,打开灯,穿衣镜中正好映着她苍白而愤怒的脸,像一个只会口出诅咒的蛇发女妖。
“张静,张静,你到底要折磨我多久?”
张静低估了她的反应。
他赶到史淑媛家按门铃。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一脸欢欣笑容的史淑媛。
“请进!”
“你——没事吗?”他一头雾水。
“进来再说。”
他坐在沙发上,一颗心怦评评跳得好厉害。原先以为人命关天,费尽那么大力气急着赶来救她,她却一点病容也没有。
“到底怎么回事?”
“别板着一张脸嘛,我只是非常想见你一面……”
“你!”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过分了吧?谁教你这样的?”
他记得她的姐姐是个温柔成熟又稳重的女孩。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未免太过无理取闹,性格相差太远。
“我喜欢你嘛——”
史淑媛将身子挪近他。他这么一个大男人,竟手足无措。
“不要乱来!”
“你好凶啊!不要这样,我是想你想疯了,张大哥,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拜托,你……”
“我是说真的,”史淑媛用手指拨他的鬓发。此刻的她绝对不像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全身上下充满诱人的妩媚气息,使他有点吃不消。“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要,我都可以奉献……”“天哪,你是不是看了太多下三滥的文艺小说——”他的脑袋依然保持清醒。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岂可随意和一个无知少女胡来?
“淑媛,下次不许你胡闹。”张静郑重警告,“我要走了。”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不准你再打电话给我!”
当他要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却听见一种十分尖锐的哀泣声,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史淑媛拿着一把剪刀,做势要往手腕上划!“你做什么?”
他冲过去抢过剪刀:“你这个笨蛋!”
史淑媛哇哇哭了起来:“你不理我,你不理我……你对不起我姐姐,你也欺负我……我不要活了——”
“胡说什么?”他猛力摇她,“你清醒一点,我跟你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要再把你姐姐牵扯进来!”
她与他纠缠到天亮,直至困倦万分才肯睡觉,张静己然累得剩一缕游魂。他己怀疑史淑媛有精神妄想症——他不过与她吃过几顿饭而已呀,而她竟然用这种可怕的精神折磨方式对待他!
他发誓,再也不上这个小女孩的圈套。
当他拖着千斤重的身子返回住处时,赫然看见更令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龚慧安将他所有的行头像垃圾一样全都堆在门外!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羞辱!当下他再度觉得龚慧安是个极度阴狠而鲁莽的女人!她竟然能因为一个午夜电话而不明就里地给他这个惩罚!
他彻彻底底地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可是张静还是张静,他在愤恨之余还够冷静。他蹲在地上慢慢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叫了一部搬家车来载走它们。他无处可去,只得载到虞秋妮的住处。
她会收容他,他知道,她是一个当不了情人之后可以当朋友的女人。
他暗自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见龚慧安!
“她只是一个可以陪她共患难不能和我共患难的女人!”张静恨恨地想。
虞秋妮惺忪着眼为他开门。一见他的落魄模样,立即明白有变局。
“请先收容我的东西。”他无奈地说。碍于情面,他不想多做解释。
“这……好吧,先放客厅。”虞秋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可以进去坐坐吗?上班时间还早……”
“不太方便。”虞秋妮淡淡回答,“我建议你到对面麦当劳吃个早餐。”
他懂了。她里边另有人。她没有等他。
他也没有权利怪她,是他违约在先。
这是张静人生至此中最惨的一天。
十七
6月,张静在东京,奉公司之命,来此做为期一年的研习。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好多不平静的事情,电视上到处都是一些不忍看的画面。
“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和平?”他问自己,然后摇摇头,“不可能。”他说。
人人冲动的世界。一个人的冲动与不理性的决定,伤害好多人的性命。有时只为了一点点面子问题,有时为了名,有时为了利。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龚慧安。何必谈到一国之事?她与他,只是两个人,单纯不过,不为名,不为利,常常只因为一点点面子问题,互相伤害。
那些伤害都不浅,尽管他们都是善于疗伤的人,可是,彼此带着伤痕上路,可不是一件可笑又无聊的事?如今他们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没有那么多必要把时间耗费在无益的事上。
他渴望见她。
这个念头使张静难以入眠。
对她的想念是一匙一匙累积的,现在已经溢满了心中的瓶子。人在国外,特别孤单,尤其在这种霪雨连绵的夜里,他的瓶子打翻了,流了满地。
她过得如何呢?一个人?还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她还那么任性吗?嘴角是否仍带着骄傲的微笑?她能应付所有的风浪吗?
每一刻他都在想着她。
当思念孳生而不能以理性制止时,如万虫钻心。
张静决定出去慢跑。“也许运动运动会好吧。”他对自己说。撑着伞在深夜的巷内中慢跑,转了几个弯,不知不觉跑到一家国际饭店前。
“发个传真给她吧!”
有个声音如此命令他,“丢掉你的面子问题,或许你才看得见自己的心事。”
于是他给她发了一份传真:
“慧安:
记得6月6日之约吗,这个约定应该还有效吧?
日落之前我都在明治神宫前等你。
张静”写完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诚意不够,不足以说服一个女人来看他。他有点担心。
“写好了吗,先生?”彬彬有礼的职员在询问他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嗯,等等。”
他飞快地在末尾加上一行字:PS,Iloveyou!
两颊酣热了起来,赶紧递了出去。
“是给女朋友的吗?”日本人和他抬杠,“真是幸福啊!”
IloveYou——全世界共通的语言。日本人的英文再烂都看得懂。张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回宿舍后他终于睡着了。不过,梦中的他非常紧张。好像回到了念小学的时期,面对一张默书的考卷,怎么样也写下出来。
第二天清晨便醒了。例行上课,不曾认真听,魂都在九霄云外,食也不知味。
“她会来吗?”他一直想着同样的问题。
6月6日午夜零对,他开始近乎歇斯底里地告诉自己:“如果她不来,不要灰心,不要在乎,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漂亮的日本女孩其实到处都是(唉,到处都是又怎样呢?),也许会在明治神宫前等到一个松田圣子或浅野优子、吉永小百合那种类型的也可以……”到外面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清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才真正入睡。
6月6日,最长的一日。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游人们己逐渐散去,只剩他一个人,呆呆地撑着一把伞,而雨越下越大,单薄的伞挡不住四面八方打进来的雨丝。
“算了,算了。”他不断告诉自己,“她不会来了,她或许买不到机票,或许赶不上飞机……”5点29分。
他要自己再等5分钟。
大雨己滂沱,他全身湿透,忍不住发抖。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扮演一个文艺剧的男主角呢?”他开始埋怨自己,“那不适合我,唉,我实在不应该牺牲自己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越发抱怨自己的无辜与无聊。
就在天边一声响雷陡然降下来的那一刹那,他心里的冰全部融解。
“张静!”
