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我的声音洪亮且带喜气,重见天日的我多么喜欢,欢喜中又有恐惧:命运待我将如何?我又将待命运如何?“我恐怕不能太常来看你。”天使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灵秀的眼睛中掉下来,慢慢化成一颗珍珠,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不再是一个冷漠的小女孩。
她比当初那个小女孩美丽得多,宽松的白袍己经遮掩不住她如成熟果实般的身躯。
她像一朵接近盛开的玫瑰,拥有最美的那一刹那。
林祖宁卧房里全是玫瑰。浅红、浅橘、浅紫……他自己将房间布置成玫瑰花园,只为等待她来。
她却愁眉苦脸地来。不过,连忧愁也盖不住她出乎世俗的清新美丽。
“人少了。”他指的是旷雨兰与林张琼子己先后搬走。
“你会因此而孤独吗?”
“不,我喜欢孤独,因为你只在我孤独的时候来到。”
“我的时间不多,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己经受到警告。如果我不努力把自己变回小女孩,我就得再下去走一遭!”
“对不起。可是你答应说三个故事给我听。你会守信用吧!”天使点点头:“我守约,我不说谎。”
“这一次你要了智慧?”
“是的,我要了最后一朵玫瑰。我想财富是不能使一个女人真正快乐的。回顾那一生,我怨叹自己不聪明,如果我懂得抓住时机,未必如此遗憾。”
电话铃竟在午夜时分响了。
“明天再说,再见。”天使连忙告别。
她这次一直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他,把他当毒蛇猛兽一般。离开也匆忙。
“喂,哪位?”
“我啦!小范。”
“你怎么有闲情逸致在这时候打电话给我,不是不约会到半夜不回家吗?”
“我……是还没回家,喂,贺雅问你有没有空,明天是星期天,——起去烤肉如何?”
“还玩大学生游戏?”
“拜托,拜托,贺雅有兴致嘛!你就舍命陪君子。”
唉!恋爱中的男人!女友叫他去跳楼,他也会去学优美的跳水姿势。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我想你一定没事。据可靠消息表示,旷雨兰昨天搬进李大泯的豪华住宅去了。”
“哇!恭喜她,很好呀!”
“你少酸了你。”似乎没有人相信林祖宁会放得下。
“好了好了,明天绿野山庄入口见,要不要请贺雅派车接你?”
“不用,我会租一辆车。”林祖宁可不想继续被当作残废。
“那说定了。”才放下电话,又有刺耳铃声跟进。
“小范,又是你吗?忘了什么事?”
“谁是小范?你的新女友?”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林张琼子的,语气略带兴奋,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阿宁!有女朋友可要带回来给妈看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上次就是没得到我同意就跟那个母夜叉来往一看,搞得人财两失!”
“妈,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我哪里人财两失!”
林祖宁被林张琼子的措辞搞得啼笑皆非。母亲的个性他再明白不过,如果邻居打死了一只老鼠,在她嘴里会变成毒死了一群猫。总之有天壤之别。她的嘴巴不但是扬声器,还有放大镜功能。
“你看,你为她浪费几年,摔断一条腿,电器用品被她带走一半,还落个不清不白的罪名,不是人财两失是什么……”
他无言。
如果他是个女孩,林张琼子大概会要求他跳井自杀,以谢罪天下。
“明天要不要妈去帮你做顿饭打牙祭?”
当然是敬谢不敏。
他起身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白兰地,才慢慢有了睡意。拿酒精当催眠剂的习惯由来己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到租车公司租了车,开到绿野山庄去。
人山人海。在停车场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小空位。
事不宜迟,抢!
在台湾,抢车位的本事比开车技术要重要得多。
“砰”的一声擦撞,他的手差点儿给震离方向盘。车子给撞了一下,原来也有人看上这个位子。
有惊无险。但遭遇这种状况,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大骂三字经。
他摇下车窗大嚷:“喂,这个车位是我先看到的,你懂得礼貌吗?”
对方也摇下车窗。
林祖宁无限后悔。一个很面熟的女人正对着他看。
是贺湄!原来贺雅也约了妹妹——他竟然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咆哮,天杀的不知感恩图报!
“对不起,”贺湄耸耸肩,“我开车向不太专心,没看见你的车——”
“没关系,没关系——”他笑得十分尴尬,“我不知道是你!”“反正我是给人骂习惯了,每天开车听人骂‘三字经’几十回,听不见才奇怪!”
贺湄替他打圆场。
她缓缓把车停好下来。
“你好像跟上次见面时有点不一样……”林祖宁找话题讲。
“哪儿不一样?”
他仔细观察思考了一下,没有答案。
“你不太注意我,”贺湄笑道,“我剪了头发。”
原来她把及肩长发剪成“黛米·摩尔头”,衬托出她漂亮的脸型,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房子改装好了,美轮美奂——”贺雅和范弘恩早在入口处等待。这两姐妹虽然鼻眼略相似,但气质十分不一样。
“我姐姐跟范弘恩结婚。”
贺雅和范弘恩亲亲热热地生火烤肉时,贺湄很知趣地靠过来帮他起另一个烤灶。
“哦?真的?很好!小范绝对是个好丈夫。”
林祖宁可没嫉妒心理,他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我也知道他好,”贺湄说,“但我替姐姐担心,怕没那么容易。”“只要相爱,又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有了爱情就有勇气。”“你比我还不看重现实,唉!姐姐走错一步路,受了多少年折磨。”贺湄欲言又止。
“什么走错一步路?”
“你不知道?姐姐恐怕没跟范弘恩说过。”
“小范谈恋爱时是没有朋友的。”林祖宁笑笑,“他起初连对象是谁都不肯说。”
其实,像贺雅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粉妆玉琢,从她眼睛中都可以读出沧桑。
贺湄没再说下去。
“你在教绘画?”
“姐姐告诉你的?”贺湄相当不以为然,“她总是把我说得太好,我这三脚猫功夫,不过能教教一些想念美术系的孩子。”
她看起来有点卓尔不群的傲气,但表现出来却很谦虚。
林祖宁一下子便生起了火。贺湄蹲下来烤肉,还不忘早上的事:
“对不起,抢了你的车位。”
不久贺雅叫贺湄帮范弘恩的忙,自己神秘兮兮地踱过来在林祖宁耳边说悄悄话:“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很好,气质很好。”这是林祖宁的一贯评语。
“我真怕她嫁不出去,到二十五六岁了,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也没有,脑袋全放在画画上。人家送她玫瑰花,她从不疑有他,没想到其他意思,只会留下来画静物花卉,真头痛。”
“你和弘恩什么时候结婚?”
林祖宁怕贺雅再提起贺湄,制造两人间的许多尴尬。
“贺湄说的?这丫头,”贺雅娇嗔,“八字没一撇。”
“小范可是真心。”
这会儿换他当介绍人。
“我的问题很多,”贺雅淡淡地说,“我是个有过去的女人。”林祖宁无意深究:“小范只要有你,便不在乎。”
“问题那么简单就好了。”
“无论如何,我乐见其成。对了,你的房子要不要我再去审查一遍?”林祖宁送佛送上西天。
“小范冇你这种朋友真幸福。”
“我依靠他的也不少。”
朋友嘛!谈不上肝胆相照,守望相助也是必需的。林祖宁又和贺雅约了时间看房子去。
我又因粗心而犯了错。这一次,我和另一个离魂天使聊天,晚了,忘掉了差事。
这是罪不可赦,于是我三度下凡尘。
这时人世间闹哄哄的,有枪有炮,时局动荡。
天赐我耳聪目明。
我无奈跳下命运海。
污污沉沉的命运海——太多冤魂使它混浊不堪。
我的掌心有一朵玫瑰,幽幽发着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循着黑夜无边的甬道,我等着投胎。未投胎之前,我己有意识,有意识之后,等待变得漫长而孤独。
我被放进一个幽闭的皮囊,我的身体随皮囊长大,等得不耐烦,我便敲击四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母胎中温暖潮湿,但无事可做。原来,做聪明人未出世前得先学会孤独。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有人狠狠打我。
我的声音洪亮且带喜气,重见天日的我多么欢喜。欢喜中又有恐惧:命运待我将如何?我又将待命运如何?
旁边有个尖拔的女声说:“哭了,哭了,恭喜夫人!”又有人问:“是男是女?”
我认得那个声音,那是我娘的声音。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只听见这个声音对我说心事。她忧愁的时候我知道,她快乐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一切。
她却对我一无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声音那么大,却是女孩,将来可别成了力士!”
娘的声音疲惫,有些许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吗?未睁眼见世,我就知道他欢迎我。
隔几天,我便知道,娘只是二娘,我的生父徐英,是个读书人,书香传家数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朝末年。
爹是最后几届的科举进士。我幼年时,改朝换代,爹虽失了旧曰官职,却仍拥有相当的家产,够他一世不愁衣食。他从京城回到湖南乡下,过着半隐士的生活,不问世事纠纷。
娘是湖南乡下女子。俗话说,无后为大,爹的元配不能生育,自做主张把娘迎娶入门。
娘不是个聪明人,或者因为她从未受过教育,她的聪明无处出。人家叫她生个男孩,她生不出来就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是典型的乡下女子,粗壮纯朴。
爹爹很喜欢我。他或许不爱娘,但他爱我。
隔一年娘生下一个弟弟。我5岁时,下面己有三弟一妹。娘还想努力生孩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轻女,他爱我聪明。
两岁半我诵完《三字经》,三岁能默念《菜根谭》,五岁唐诗三百首己背得大半,还会跟爹说:
“这首是好诗!”
“那首迂腐我不喜欢!”
“小小年纪即有见地,”爹总在人前夸我,“若是男孩,将来必可光宗耀祖!”
“女孩为什么不能?”我抗议。
“毕竟不同,”爹说。他望天沉沉叹一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局这么乱,当了男人,恐怕才没好运气!”
大娘也疼我,视我如己出,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远。我记得她问我是男是女时的失望。
大娘雍容华贵,温柔贤淑,说话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像唱歌。大娘比我的亲娘大十岁,但我亲娘看起来却比大娘老得多。因为她不注重自己的容貌。
亲娘在6岁时想帮我缠脚,被爹骂了一顿:“你懂什么,现在流行天足!”