暮色中的远方走来一个瘦伶伶的身影。“不就是她吗?不就是龚慧安吗?”是的,她用一种兴奋而焦急的语气喊他。
她没有带伞。
他急忙冲向前去,把她紧紧抱了起来。
在他冰冷的手碰触到她冰冷的身体时,莫名的幸福感使他像触电了一样,每一根血脉都自在地散发着暖意。
感觉她只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失落了很久,又找回来了。他找得好苦好苦。
他是她最重要的宝贝!龚慧安倚着他的胸膛这么想。他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力气找来!她推掉多少既定的重要会谈,不惜冒爽约无信的危险,只为赴他的约。
雨把他们淋得湿透。他们已情不自禁地在雨中拥吻。
“我感觉我像一个万里寻夫的孟姜女。”在暖暖的居酒屋中,她喝了大口的清酒。
“别诅咒我。”他打了一个喷嚏,铁定感冒了。
“没有想到你会发那个传真给我,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我想,这么久没联络,你一定忘记我了。”“怎么会忘记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男人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轻薄吧?太文艺腔的话他从不肯正经出口。
“你有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没有,-直没有。”她浅浅笑着。
确实没有。6月6日对她而言已是一个闹钟。她只是与他失去联络而已,否则她老早就想打电话给他,她要见他,要诉这一年的苦,也要说这一年的爱。
再怎么忙碌她也没有办法忘记这一天。
龚慧安没有告诉他,她从一个星期前已经开始吃安眠药入睡,因为她害怕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见不到他。
见不到他,未来变得冗长,无希望也无意义,她只是一具忙碌的行尸走肉而已。
她忽而感觉到,他给她的爱是活水。没有这样的活水,她无法健康生存,终究会像一株缺乏滋润而干燥的植物。
“明天想到哪里玩?”他问。
“跟你在一起。”她答非所问。
“总该……找个事做吧……”到底她远来是客,张静觉得自己有担当招待之职的义务。
“反正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她撒娇地说。
回到他的住处,她将发髻放下来,长发己及腰,像飞泻的瀑布。很美,像《聊斋志异》里的女鬼。
近一年,她更美了。变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人,举手投足间有难以抗拒的磁力在吸引他。
“你知道,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她又哭又笑,“你很坏,所以我一直想把你彻底抹掉,彻彻底底地除去,可是我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越想把你除掉,爱你越深。”
“那就不要白费力气吧。听我的,乖乖跟着我。”他抚着她的头,“宝贝,我也爱你。”那是乞求,也是命令,带有十分浓厚的大男人主义色彩。
这一刻她欣然接受。
这一年,为接手父亲的遗业,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在工作上,有太多企业运作规则等待她熟悉,所以在感情生活中,她是一片空白,如他一样。
“你可知道,去年那件事——那个小女孩在半夜打电话来的事,根本就是一个误会……”
“不用解释了。”她用嘴堵住他的口。他们之间的误会本来就太多太多。如果每一件都要解释,非得谈个几天几夜。
因为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她也是个吸引人的女人。女人爱他,男人爱她,都天经地义。也因为他们都自私、自利,有太多自尊,且很少自责。
那一夜张静还是没有睡着。抱着她的感觉真好,即使在激情过后,他仍舍不得睡着。她也是,生怕稍一不小心,美好的时光就会流逝。怕他在一眨眼间就在身旁消失!多么难得的相聚机会,好像是跟上帝借的时间。
在他身旁,她感觉自己其实非常柔软,非常需要爱。
他的传真信中那一句PS,I love you!把她心中所储存的、对他所有的爱全部提了出来。于是她千里迢迢来倚靠。
隔天的夜晚,他订好到箱根去的火车票及旅馆,还有专为新婚夫妇做的蜜月怀石料理。因为精疲力竭的缘故,在火车上,他们相倚睡着了,以致坐过了站,来回折腾了不少时间。
在那趟旅行中,龚慧安发现,原来她不愿意尝试的生鱼片,竟是人间美味。
他们像一对标准的新婚夫妻,除了偶尔到海边走走或泡泡有药浴作用的温泉外,就是相拥在房间里磨蹭时光。除了相爱,什么事都不要做的日子真好。
可是,毕竟要回到现实。她不能放着偌大的产业不管,他也不能继续荒废他的研究课程。送她到机场时,他心中万分舍不得,只是没有形诸言表。
“等我,好吗?”
在放开她的手的那一刻,他轻声对她这样说。
她浅浅地笑着,笑得很甜,很有自信,好像又变回昔口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牛忧愁。让他想起第一次在女生宿舍门口看见她的样子。至今,那仍是一种震撼:天底下怎会有她这么一个女子?