亲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可是在她那个时代,还被人瞧不起。“时代变了,早就变了!”爹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有时也不免书空咄咄,一肚子不合时宜。
爹还是送我上学堂。我是当地唯一上学堂的女孩。我不容别人强过我,即使是男孩。
他们只能在先生夸我时装作听不见,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辫子。我不搭理,反正那只是嫉妒。
“你运气好,梦蝶,时代愈来愈开放了,将来也许你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大事。”
爹送我到武汉念中学,找了一个叫于大妈的寡妇照顾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叔叔婶婶家。
学校里的女同学不超过二十个,我当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在学业上。
那时我有个最好的女同学叫刘司棋,她是湘潭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的功课绝无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个儿娇小,是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小美人。
本来我们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结拜姐妹。
一封信拆裂我们之间的友谊。
那是一封情书。寄信人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黎艳大。
这封信先转至我的手中。
他从背后叫住我:“徐梦蝶同学。”
我回头,见是他,大吃一惊。
在学校中谁不认识他呢?他的体育一级棒。
也没有人不认得我,我是学科状元。
我脸红心跳,以为他有事对我说。不然为何喊我。当时男女还是不大来往,风气未开。
我故作矜持:“有事吗?”
他羞涩地递给我一封信。我考虑了三秒钟,才伸出手接过。我以为他写情书给我,天上掉下来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请帮我……转给刘司棋同学……”
他期期艾艾地说。
我虽未失态,但失望己极。原来他喜欢的是刘司棋。
刘司棋收到这种情书,少说也有百封,偏没一封写给我。我心中总有不平:我虽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丝毫不丑怪,为何没有人青睐?
“你太好了,他们不敢抬头看你。仰之弥高,望之弥坚!”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为真,对自己不受男孩喜欢并不在意。但当我得知黎艳大也追求司棋时,我的怨气已无法抑制。
男人为何都喜欢美丽而没有头脑的女人?
我挣扎许久,才把信给了司棋。我以为,司棋处理这封信的态度会像处置前一百封信一样,当笑话念给我听。
她没有这么做。显然她冇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发了半晌呆问我:“该怎么回?”
这下子两个巴掌可拍得响了。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丑,你帮我出个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够聪慧,父亲送她来念中学,是为炫耀他新派作风,为女儿买个文凭,嫁个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这笔钱。
我犹豫一下便答应了。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辞达意,交在黎艳大手上。
写了第一封,还有第二封,第三封。
黎艳大冋信盛赞我的文学素养。发信人虽是刘司棋,但我只觉得他在夸赞我。
一往一复许久,双方都未要求正式约会。
我动了手脚。发了一封刘司棋未过目的信函给黎艳大,我约他某日7时在城垛下见面,而且未曾告诉司棋这件事。
他自然守约。女人约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为司棋并不晓得。
当日寒风刺骨,到了8时我伪装无意经过,叫住冷得缩头缩脑的他:“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黎艳大不隐瞒:“刘司棋叫我在这儿等。”
“她怎么会不来?”我故作吃惊。
“我也不知道。”
“怪事!我知道了。是我的错!”“什么怪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细心解释,“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写信的对象除了你,还有市中心那所大学的一个生物科学生,她叫我今天写信约那生物科学生,明天约你在这里,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了。”
“不止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气得一脸通红,“岂有此理!”
“你要原谅她,司棋什么都好,就是贪玩。”
“原来她是那种女人!”他气愤地大喊。
“我代她向你赔罪。”
黎艳大气呼呼地转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饭没有?”
“没有,哪有心情?”他一脸倒霉相,此刻他必恨死了刘司棋,我幸灾乐祸地想。
“我代她赔罪,请你到城南陕西馆子吃羊膜子!”我找了好借口,“你在信里说你爱吃这种东西!”
“她连信都给你看?”
“不止,还是我回呢!”
“原来与我通信的人是你?”他面色渐和煦,“唉!可麻烦了你这位高才生。”
一夜相谈甚欢。我是他在那绝望的夜里唯一一盏温暖的灯,他对我有了好感。
从此他写信的对象转为我。我当然不肯把信与司棋分享。可怜的司棋,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中学毕业,他要到北京念大学,来信告知我。
我回乡告诉爹,爹欣然同意。只有我的亲娘不大高兴,怕我书念得太多,念成老姑婆。
“梦蝶可以给弟妹做个榜样。”大娘也支持我。其实,读书哪比得过黎艳大对我的吸引力。我只想到北京,为我的未来步步为营。到北京我可与他出双入对,刘司棋不会发觉。
日久生情,我和他顺利修完学业。我又以极机巧的方式,暗示他提亲。
黎艳大的父亲也是地方乡绅,与我爹一谈即合,婚事顺利无比。我成了黎艳大的妻子,和他回乡当教书匠。时局不靖,无处比家乡好。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一年。
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呢?无论有多少聪明,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使拜了天地、进了洞房都一样。
回家乡后我有了刘司棋的消息。据说她老早成了婚一嫁给当地一个老富翁做填房夫人,俗话叫抱棺材板儿。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归天她成新寡。
这样成为寡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原本不该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诉我,是因她父亲后来吸上鸦片,卖田卖产,家道中衰,把她当成抵押品。
我并不想再见她,为了试探我的夫婿是否还眷恋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脱离学生生活的黎艳大活得有些无精打采。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看不见他的情绪起伏。
只有与三五好友秉烛夜谈时才见他激动论国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干政举止,我知道说话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个胸无大志的男人!”他常抱怨。他凭什么抱怨?我为了他,也成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聪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学了一手好厨艺,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围,可比念书时多了好几寸。他的朋友来访也多会称赞:“嫂夫人不但知书达理又贤惠,融合旧时代与新时代优点,难得难得!”
我自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好。我是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
黎艳大的爹娘与他大哥住乡下。每逢年过节回去,我总会带上讨两者欢心的贺礼。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讨好。
一切完美无缺,就等让他成为孩了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一样。
我计划我的一生,也计划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许如此的丑闻?
他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让我跟着同往,“兄弟间讨论将来分田产事宜,姑嫂不宜参与。”
多正当的理由一黎艳大可不笨。
他没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去找刘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晓——我看了报才知道。报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排着:湘潭讯小姑率亲族捉奸,其校教员黎X大与寡妇刘X棋丑事曝光……
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个黎X大是我的夫婿,而刘X棋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话,岂不枉我聪明一世。
我聪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还是可以骗我,他回老家然后到了湘潭,多少年来朝夕与共,而他对刘司棋的一张美丽脸庞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报纸,我赶到那个城市。
我将他保出来。他低头不肯见我。我以为他知羞耻,那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他。
“我对不起你,”他终于开口说话,“你其实不必来。”
“为了你,我一定会来。忘掉这件事好吗?我们可以重新生活。”“不,”他忽而咬牙切齿,两眼红丝瞪着我,“我无法忘记你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与刘司棋对质过了?我卑鄙?他怎么可以用那种字眼形容我?我不过犯了一个小错!那么多年前个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错!
我用一个小错来赢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道我卑鄙。
“你打算怎样?”我冷冷地问。
“刘司棋会放弃所有财产跟我,所以我有责任照顾她。”
“你要她做妾?新时代了,没这个规矩!”
“不,我要离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我知道这是个新时代的新名词。
“我给你机会,艳大,”我尽量维持温婉的语气,“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名誉、地位!你的声名已经给那个女人毁于旦夕了,难道你还要赔更多进去!你放聪明点,想想好不好!”
“覆水难收!”
他真的不再回头。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签字。
刘司棋的小姑,只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遗产而出此下策,刘司棋的丈夫己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艳大真同刘司棋逍遥去了。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没用。我守着宅院,日日等待一个变心的人回来。心情颓丧,无以再续教职。我染上了烟瘾。当时要弄鸦片可不难。早在大动乱来临之前,我的心早已给虫蛀了千百回,我的人只剩下一具还能叹气的人皮骷髅。
战乱来临的时候,他们都逃,唯我不走。
走不动。走不走也没有差别。走也是行尸走肉。搜刮的人来了。带走一切值钱的财富,不理我,当我是个死人。我在炕上缓缓吸着烟,眼皮也不曾抬过。
我逢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爱一个人能爱成这个样子?何苦!”林祖宁说。
“我想那不是爱,是恨。”她的眼神带着月圆时的清辉,“爱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她。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的哀怨和美丽一样动人。
恍如隔世。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影像。
他想起她丝缎般的长发和她三生为人的故事。
他是谁?曾扮演什么角色?
他不知道谜底。
他是个凡人,记不得上辈子和上上辈子。
连这一世都弄不清楚,哪有能力辨知前世来生?
贺雅的房子己经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房子换了面貌,贺雅的样子看来也年轻许多。她穿着简单的白上衣牛仔裤,笑眯眯地对林祖宁说:“大设计师,你可是第一次来看自己的杰作!”
看贺雅心情这么好,林祖宁趁机问道:“你和小范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帮你们布置礼堂、设计宴会,保证比伊丽莎白·泰勒的婚礼更叫人刮目相看!”
贺雅又故作吃惊地望着他:“谁跟你说我要和小范结婚,我们哪里相配?”
她故意否认,但娇羞已全写在脸上。
“我看你们可是金童玉女,”林祖宁这句话一出口,己使贺雅芳心大悦。
“不用贺湄说我也知道。”
“那丫头,”贺雅说,“她光会来担心我,她自己呢?唉!”
“年纪也不算小了,从来没见她带个男朋友给我看,自己当了老师,性情却还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个性也是直爽天真,我才担心她。”
“我看她可有自己的主张,只是不习惯说出口。”
“太自得其乐了,”贺雅说,“简直不像正常人。我只有这个妹妹,我把她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急。”
“你总不能替她谈恋爱吧!”
“谈恋爱越早有经验越好,”贺雅打了个比方,“就好像出水痘一样,越晚来得越凶!”