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当日是一见钟情。在刹那间的心惊相遇之后,爱情的路便有了明确的指向。能感觉深爱彼此的两个人,在相识之初,必巳莫名其妙的目成心许。
是属于他的。找了那么久,原来原来,她就在那里。
无法抗拒的第六感。因缘结在心中,或许根在前世。
她的感觉和他一样。
从见他第一眼开始,她心中的河流全以他为流向。骄傲、自尊、嫉妒、偏见、烦厌是一道又一道的闸门,曾企图阻断他们之间的通道。
与曰俱增的爱冲破了这些关卡。
而龚慧安与张静都在年岁成长之中逐渐明白,爱不是那么简单。
十八
她以无比的耐心等待他回来。这半年,相思之苦难捱。
龚慧安甚且为可能的婚事以纤细的女儿心布置一个新家。全部采取她最喜爱的粉橘色系,每一砖一瓦她都费了心机。只为了等他住进来,共享一屋子的甜蜜。
房子盖在多雾的山头,平时烟雨缥渺,但在晴空丽日之下,则可俯瞰台北市的烟尘市区,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龚慧安把所有的休闲时间都花在整顿这座别墅上。她己将所有对未来人生的梦想都放下去。她需要一座爱情的城堡。
“不要再为错综纠葛的爱情关系费心了!”她不断叮咛着自己。希望张静也如此想。太多误会占据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爱情,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梦幻泡影。
“我的女儿变了。”她的母亲己经很明显地看出她的心思,“你长大了。”她感觉她将由一个任性骄纵的大女孩变成一个知足常乐的小妇人。她一向无法掌握自己女儿的心意,除了这一次以外。
龚慧安全心充满期待。仿佛熬过冰雪严冬的一棵树,已看见春天雪融。
“我于4月23日返国,
如果一下飞机就能看到你,
那将是我回国最好的第一印象。
张静”
寥寥数语,传达他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她把短笺捧在胸前,那薄薄的一张纸贴住她急促的心跳。她的泪水不争气地从两颊落下来,沾湿了衣襟。
这么久的等待,不是只为了听他这么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吗?
平时他并不常写信给她。那是他的方式,有点冷漠,有点霸道,相识多年,她己习惯。到了今天,他们之间的波波折折,真能如烟霭尽散吗?“慧安,为什么哭?”
龚太太己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没什么?”
“公司出了什么大问题了吗?”龚太太问。她的女儿己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在接二连三的考验后,龚慧安一直表现得沉稳冷静,举止中有超乎她年龄的成熟。
“不是,你别瞎猜。”她用衣角拭去逗留在脸上的晶莹泪光,回眸给母亲一个微笑。
龚太太懂了。因为龚慧安的脸庞上并没有忧愁。她微笑的嘴看来如此甜蜜。
“他要冋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
龚慧安震惊极了,她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平常,她从来不跟母亲谈感情问题的呀。
龚太太没有回答,转身整理——盆枯掉的天竺葵。看龚慧安的神情,她就明白一切,从来只有那个人能使自己女儿的眼那么明亮,也只有他,能使一向倔强的龚慧安脸色如灰,仿佛面临了世界末日!
她看在眼里。那个人是她宝贝女儿的唯一克星,只有他能填满她的爱情世界,但他也可以毁了她。无论龚慧安如何故意以冷静的外表掩饰她爱他,任何人还是可以看出她对他的在乎。
4月23H,清晨,龚慧安一早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换了几套衣服,都不满意,直到司机在下头喊:
“小姐,路上容易塞车,现在再不走,来不及了!”她才匆匆下了楼。
真见到他时,不免有久别重逢那一点欲迎还怯的尴尬吧?龚慧安两眼望在窗外飞逝的景物,看见的却全是张静。她的眼前仿佛有一支笔,细细勾描着张静的眉和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争吵……
他不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却是她记得最深、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她期待他能对她温柔一点,尽管不可能……他曾是伤她最深的人,纵使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仍不忘给她大大小小的伤害,和他在一起的口子,时晴时雨,无法控制,飘飘荡荡,毫无安全感……距离远隔时反而安全……但她还是宁愿见到他,宁愿张开双臂拥抱他,宁愿倚恃他有力的肩膀——相识多年,分分合合多年,她还是被这样矛盾的爱冲昏头?
“是爱?还是贪婪?”
她的心情愉悦,但脑子里一片昏乱……就在她理不出思绪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她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地震了一下,仿佛四面的空间都向她靠拢,把她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张静,张静……”
置身在黑暗中,仿佛在阳光永远照不进来的水域里,身子轻如蜉蝣,完全不听指挥,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必须挣扎,挣扎,为了见他——
怎么会这样呢?她呻吟着,但幽邃的空间中无人回答。
“我要见他——”
现实世界的她微弱地吐出一句话。
“慧安、慧安,醒了吗?”坐在床畔的是她焦急的母亲。
“我……我要接他。”
龚慧安近乎无意识地重复同样的话语。她睁开眼,己是第三天的夜晚,在四周死白的医院里,只有母亲和她。
她想坐起身来,却被许许多多插在身上的管线牵住,浑身疼痛,难以忍受。
“张静呢?”她问母亲。“你是去机场接他的吗?”龚太太叹了一口气,“唉,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
“我怎么了?”
龚慧安摸摸自己一片热辣的右脸。她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你多歇会儿,慧安,医生说你冇脑震荡现象——躺着,不要乱动。”
龚慧安顾不得自己的痛,焦急地嚷着:“那张静呢,张静呢?”
龚太太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慧安,等你好了,我们可以透过很多渠道找他——”
她十分绝望。为什么命运故意这样捉弄她呢?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又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的世界。
张静在机场等了三个小时,不知怎么,他只感觉胸口越来越紧闷,脾气也越来越焦躁。龚慧安曾回信,一定会来接他——那封信还在他的公事包甩。她忘了吗?还是故意整他?还是……
他等得不耐烦,只好捻熄最后一根烟,自己提了行囊回公司报到。
等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尤其当你在等最心爱的人的时候。秒针每向前移动一格,都像抽油井以巨大的探索管往心脏里挖一样。那种痛苦只要等过爱人的人都晓得,万一等待落空,那种感觉,比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还糟。
他该不该先打电话给龚慧安呢?
尽管身体上十分疲倦,这个问题却使他难以合眼休息。打电话本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消以手指轻轻按下几个号码,但他担心的却是背后那一团庞大的黑影:他和她的感情是不是又有了变数?他仍是一个大男人,无法忍受骤然被拒绝的难堪。在那简短的信中,他己明白表示他要回来,且希望第一眼看到她,她为什么不见人影?
张静还是拨了电话。
刺耳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没有人接。他不知道,当晚龚家所有的人都在医院,而龚慧安必须勇敢地度过她生命中艰难的一夜。
“算了,算了。”
等不到人的滋味很难受,他像一盆热炭,忽而被泼下了一大盆冷水,火熄了,然后就是钻心钻肺的冷。
公司给他一个任务,到上海。那边台资日多,纠纷也不断,以法为务的人也须顺应潮流去开疆拓土。
他同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得动身。
龚慧安一直在跟围绕她的许多黑影挣扎,在冗长的昏睡中,她自顾不暇,怎么知道他正焦急地唤她呢?