林祖宁把房子巡看了一遍,他对自己的设计作品也相当满意。在公司接的案子,多少得符合一般要求,没有太多空间可以发挥,这一次在贺雅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开展新风格,才能展现他的原创意,说起来也得感激贺雅给他这个机会。“我还真得谢谢你才行。”他检查完最后一个细节,诚心诚意地对贺雅说。
贺雅笑得神秘兮兮:“大设计师,跟你玩一个游戏,请你把眼睛闭起来。”
他起初没听懂。听清楚后,心中忐忑,天哪!她想干什么?林祖宁满头雾水。“闭起来嘛!我又不会害你——”
林祖宁只得言听计从。贺雅的声音实在很有魅力,大概少有男人能逃脱她的呢喃细语。
不过,她可是未来的朋友妻……
一个硬天鹅绒盒子放在林祖宁的手心中。他笑得好尴尬: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这是……”
“给你的谢礼。我这种人,无功不受禄,我交你这个朋友,所以你不要让我欠人情——”
“不……”
“先看看你喜不喜欢再说!”
林祖宁打开小巧的蓝色天鹅绒盒子。一颗光彩耀目的粉红色钻石落入他眼帘……他虽然对珠宝懂得不多,但他知道,这颗原石虽然算不上大,但价值不菲。
粉红色钻石,仿佛天使的脸颊,也像是初夏出水的荷花。
“这太贵重!”
“朋友不论价钱,送给你只凭诚意,你还说什么贵重不贵重!”贺雅说话时有江湖气,“给你未来的妻子当新婚贺礼!”
“不成,”林祖宁还推辞,“我才真是八字没一撇,把你的钻石放烂了还未必找得到老婆!”
“你不收下可不许走!”贺雅装成怒气冲冲,“敬酒不吃,可要吃罚酒哟。”
“你,你为何不留着当自己的订婚戒?”
“我可不止这一颗,你放心。”贺雅说。
听她口气,是不把这颗美丽的钻石当一回事的。恭敬不如从命,林祖宁将盒子塞进口袋里。
他想自己该回去上班了:“不多打扰!”“看你总是来去匆匆……待会儿贺湄还要来找我呢!我做了白酒香橙鸭,一起吃饭如何?”
林祖宁又不是笨蛋,他知道贺雅有意要给他和贺湄牵线搭桥。贺湄当然是个很优雅的女孩子:可是旧爱方了,新爱难圆,哪有心情想其他的人?刻意安排又非他坦荡自然的个性所能接受。
“不了,我有急事。”
跟贺雅说再见,他跨上摩托车。
腿伤复原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昔日的交通工具,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
“小心点,可别再出意外!”贺雅频频叮嘱。
即使俗语说祸不单行,但他近日惹的祸己不只成双,林祖宁可不相信老天爷会再叫他倒霉一次!
发动引擎,一踩油门……
只走了五米的距离吧……后头一声巨响,林祖宁反应再快也措手不及……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脑袋猛地撞地——
来不及痛,一点感觉也没有……
睁眼,人影模糊。
林祖宁再眨眨眼皮,才看见一个女人。一时间他无法记起她是谁,只能用茫然的表情迎客。头好痛,仿佛有只田鼠在里头挖洞。
“好一点了吗?”女子温柔地说,“还好,你终于醒了……”看他没反应,她又转喜为忧:“喂,你该不会变成植物人吧!”她用手轻托林祖宁的脸颊,看看他有没有反应。
“你——是——谁?”
林祖宁终于说出一句话。
“谢天谢地。忘了我是谁倒没关系,没变成白痴就好……我是贺湄呀!”
“贺湄——”他努力回想,“哦!贺湄,我……从前认识你……你吧!哦!我想起来了,贺湄……”
他想起自己不但认识她,而且还曾为她所救,“你——又是你救了我?”
观望左右,又是雪白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我到底怎么了?”他想挣扎起身。
“你别动,医生说你有轻度脑震荡!”贺湄说,“很痛吧!你的脚也灼伤了。”
不知则己,一种热烫立即从右腿传来。“哎呀——”他忍不住呻吟。
“你真可怜,近来不知犯什么煞。有你为证,我终于知道一个人倒霉的时候,什么糟糕的事情都会找上门来!”贺湄苦笑,“你出事后不久我又到了现场,我们可真有缘——你倒霉时还注定要遇见我!”
林祖宁虚弱得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天旋地转,又失去知觉。
整个人好像躺在一大朵云上,轻飘飘地浮起。
不知道这样虚虚浮浮地躺了多久。
有一股暖流将他的知觉拉回来。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是夜阑人静。
夜阑人静见光明,月光悄悄由白色的窗纱中透进来。
“你醒醒,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天使正拆卸她的天鹅翅膀,“你怎么这么喜欢这种地方?我可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到处是药味……”
“我喜欢?”林祖宁以为她在说风凉话。
她将手放在他的额上,已使他的知觉恢复清明。林祖宁很快地想起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不是车祸是什么?此地的车祸不是眼前这位离魂天使的专职吗?
女人女人,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上!一样是天使的面孔,魔鬼的心肠!他咕哝着。
“你,唉!真不够朋友,总可以轻一点,或者稍微通告一下吧!执法不外乎人情!”
“你在说什么呀!”她用天真的脸孔望着他,指指他的脑袋,“这里碰坏了吗?”
“唉!还装!跟我说天使不说谎——但天使可真会演戏——算了算了,我原谅你,但你总可以告诉我,我今后还要受多少次这种折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个样子?”
“车祸呀!你真不懂?唉!其实我也不懂,我根本没看见前方有任何来车,难遒有人从背后撞我?”