到了第五天,她的意识才稍稍清醒了。她已领悟一件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见他!她的右脸因车祸血肉模糊,一定得进行整形手术。
“是不是要我帮你找到张静,叫他来看你?”她的母亲问。
龚慧安只是一味地摇头、又摇头,不假思索地否决了一切。她仍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在所爱的人面前,她必须维护自己的美丽和自尊。宁可受等待的煎熬,绝不示弱。
“孩子,你何苦呢?”
“我不要见他。”她气息微弱地说。
“那也得告诉他一声吧。他回来见不到你,也一定很着急。”
龚慧安没有回答,她已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应付爱情中的变局。
她的母亲悄悄打了电话。在张静离台的前一天找到他,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张静正在会议中。听到了这消息后,原本还想回座将会开完,但一坐回他的位子上,顿时眼冒金星,脸色越来越惨白,他的手甚至翻不动一页文件。
“张律师,你怎么了?”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他十分不舒服。
“我……我先告辞。”
他拦车直奔医院,下车又一路狂奔到龚慧安的病床之前。龚慧安原本在昏昏昧昧的睡眠中,听到那快速的脚步声,随即惊醒过来。
她知道是他来了。一定是他,该怎么面对他呢?龚慧安摸摸自己的脸庞:还好,还有重重纱布将她丑陋的伤口遮住,不会让他看见。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了。一股暖热从他的手指传来,她的指尖如春雪欲融,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爽约……我……”
“我知道。”他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对她说话,“我没有怪你。”
她将他的手掌放自己的嘴唇上,感觉他的皮肤与他的温度。她看不见他。她的唇是整张脸上目前还能见天日的地方。
他告诉她,原本第二天就得到上海赴任。她听见他的声音,还有窗外初夏的蝉噪,它们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令人舒畅的小夜曲。“我留下来陪你。”
他为她更改了计划?她的心一紧,滚烫的泪水沿着两颊的弧线缓缓滑落。他肯为她改变——这几乎是空前未有的事情,她没想到他如此在乎她。他也看不见她的眼泪。
“我要天天陪着你,”他温柔地说,“看你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我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不,不要。”
她在三秒钟内做了决定,并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这个决定。
“为什么?”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实是:他若长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会对她逐渐失去耐性。他也会看见她被损毁的脸庞,忘掉她的美丽。她当然感谢他表现的爱心与责任感,但她绝不要他们之间的爱变成了责任感,否则,她在此之前为爱情所吃的苦与所受的罪全都白费。“你还是应该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时间……留给我……”她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自己面对……你不用……担心。”
“龚慧安表现得很勇敢,因为她必须隐藏真正的心事。”
“……不愿……耽误……你。”她说。
“你同我还这么生分吗?”他有些不高兴,“我是真心要照顾你……我……亏欠你许多。”
亏久?她愣住了。张静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两个字来。一直到说出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中深藏着一种罪恶感过去,他确实未曾对她尽心尽力,他为照顾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欲望,宁愿牺牲他们的爱情。他的确没有好好待她。
总是要到两情难舍时,才明白过去的日子没有好好珍惜;在面临“失去”的威胁时,才领悟过去原来拥有多少闪闪发光的宝藏。
“不要说亏欠,”她冷静地、慢条斯理地安慰起他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记忆。你没有亏待我什么,再这么说我也觉得亏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坚决地说,“我要自己好起来,再回到你身边。明年,6月6日,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还是走你的路吧,我会跟上,一定会跟上。”
“我……”
她的语气虽然微弱,但十分坚决,使他无言以对。
“只要记得,我爱你。”
乍止的蝉声忽而又响起。她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感——在这个分明面临人生重大不幸的时候。
十九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麦医生轻轻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皮微微颤抖着,迟疑了几秒钟,才睁开眼来。
“有些肿。”她说出了对自己的第一句观感。
“别担心,过一个星期就消退了。”麦医生和蔼地笑着,“对你的新面孔不满意吗?”
新面孔?不,这还是我的旧面孔,是原来上帝赐给我的那张旧面孔:“你该为我重塑一张。”她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感谢主,感谢麦医生,感谢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来的脸庞。近十个月来,近十次的手术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几度她甚至告诉自己:放弃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彻夜难眠——如果不是为了那个6月6日的约定,她可能挨不过。
“没有能力为你重塑一张,”麦医生打量着镜子中的龚慧安,“上帝已给你一张杰作,东方宝贝。”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站起身来,抱住麦医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唉,东方宝贝,”麦医生仍保持他一贯的笑容,但也提出他的警告,“再美丽的脸孔也终会老去,用任何整形手术也挽不回来,活下去还要靠别的东西。”
“靠什么?”她眨眨眼,对麦医生撒娇。
“靠智慧、宽容与谅解。”
“阿门,你简直是上帝。”近10个月来,麦医生除担任她的主治大夫之外,还负责为她做心理建设。
“孩子,你天赋的美好是你比别人幸运的地方,却也是你比别人不幸的地方。你的聪明使你事事能迎刃而解,但也使你锐利得像一把会伤人的刀子;你的美丽使你为人所爱,却也使你自恋甚深,不去思索如何爱人;你的财富使你如天之骄女,却也使你不懂朴实年华另有乐趣。”
“别再指责我了。”龚慧安还没听完麦医生的分析,即不断摇头、掩面叹息,“医生,你难道觉得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我受的折磨还少吗?”
“孩子,”麦医生像慈父一样抚摸她的头发,“这么多天,我听你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我觉得我必须给你一些建议,如此而已。我知道你如今受的折磨己经不少,但人总是很健忘的——等你出了院,你还是一样年轻、一样美丽、一样聪明、一样有一笔财富,难保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龚慧安沉默了。的确,这几个月以来,颜面的伤痛和渴望重见天日的焦虑使她的心中充满挣扎,但孤独的日子也让她重新思索过去所犯的错误。此刻她的心其实充满着感恩,她的伤何尝不是一个试炼?天替她把心挖得更大更广。
“医生,谢谢你。”现在她诚心诚意地说,“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这个小坏蛋,尽说些违心之论,你忍过这些酷刑,不是为了去见你的爱人吗?”
“唉,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等我呢?”她说出心中疑虑。
“他不是每个月都写情书来给你吗?”
“医生,那不是情书,”她噘着嘴角纠正,“里面全不谈情——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封信上说,我爱你,只会问我的健康问题和饮食问题,寥寥数语,好像再多写几句话就浪费他太多时间了。”
“那不是爱吗?傻瓜!在表达爱意的所有语句中,“我爱你”是最贫乏无内容的一句,也是最不负责任的一句,处处说我爱你的爱情,最容易像酒精一样挥发掉!”麦医生说。
龚慧安会意地笑了。
也许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但身在爱的云雾中的人,很少能真正放心。尤其,张静与她之间,曾有许多第三者。
“孩子,真正爱一个人,首先必须相信他。”
“如果他前科累累呢?”她笑问。
“还是要相信他。”医生说,“扪心自问,我们的过去谁无罪?会犯罪的是人,能原谅的是神。孩子,你对他不曾有愧于心吗?”“确实……曾经有……”她心虚地回应。
“你希不希望他翻旧账?”
“当然不希望。”
“你希不希望他原谅你?”
“希望。”
“那就好了,要以己度人。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的安适着想。要两个人能平安过日子。”龚慧安一边说话一边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终于如往昔一样,拥有一张美丽的瓜子脸,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灵巧的鼻子和一张有漂亮弧线的嘴。可是这个“终于”是得来不易的。她已从中悟得,挣扎的含义、珍惜的理由和希望的价值。她也明白,自己要的是平平安安的爱情。
不许再无事起波澜了。
人生哪能花太多时光在爱中错身?相爱的人哪堪一而再、再而三任彼此像断了线的风筝?
“我看来和过去真的没什么不同吗?”她以手轻摸自己再度恢复柔细的脸颊。过去斑斓的伤痕己经像沙丘上的足迹被海风吹平了一样。
“可以说没什么不同,也可以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你又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女孩子。”“我可以以一切努力来唤回我的爱情吗?”
“可以,但一生都须努力。爱情不是一棵树上的果实,摘到了,吃掉了,淌了一嘴的蜜汁就算数。爱是一条路,和你的人生一样长,想要走得平和,每步都还是要费力。”
“麦医师,你从哪里得到这么多人生哲理?”
麦医生挪挪眼镜看看远方的浮云,他的嘴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在平抚一下自己的情绪:“从人生的错误里。”
这个年近六十,白发苍苍的老医师以平缓的语气对龚慧安诉说往事:“我曾有一个爱人,她也是我的妻子。她叫薇薇安,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她这一辈子,为了我,为了孩子做尽一切的事,使她的人生至死毫无空当。过去,我曾因一次手术失败,惹得官司缠身,而且对方缠讼不休,到最后使我失去了工作家产,也使我失去了冷静的头脑。我酗酒终日,不务正业,回家只会打老婆,打孩子。好像非让整个家随着我一起完蛋不可,可怜的薇薇安,花了整整10年的时间,用各种方法在与我的劣根性周旋,把自己弄得僬悴不堪。”
“她使你变好了吗?”
“没有,”麦医生涩涩地笑着,“20年前使我变好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整形医师,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奥莉薇亚女士。”
龚慧安依稀记得她的样子。虽然已年过半百,她的身形仍然十分俏丽,风度翩翩,气质良好,脸上的微笑亲切可人。
“她?你爱上她了?”
“可以这么说。是因为对她的爱,才把我从酒精中毒的边缘中拉出来。才让我重建自己的生涯。我感激她,也爱她。我曾为要不要离开薇薇安而犹豫。”
“然后呢?”
“我并没有犹豫很久,不久之后,薇薇安就因癌症去世了。她在临去之前,竟然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口吻对我说,我走了,你请奥莉薇亚女士替我照顾你吧,她那么聪明美丽,必然能够使你快乐。”
“唉,真令人感伤。可是你并没有和奥莉薇亚结婚吧?”
“从薇薇安离开之后,老实说,我就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对她好一点呢?为什么要让她明白我的不忠含恨以终呢?我对她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使我越来越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我再也不能坦然面对奥莉薇亚的爱,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罪人。”
“到现在还没法复原吗?”龚慧安吃惊地看着麦医生。
“是啊,可人儿,你现在可明白了吧。你脸上的伤疤,还可以借我这双老手整形,算是小伤;真正的伤疤是长在心里头的,”麦医生故作诙谐,比比自己的心脏,“没法用手术矫正。”
龚慧安无奈一笑:“是托辞,麦医生,看来你也需要我来当你的心理医生呢。”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话,”麦医生感到难为情,像孩子一样以手搔搔头,“也许是你看来特别善解人意的缘故。”
“薇薇安去世多久了?”
“18年了。”
“18年来,你有没有想过奥莉薇亚?”
麦医生脸红了,“我们……就此打住这个问题吧。瞧你,一旦医好了伤,就开始管起闲事来……”
“别逃避问题,”龚慧安一本正经地审问,“老实说吧,你这个胆小鬼!”
“有,当然有,可是……”
“看你这么踌躇,即使薇薇安地下有知,也会取笑你的。刚刚你不是告诉我吗?爱情是一条路,和你的人生一样长,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费力。为什么十八年前你就不愿再费力,只知道逃避呢?”“我……”
“你的借口只是心理压力。那些压力是莫须有的,竟可以绊住你十八年,使你又辜负了另一个女人?”
“我辜负另一个女人?”