“车祸在哪里?不可能,没有我管不到的车祸——前几天,我执勤表上并没有这一回……”
“不是车祸难道还是人祸?”林祖宁对她的隐瞒真相不免愤怒。
“真的不是我!”她极力申辩,楚楚可怜。
“算了算了。”
“你不相信我?”她瞪着他。
“天上人间,一样黑暗!”
“你是真的不肯相信我……”
她透明如玉的脸庞抽搐不己,一颗泪珠化为珍珠从眼眶跌落,滴答,掉在地上,比秒针移动的声音还轻巧,“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人类劣根性——诬赖!”
没想到她也能气成那个样子——美丽的她像个正在斗气的情人。美丽的女人连愤怒都有惑人的魅力。树叶在窗外唰唰地发出低咽,窗纱与她丝缎般轻柔的发丝一齐扬起。
“再见——不,我不愿意再见你,”她的话语也迅速如风,“看你多么自以为是!你从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
“对不起——”当林祖宁意识到情况严重,想开口道歉的时候,她己经不见了踪影。
她没有听见他的忏悔。
“我跟你说,抱歉,我……我逗……逗你玩而已——”他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歪歪斜斜走到窗口,对着迎面拂来的风大喊。
她不知到哪儿去了。
窗外的绿叶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外力拔除一般,忽然间负气落了满地。
“我不是有意——”
敲门声自廊外传来。随即,病房的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我可以进来吗?”
林祖宁转过头,看见的女人是贺雅。她一反平时的大方开朗,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你在跟谁说话?我站在门外一会儿了,我以为里面有人。但我只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
“没什么。”林祖宁将自己重重地掷回床上。这才觉得头昏脑涨。“对不起,我选了一个不太好的时间来跟你说话。我非说不可,否则我良心有愧,怎么样也睡不着。”
“你别太在意,是我运气不好,”林祖宁自我解嘲,“这跟我到你家没关系,我最近大概命犯白虎星。”
“不,有关系,”贺雅坐在床沿,“你听我说——其实我早该说了,不该瞒着小范和你,我从前是一个黑市夫人,你懂吗?他不肯放我走——”“你?”
“我以为‘以前种种臂如昨日死’,可是我错了……我该告诉你们的——”贺雅轻声啜泣,“这不是你的运气问题,绝对是他要人做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林祖宁的脸比苦瓜还苦,很难强作欢颜,所以他笑得很难看,“该找小范开刀!”
“这就是你的运气问题了,”贺雅一脸不好意思,“他们把你误认作小范,在你摩托车油箱里放了些东西——亏你命大!”
“原来我还算是幸运的!”林祖宁说,“事情都发生了,我又能如何?”
“我求你别告诉小范。我不想让拥有我未来的男人知道我的过去——”
“没问题,我守口如瓶。”
“抱歉,我必须这样要求你。男人,心眼都小得很,嘴里说不在意,心里却恨得千疮百孔。”
“是这样吗?”林祖宁咧嘴苦笑,“脑震荡事小,小心眼事大,我刚刚用小心眼得罪了一个女人!”
“谁?”
“不……我只是胡说八道。”
“贺湄不是个爱闹别扭的女孩,有什么误会,我帮你跟她说。”贺雅以为自己善体人意。
“你不需要为了补偿我而把妹妹赔偿我。”
“你真幽默。”
“贺雅,你可想过没有,迟早有一天,麻烦会找到小范头上去!”林祖宁不忘提醒,“你逃避问题是不行的!”
“那……我该怎么办?”
“报案吧!贺雅,你可有证据?”“我……我有电话录音——就在你出事后的一分钟,有人打电话来,叫我看好戏!”
“那就行了。”
“可是……”
“贺雅,你未必要将过去一五一十抖出才能报案,不用怕。”林祖宁拍拍她的背,“为了将来的幸福,现在你必得冒险。你忍心让小范受到比我更大的威胁吗?”
“不,”恋爱中的女人护卫情人,如丛林中的母狮保卫小狮子:“我不许任何人伤他毫发!他们可以插一千把刀子在我身上,可不能刮伤他一块皮肉!”
“那就是了。”
贺雅含泪点头。
真相大白,但是……
林祖宁心乱如麻。
他的愧疚向谁倾诉呢?他的天使己如夜风一般匆匆消失,赌誓不再见他。
女人一向爱说气话,天使呢?
一直到他的脑震荡痊愈,她未再出现。
旷雨兰卖了面子给林祖宁,“只要有必要上庭,我就当你的义务律师。”
事情虽然没搞得很轰动,倒也上了社会版,认识林祖宁的人都知道他被误伤,好一阵子宾客盈门,送来大批慰问品。
林祖宁笑自己因祸得福,却得不偿失。
“你以为我不知道?”范弘恩不改初衷,“我要的是她的未来,过去算什么?贺雅把我看作小心眼的男人了!”