“是的,你不只辜负薇薇安,也辜负奥莉薇亚。死者己矣,来者可追,为什么不用你的一双巧手去让一个女人幸福呢?如果今天奥莉薇亚也像薇薇安一样离你而去,你的心里不是又多了一重治不好的遗憾?”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我说的话可有道理?”龚慧安可不放过麦医生。
“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那么,就去行动吧。”
正巧,就在不远处的回廊里,她看见奥莉薇亚正低头踽踽独行。
“我……”
“再犹豫,我可要笑你了。”
“那……该怎么说呢?你可知道……多年来,除了公事……我不敢……跟她说……一句话……”
“约她喝杯咖啡!”她马上出了主意。
“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如果你真正想要爱一个人,一切就不会很难,有勇气去对她好就行。”
她拉拉麦医生的衣角,“现在就去吧。”
麦医生深呼吸了一口气,果然,他稳稳重重地大步走向前,赶上了奥莉薇亚。
就在奥莉薇亚停下脚步的时候,龚慧安看见麦医生像个正闹初恋的少年一样,很害羞地提出了邀约。
奥莉薇亚显然有点吃惊。她的表情僵住了三秒钟,然后整张脸的线条像春天融雪的山头一样,豁然褪去所有的冰霜。
麦医生与她一起离去,不忘偏过头,并打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给龚慧安。
面对着满眼的阳光,青翠的草坪倾诉着带来无限生机的鸟鸣,龚慧安甜蜜地笑了。
如果真的要爱,很简单,不是吗?她告诉自己。只要不以种种自私、种种偏见、种种贪婪、种种莫须有的压力将爱弄得复杂。
二十
离开那么久的时间,再踏进国门,难免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出机场大门,龚慧安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妈,你……”待她走近,她很快地发觉母亲不一样了,仿佛年轻了十岁。“你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似乎不只是衣着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气象大异于从前。她的母亲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从前暮气沉沉,看来一点精神也没有,如今她将从前的发髻削成利落的短发,也将长年穿在身上的旗袍换成三件式,年轻的朝气自然而然又在脸上闪烁了。
“我不一样了,是吧?”龚妈妈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还不忘倾听从移动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忙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妈,你怎么忙成这个样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承受压力……”
“谁说忙不好?”龚妈妈笑得眉眼清亮,“你没看我越忙越有精神吗?我倒觉得每天活得挺充实的,精神也愉快许多,从前那些病啊痛啊,全部都不见了。以前我老埋怨你爸爸,成天为公司劳心劳命,哪有那么多好忙的呢?现在我才明白,要忙的事还真多,还挺有趣的,难怪你父亲愿意全心投入。”
“几个月不见,你竟成了女强人!”龚慧安始料未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过,那么多人愿意在江湖搏命,也自有它的道理。人生,虚虚晃晃也会过,多费点力气也会过,为什么不多费点力呢?”龚妈妈拍拍司机的座椅,“喂,老刘,先带我们到公司。”
“到公司?”
“让你看看我的功绩呀。”
一踏进总公司大门,龚慧安不免又大吃一惊,简直是改头换面。以前在父亲的统御下,公司上下虽然全力以赴,但怎么看来都是个传统企业,没想到母亲大刀阔斧,将公司内部装潢全都改为最现代的形式,以区隔使每个人拥有隐密性。“我倒觉得这样做更有效率,而且,看来也体面得多。”
“来!我的创举还不止这些呢?”龚妈妈意犹未尽地说,“我还引用了最现代化的科学管理方式,看看这些报表……”
“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妈,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看来,完全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她真心诚意地赞美着。
“不,我做了这么多事还不是要为你铺路吗?你可不要想偷懒。将来,你也得有你的改革方式。”
“知道了。妈。”
龚慧安此时领悟了一件事:她父亲的死亡竟促成她母亲的再生。半生被豢养的母亲,长久以来仿佛一只笼中的病鸟,不鸣不叫,如今因栅栏尽毁,得以飞出来重见天日,不但羽毛恢复了光泽,也已一飞冲天。
父亲若有知,也必定责怪自己识人不明,低估了与他同枕一辈子的女人吧。“好了,不再对你做简报了,生女儿呀,就是怕她没志气,成天女心向外,”母亲对她使使眼色,“一心只想跟着男人跑,祖传大业放在一旁凉快也没关系。”
“妈,我哪有……你在调侃我?”
“算我没说。不过,你把行程订出来吧,我叫人替你订机票去。”
“去哪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上海呀。难不成你比我糊涂?”龚妈妈一脸精明地说,“我可不糊涂。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心浮气躁的,我哪里能多留你几天?”
上海。一个她还没有到过的城市,传说中的十里洋场,曾经繁华的历史大城。张静,他在那里做什么呢?其实,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犹豫。
张静的日子急徐分明。白天忙得不得了,与公干周旋,与台商周旋,甚至与办公室里请的大陆职员都得周旋。刚开始被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难以习惯,成天都有好多事要他发脾气;时日一久,才明白气了也是白气,不如静心处之,反而能观其妙。
晚上,偏又无聊得叫人发疯。没有深交的朋友,也没什么地方去,整日窝在宿舍里看书,几个月下来看完一大套《资治通鉴》。后来他索性找到一位在当地颇具知名度的画家张兴学画。“你这个人看来文质彬彬,其实霸气很重,这样,就从钟馗画起吧。”
他开始了习画的生涯。初时每天耗两个小时在丹青笔墨上琢磨,也画出了兴趣来。不久之后,他的钟馗终于画得能叫老师夸赞了。
张兴平时最恨财大气粗的台商,但对这个台湾来的年轻人算是宠爱有加。称赞他有艺术才分,没事会邀他上家里喝两杯杜康,聊一聊天。由于两个人的生命经验没有太多交集,多半是张兴痛切陈辞地谈他的“文革”经验,张静谈他在台北与东京的生活点滴。
“老弟,你也姓张,我也姓张,干脆我认你这个弟弟好了,你意下如何?”
两杯酒下肚,张兴这样提议。
张静笑了笑尚未发言,张兴的大女儿张因因在身后发出抗议:
“我才不依呢?他那个年纪——你若认他当弟弟,我和妹妹不是得叫他叔叔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
张兴不明就理。只见女儿说完话羞红了脸,闪到屋后去了。
“女大不中留。”张太太一边忙着炒花生米,一边笑脸盈盈地补上了这句话。
张静在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蒙张兴家照顾,至少有了日常往来的对象,张家一家都学艺术:张太太在学校里教戏剧,大女儿张因因也学画,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小女儿则是学声乐的,练就清脆的好歌喉。
张因因对他的好感,他不是不知道,但总当她小妹妹看。尽管19岁的张因因己经出落得娇艳大方,有江南佳丽小巧的鹅蛋脸儿与水蛇腰,还有掩不住的媚态。
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套具现代化设备的房子。一个人住三房二厅,很是宽敞,张因因第一次来参观时,羡慕得不得了:
“张大哥,你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他很惊讶,这个学艺术的女孩子竟将人间天堂这个词汇用在这间他看来平凡无奇的小房子上。想了一阵他才明白,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张兴家在上海己经属于收入过得去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了,却得挤在破败陋巷中,和邻居鸡犬相闻。
生活在那么简陋的环境中,还能从事艺术创作,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必须很有想象力才行。
由于空房间多,张静将其中一间辟为画室,各式道具齐全。张因因在画室中盘旋不肯去,兜了很久,鼓起勇气开口问:“张大哥,你的画室可不可以偶尔借我一用?”