他早就知道。
“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累得我被老虎咬掉半条胳臂!”“将来再补偿你,如果范家有后,让你当干爹!”范弘恩大笑。
好一阵子风平浪静。
范弘恩向贺雅求婚。以范弘恩这种领薪水度日的人,倾家荡产还买不了一克拉的钻戒,贺雅不在乎,她说:“我要的如果只是这些石头,就不会嫁给你。”
“也只有笨男人和没有自信心的男人才要没有过去的女人。”范弘恩语重心长地说。
贺雅挑了一件浅橘色的简单礼服,范弘恩要她换成白纱,“别怕,在我的眼中,你永远是最纯洁美丽的新娘。”
当着礼服店店员,还有林祖宁和贺湄的面,两人现场拥吻。
林祖宁不免看得脸红心跳,低头对贺湄说:“我从来不知道小范这么开通。”
“很好啊!我欣赏。”
“你姐姐终于找到了幸福。”
“小范也找到了幸福呀!”贺湄笑道,“幸福绝不是单方面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幸福才会眷顾我这个王老五?”林祖宁自我打趣道。
“幸福可不曾自己敲门!”贺湄说,“你不但要斋戒沐浴,还得大跳迎神舞才行。”
“你的比喻真是深奥,”林祖宁搔搔头,“我们这种没有文学素养的粗人只能听一些不加料的简单句。”
“我是说,你得从消极变成积极,且转理论为行动才行!”
“再说简单一点。”
范弘恩和贺雅的热吻尚未结束,林祖宁只得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无聊抬杠。“你可以开始追我。”这句话说得稀松平常,语气与“给我一杯开水”一样轻易自然。
“什么?”
林祖宁惊讶地盯着贺湄看。贺湄脸上并无异色,只有淡淡的微笑:“我可是第一次对男人说这句话,你要我在一分钟内说第二遍吗?”
他其实听到了,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何行动……如何才追得到你?”林祖宁苦笑着接续话题。
“也许多发生几次车祸吧!你的霉运会激发我的同情心。”
“那三个月内我一定变成四肢不全。”
“那也是缘分。”贺湄说。
“你也相信缘分?”
“是的。我一直相信。上帝造人时只造一个,然后把他劈成两半,让他们互相寻找,历经千辛万苦才合而为一,这就是缘。”
他有点冲动,想告诉贺湄天使的故事。
有七成把握,她会相信,不过,让她把他当成神经病的概率也估计有三成。到喉头的话又吞进去,暗下决心,就当它是一辈子的秘密。
选完礼服便是订酒筵,范弘恩和贺雅接受林祖宁的建议,在自家花园与厅堂中宴请亲朋好友。
贺雅订了上好的香槟酒和白兰地,听林祖宁建议,以成打成打的玫瑰布置礼堂。
没有太正式的仪式。交换戒指,一切就算完成。林祖宁和贺湄分别担任男女傧相。
“看你穿着正式,还不太习惯。”贺湄对林祖宁说。
“彼此彼此。”
贺湄也不同凡响,薄施脂粉之后,整个人看来艳光灼灼,不输贺雅的媚丽。好友有了伴侣,固然可喜可贺,但林祖宁也不免触景伤情。
人声喧哗,他一个人拣了角落喝闷洒,自斟自酌。'
有口难言不如醉。
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恢复了忙碌的生活,但忙归忙,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一个人喝酒容易醉,醉眼迷蒙时,世界上就没有值得愁恼的事。他喝完酒后人就变得安静,四周的嘈杂声都成催眠曲。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影像。他想起她丝缎般的长发和她三生为人的故事。
她是谁?曾扮演什么角色?
他不知道谜底。他是个凡人,记不得上辈子和上上辈子。
连这一世都弄不清楚,哪有能力辨知前世来生?
话说回来,当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处,用不着忧虑那么多。
可是他的天使在哪里呢?林祖宁真希望自己知道。
白兰地斟了一杯又一杯,人人欢天喜地,唯独他枯守角落喝酒,渐渐有了睡意……
猛抬头四望,不知何时,宾客似已散去,仅留杯盘狼藉。
“喂,你怎么了?醉了?”
他连一个人都看成了两个。
“你是……贺雅还是贺湄?新婚快乐!”
“可怜,喝酒都喝傻了,我是贺湄,还不知道是你第几次不认得我了。”
“贺湄……嗯,干杯!”
“不能再喝了!”贺湄夺过他的酒杯,“再喝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我是谁,”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谁?我是卖油郎,还是卖豆腐的儿子,还是负心汉……”“天哪!你胡说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别跟我开玩笑了,借酒装疯!”
“不,你告诉我你见过我——”
“我确实见过你呀!”贺湄又好气又好笑,“我送你回家,不跟你胡扯淡!”
“我……不回家,”林祖宁耍起赖来,“我还要去兜风,我……我要到有榄仁树的那个转弯去,我在那儿遇见你的,我要回去……”
“榄仁树……遇见我?哦,我懂了。”贺湄的误解有理可循,“你是这么浪漫的人吗?我一直没有发现。我以为……你是一块木头,不知要凿几个洞才能通……”
“榄仁树……是……”林祖宁越说越口齿不清。
“走吧!”
贺湄吃力地搀起他:“你还能动吗?至少得把你自己放进我的车里。”
“嗯。”他几乎无意识地跟着贺湄。
车子在入午夜的市区中绕过几条大街,越走灯光越稀,转眼到了山区。
贺湄帮他把窗户摇开一条缝,狂吼的山风刹那间涌进来,拨动他的发,冰镇他的额。
他半醒,睁眼:“这……是哪里?”