“当然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但也很明确地加上了但书,“不过你得先征询你父亲的同意。”
“用你的画室为什么得他同意?”张因因不解地问。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其实只想证明自己别无其他歪主意。
张因因最后还是请了父命来,“他说,只要不打扰你就可以。我来这里不会打扰你吧。”
“我不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来。”张静把钥匙交给了因因。他想,既是孤男寡女,总还是得避嫌,在大陆,莫须有的罪名特别多,还是请她在他上班时来比较好。
张因因是个体贴的女孩子。只要她来过,他便会发现自己的房子有些改变。有时冰箱里多了水果,有时脏衣服全部洗干净了,有时凌乱的书籍被重新归位,没洗的画笔又恢复了清洁。总而言之,她维持了他窗明几净的生活。
女孩子这样对他,岂会没有深情厚意?
不过张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他会对她说:“哪天要是签证没问题,我带你到台北玩,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城市。”
“比上海大吗?”
“没有。但是比上海繁华。一直到深夜两三点,女孩子还能在街上买到衣服。”
说者无心,但他的话在张因因心中描绘了一个华丽的假象。张因因曾经告诉妹妹,她非张大哥不嫁,而张柔柔便把这句话告诉母亲。张太太的嘴自然也不能闲着,马上把它传播给自己的丈夫。
“原来这个女孩子在打这种算盘,我竟看不出来。”张兴以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就不知道张先生喜不喜欢咱家闺女呢?”“女儿年纪还小,还很容易变的。”张太太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底己经把张静当成了理想女婿,“不过这位张先生人挺不错,很实在,不像我们这里有些年轻人,十分滑头。”
大家似乎都不反对,年轻美丽的张因因也就继续织梦下去。在张静不在家的时候,她在那三房两厅里以一个主管大权的主妇自居,快乐地在里头作画、打扫、布置房屋。所以当一个陌生女子带着狐疑的眼神出现在门口时,敏感的张因因马上变成一只刺猬,长满了剌,强硬地对待她的敌人。
二十一
龚慧安给张静的信是这么写的:
“今年的6月6日,我依约来看你,在家等我吧。”
简短的两句话。
可是张静并没有接到这封信。粉蓝色的信笺带着惹人怀疑的信号,落入张因因手中。她先将信放在灯下透视了内容,立即判定了那是一封情书。
她起了私心,拒绝将它交给张静,反正信件遗失在当地是常有的事。
不过从张因因接到这封信的第一天起,她就失眠了。整个夜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屋檐瞧,而且还长吁短叹。
“姐姐,你不睡觉,净叹什么气?”张柔柔忍不住问。
“跟你讲你也不懂。”
“是跟张大哥有关吗?”“你怎么知道?”
“以前你是没有心事的,也不会睡不着,哪像现在,脾气变得好难捉摸。”
“真的这样吗?”
“嗯。”张柔柔说,“有心事你就说给我听吧,放在心里会闷出病来,你没看古代小说里有很多佳人是得相思病死的吗?”
“好吧,我问你,一个人为了爱情——做了一件不该做的小小的坏事,会不会下地狱?”张因因含糊其辞地问。
“如果是小小的坏事应该没关系吧?”张柔柔天真地回答,“反正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一点小小的瑕疵应该遮掩不了它的光芒吧。”
“那我就放心了。”
她很心安理得地将那封信收藏起来。因而龚慧安来到上海,想要循址给张静一个惊喜时,她反而给自己带来一个惊吓。
“要不要给他拨个电话?”龚妈妈一直不太放心女儿到她认为太远的地方去。
“不要了,妈,你别担心,你若这样挂念,马上又会从女强人跌回一个唠里唠叨的妈妈。”
“我不怕做个唠叨妈妈,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真的不叫他去接你?”
“不。”
“我到底还是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流行surprise的那一套,凡事安排得稳稳当当不是很好吗?”
可是龚慧安坚持如此。龚妈妈无论如何也拗不过她。“好吧,不过,万一你有什么问题,记得找家国际饭店,到里头去给妈打个电话。”“知道了。”
她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转机到虹桥机场,拦了一部出租汽车。上海比她想象中热闹许多。车子走了不久即夹在一列车阵中,时定时停。到张静住的地方,己经费了一个小时。
“就这里了。”司机指了指一栋崭新公寓,用又欣羡又嫉妒的眼神告诉她,“只有外国人才住这种房子。”
他住七楼。一进电梯,她发现十分狭窄的电梯里还有个衣着时髦、浓妆满面的电梯小姐:“几楼?”
“7楼。”
“你到几号?”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客,电梯小姐很想追根究底。
“19号。”
“哦,是张先生家呀。你是他什么人?”
她对这种不礼貌的询问毫不以为然:“你对每个进电梯的人都必须调查得这么详细吗?”
“也不尽然。”电梯小姐闭了嘴,但仍理直气壮,“我们只是有责任照顾这里的住户安全。”
龚慧安按了门铃。开门的人并没有给她一个想象中的、紧紧的拥抱。那是个年轻的陌生女子,一个准备再为她伟大的爱情做点小小的坏事的陌生女子。
“请问找谁?”
美丽的上海女子眨着天真的眼睛打量来客。
“张静住这里吗?”
“哦……是的,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台湾来的……”龚慧安说话的语气已因猜忌与怀疑变得虚弱,“你是……”
“我是他的爱人。”颊上有两团天然红晕的年轻女孩停顿了一下之后,以很坚定的语气回答。她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张静答应等她的,他信誓旦旦。虽然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但“只”是一年前的事呀,他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变了一切?而且,是在她危难之际背信寡义?
他是不是故意不见他?
可是一切事实又似乎摆在她眼前,不会错,这个女孩自称是他的爱人——也许就是他新婚的妻子,为什么他不肯告诉她,害她白白跑到上海来?
“进来坐吗?”
“不了,我还有事。”
“留下您的名字吧,回来我好告诉张静。”
她迟疑地掏出了一张便条纸,颤颤巍巍地写下“来访未遇龚慧安留”,递给张因因。张因因表情骤变,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嘴形僵在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步下阶梯。
张静一如往常下班回来。“也许,该打个电话了。”6月6日,似乎有个约定在等他。他不知道龚慧安已冋到台湾,更不知道她来到上海,如约来找他。
男人总是粗心。在当天他只想到该打个电话,也许龚慧安的母亲会告诉他龚慧安的消息。
“慧安没有到上海去找你吗?”那一头传来的是她母亲震惊的声音。
“她到了上海?”
“应该今天中午就到了呀,我送她上的飞机,不会错的。”
“她住哪个酒店?”
“不,她没有先订饭店,她说要去找你……”
“我知道了。”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己经悄悄地发生。稍后,他听到房子阴暗的角落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循着那个声音走过去,有一个人正瑟缩在墙角哭得很伤心。
张静拧开了灯。
“你怎么还在这里?”
哭红了眼睛的人是张因因,她已经在这个墙角蜷伏一下午了,她想了很多很多。到了黄昏时候,她己肯定自己是万恶不赦的了。
“我……我……”张因因哽咽着,未语泪先流。
“有话慢慢说,站起来吧。”
她听到他以焦急的语气在找刚刚来的女人,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张因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张静。
“她来找过我?现在她去哪里了呢?”
张因因使劲摇头。
“你对她说了什么?”
张静己从这个小女孩惊恐畏缩的神情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情急之下扳住她的肩摇她,“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
张因因更是哭得涕泪纵横了。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下了命令。
到哪里去找她呢?他坐下来,打遍所有国际级酒店的电话,确定她根本没搬进酒店里。然后,他想到了机场。穿上外套,匆匆从抽屉里拿出去年到上海前即买好的礼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子。
是的,以龚慧安的个性,她一定会赶到机场,企图搭最近的班机离开,希望还来得及。“师傅,到虹桥机场,越快越好!”他出门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气急败坏地吩咐。
“赶飞机?”司机对他笑笑。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最大的问题——或者是全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追根究底,他们几乎都难以明白自己是否触犯隐私权。
从他的住处到虹桥,再快也要半个钟头。每一分钟都像一把刀,一片一片割下他的肉,想将他凌迟处死。但就在这等待的时光中,他也明白他对她的爱:尽管多年来聚少离多,尽管相见时有争执也有怨怼,他的心仍为她剧烈地跳动,只能为她跳得那么鲜活急迫。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天外来的响声。
“那是什么?”他马上联想到不样的事情,“那是什么?”
“打雷呀,同志。”司机慢条斯理地说,“您没听到打雷吗?”
“只是打雷?”
“不,不久一定还有一阵暴雨。我今早听过气象报告,说是会变天的。”
倾盆大雨在此刻哗啦哗啦降下来,迅速打湿了这个城市,天幕就在一瞬间黯淡了。雨声如击鼓,打在铁皮车顶上。
“下这种雨,路恐怕更堵得凶。”司机说。
他把锦盒紧紧握在手里。希望来得及,希望来得及。他真希望,她真能与他心有灵犀,知道他在唤她。
不要她走,他要永永远远把她留下来。 再容许任何理由把她带走。
在苍茫的夜色中跳下出租汽车。广播正一再重述飞机因暴雨取消航程的消息。鱼贯而行的旅客走出候机室到了机场大厅,人人带着忧容诅咒这该死的天气。
他在人群中反方向穿梭。“喂,飞机不飞了,你别往里头走啊。”有人揪住他,是个穿制服的年轻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她削瘦的身影,孤独地走了出来。张静费力挣开,“我找人!”然后奔向他日思夜梦的女子。
“是我!”
龚慧安愣愣地站着,看他狂奔过来,将自己紧紧紧紧地拥抱,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想挣脱。她当然还记得他的房子里有个自称他爱人的女子。“我不知道你刚刚听到了什么话,可是我敢以性命保证,那——定是误会,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被他的手臂圈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怎能不相信他?一刹那间龚慧安也软化了,千里迢迢来找他,不是要来相信他的吗?“一切误会,稍后再解释,”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锦盒,笨拙地从那个小巧的锦盒中取出那枚准备了一年的戒指,强硬地套在她的中指上,“请你相信我的心,这些年来老天爷也许做错了很多事,我也做错了不少事,但我爱你,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的怀里非常非常的温暖。她听到他的话后已不打算再坚持什么或计较什么。这一刻便是最真实的,不是吗?
她依偎他依偎了很久,直到她发现周遭至少有一千只眼睛盯着他们看。
有个孩子且以尖声大叫问他的母亲:“他们在拍戏吗?”
龚慧安红着脸,与张静相视而笑,下一步他们要共同面对的,是如何泰然自若地“杀”出重围……
无论如何,她也明白一件事:她不愿意再离开他了。他们的爱情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抵挡一切误会、挫折甚至天灾地难。
她不愿意离开他。她的指尖颤抖着套上戒指。
众人静肃,因为她正以舌在他的唇间,索求一个最烫热的吻。
他们终于在一起,成为一对夫妻,一对吵吵闹闹又恩恩爱爱的夫妻。吵得很激烈,和好得很彻底,是佳偶又是怨偶。
两人渐渐老去之后,变得没那么尖锐了。有事,好商量。
不过那又是许多遍体鳞伤的争吵后才得出的和平过程,结婚三年后,龚慧安成为一个倔强小女孩的妈妈。
张静看着她喂孩子的样子,只觉得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风景,虽然,他们还是会为孩子的教育方式而吵架。他生命中的波澜平静了,但有时候,他好想念那个年轻时心中的痛处,她不讲理,骄纵而野蛮,那似乎不是他现在的枕边人,是另一个人。过去的,总是值得留恋的。当你逐渐变成圆形时,你反而会怀念生命中曾有过的棱角。是的,就是这样,人都在变,这个爱情故事在他们都还有一口气时,并未真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