看看车窗外,又看看方向盘前的仪器表:“哇!你开120,飙车嘛——”
“看得懂数字,不错,是醒了,知道我是谁吗?”
“你……你是贺湄呀!我又不是白痴,竟然问我这种问题!”
“唉!有时你确实有很严重的健忘症。”车转了一个近六十度的大弯,林祖宁的头险些把车窗撞裂。
“喂,小姐,你到底有没有驾照?”“我开了那么多年车,笑话,怎么会没有驾照。”贺湄匆匆作答,双手又急忙转动方向盘,拐弯。
这次他全身的重量几乎摔到她身上。
“我的天,”他想起她的驾驶技术了,“你不但不会停车,而且不会开车,简直是马路女霸主。”
“乱讲,我可没出过事,不像你三天两头打破头撞断腿……”
紧急刹车——
有只小动物迅速窜过山路,可能是只野狗。
“唉……”
“你别叹气。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差点要了它的小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你刚刚真的醉得厉害!你刚刚要我带你去看榄仁树呀!”
“榄仁树?”
林祖宁忘了方才自己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可是他并没有忘记这三个字。
榄仁树——他第一次看见天使的地方。
“别发呆了,呆头鹅,”贺湄维持相同的时速,且谈笑自若,“就在前方不远处!”
又一大转弯。
进入此处山区最危险的路段。
远光灯照射下,仍有身在云雾中的感觉。
浓雾一波一波袭来。
祭吊孤魂野鬼的银纸,在雾中寂寞翻飞。
“我喜欢这种感觉——”贺湄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颇有信心,因而毫无惧色。很美丽也很诡异,仿佛进入一个通往鬼域的甬道,山虫唧唧如奏安魂曲。“前方就是……”
大转弯,人与车一同晃荡。
那短短的瞬间,林祖宁看见他要看的……
一个天使,就是她,没错……
她是多么动人的女子,带着一脸忧郁的神色和空茫的绝望表情,凝视来车。
她向前轻挪几步……抛出一条细如蚕丝的绳子,混入腾腾滚滚的雾色。
林祖宁急急把头探出车窗,顾不得贺湄在,纵声大喊:“喂,是我,是我!”她看见他了。白玉般的脸庞在极短促的时间内转为青紫色……
林祖宁这才记起那条绳子的功能,记起她的职责……
他看见她做出一种吃力的动作——收回那根绳子。似乎很难……她吃力地拉扯……
嘶……
原本冲向山崖的车子被一种奇特的外力推向山壁,砰——撞得震山响,林祖宁和贺湄同时在剧烈的撞击中昏过去。
暖流又拂过他的额。他知道那是她的手。
“你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
“我来跟你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前世冤家,”她的脸庞上滚落一颗又一颗晶莹的珍珠,“我不懂我要欠你到什么时候……你又让我耽误了工作,这下恐怕不妙……唉……”
他明白她说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如从前一样不可捉摸,已血肉扎实。
“我又得走一遭人间……”
“我等你……”他情不自禁说出口,“我等你转世投胎,我等你慢慢长大。”
“既然己经犯了大错,我泄露天机又何妨,”她惨淡一笑,“你等不了我……天上一日,人间七年,你不曾听过吗?”
“我可以等!”
“有缘可惜无分,我和你,注定是不可能的恋人……”
“难道不能扭转?”
“人力何能回天?可怜的人,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她的表情越来越凄楚,“看看我们的前三辈子下场如何……你还要再玩那种游戏吗?我的故事中,真正折腾我的男人都是你!”
“我……”
“再见……”她挣开他的手,又牢牢握住,重复说了一次,“再见……”看看昏倒在一旁的贺湄,“这一世,你的有缘人就在身边,不必舍近求远……”
榄仁树叶落满地。
她回到天使的花园复命。
“孩子,你又做错事了。”严肃的声音对她说。
“你知道,这一次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你,而命运的海水更浊,你会过得更痛苦。”
“我什么都不要。”她虚弱无力地说。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道光芒打在玫瑰丛中,她看见一朵初开的玫瑰,像人类的血一样红。
“那是什么?”
“我珍藏了很久很久的玫瑰,情人间完美的真爱。”
“不能把它给我吗?”
“孩子,我对你并非样样舍得,那是我的花园中真正的宝物,这世界上还没有人闻过它的芬芳。”
“那我能有什么?”顷刻静默。她的面前出现三朵玫瑰,美丽、智慧与财富,原有的选择项。
“我都不要。”她说,“接受我卑微的愿望吧!我不要完美的真爱,但请赐给我爱吧!”
“孩子,我会让他用一辈子的爱补偿你。”那个声音充满爱怜。
天上一日,人间七年。林祖宁和贺湄,在车祸发生后的第二年结了婚。
贺雅给林祖宁的粉红色钻戒回到自己妹妹手上,然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是人见人赞的小美女,连初生婴儿的皱纹都没有。林祖宁第一次摸到她的小手,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暖流。
“我的女儿,你是最美丽的天使。”他抱着她,她笑得好开心,“我等你好久好久。”
他没记起她是谁。但婴儿咯咯笑了,她知道她得到了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