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青赖在房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
这日,一向温柔的师姐一进门便强硬地撤掉她的小饭桌,将她一拉拖到了厅上。待她进了门,原本翘首以盼的人瞬间绷直了腰杆装作若无其事地闲聊。
她不好扭捏便凑近了坐,无意扫了一眼饭菜心里顿时暖得很,“糖醋排骨、腐竹香豆、东坡肉……”都是她爱吃的,他们有心了。
她夹了块排骨试试,嚼了几下觉得奇怪:“家里的厨娘换了吗?”
“吃出来了?这几样菜都是我们特地为你烧的。”孙泽尔一副你不必太过感动的模样,顺势将菜品一一做了介绍。
她吐出嘴里的排骨:“孙泽尔,为什么你做的糖醋排骨不放盐。”
他理所当然地答道:“糖醋排骨不是只要放糖和醋吗?”
她讪笑,看在他一片好心的份上决定此次就不与他计较。
“你对他的东西不该有期待,不如试试这鸡。”洪生准备扯下她最爱的鸡腿,奈何扯了几下都未能成功。
“大师兄,不用了,吃这鸡怕是会太费劲。”她惊得冷汗直流。
“这盘腐竹和那碗蛋花羹一定能吃,我早对他们说过,凡事要量力而行。”明德师兄慢条斯理地帮她舀了一勺。
她尝了一下,虽然咸了一些,不过午饭也只能就着这一菜一汤了。
饭后,她放下筷子却不起身,将他们一个一个望过去。
“我想回家乡看一看。”
“不行!”
他们的阻拦在她的意料之内,她笑了笑不在意,继续道:“我心意已决。”
“稻香死时,让你不要执着,你这又何苦。”林绣师姐叹气。
许怀青感慨道道:“是啊,不必执着所以我要放下!”
“既要放下,何必又去找。”孙泽尔禁不住嗤笑。
许怀青难得不与他斗嘴,坦然道:“有足够的力量去放下,所以我不怕去找个结果。我与稻香不同,我有你们。”
众师兄不觉咳了一声,林绣笑着说:“是,那我们陪你。”
“不,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师父有事吩咐,怎么办?”
话音刚落,众人的劝阻声,便不间断地响起。
她笑得更欢:“谁都不必陪我,结果如何,我定安全无虞地归来。”
许怀青最终一个人踏上行程,告别时,老头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世事万变,该是自己的修行就该自己受。”
她无奈地笑:“我只是去寻个亲。”
老头也无奈地笑:“你只是去寻个亲而已。”
许怀青总觉得老头没把话说完推门之前,忍不住又回望了一下,祖师爷巨大的画像之下,缩在蒲团之上的耄耋老人显得那样脆弱。门外阳光灿烂,她跨在阴阳交界之处有一瞬地茫然。
家乡的路有些远,一个人走感觉更远,孤独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回想过往的事。
她出生在普通农家,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贴满了黄符。
她是阴时阴日出生的孩子,出世那刻又值日月合璧,所有的巧合都凑到她身上,注定她是与众不同的。她总要被关在家里,从窗缝里看别家的孩子走亲串户。每年鬼节时,更是要躲在地窖的小棺材里装死尸,她亲眼看着父母给自己立牌位,焚香烧纸。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为什么要假装是个死人?为什么总有各种诡异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她反复追问下,母亲告诉她,她的体质很特殊容易招鬼祟,如果不骗过外面的幽魂让它们以为她是个死人,她就会被那些鬼祟吃掉的。
她不知道被鬼祟吃掉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只是风泄进一点点就很怕,越是害怕不好的事情越是跟着来。那些东西时常从各种缝里钻进了,在她的小棺材边鬼哭狼嚎,若是吓晕了倒是幸事,最怕醒着,醒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鬼怪在身边游荡,而她只能靠着那随时能飘走的符咒隐身。
她再长大些,总是来她家换符纸的老人摇着头说兜不住了,她身上的气息越来越重了,迟早会有大祸上门的。
母亲对着她一直哭,屋外的父亲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乡亲,那些乡亲总会先站在窗边瞄一下她,偶尔会有几句破碎的话语传进来。
他们说她的样子苍白得像鬼,又说她的眼睛黑得吓人。
她想告诉他们终日不见天光的人当然会苍白,想告诉他们她的眼睛只是黝黑了一点,又如何?
那又如何?当晚便有了答案,她被黄符老人带走了。走之前,母亲给她怀里揣了两个馒头,衣服一层一层地给她包上,直到她喊热。
老人说:“不顶用,不顶用。”
母亲哭得更厉害,父亲僵在一旁不言不语。
她极不乐意地被老人拖着走,她问:“娘,我明早就能回来吗?”
没人回答她,只有更撕心裂肺地哭声传来。
他们走了很久,老头明明那么老,步伐却很利索。
她问:“我们去哪?”
老头一如既往地不回答,只一个劲地走。
她实在忍不住,于是对着路旁看起来有些凶恶的婶子问:“这是哪?”
婶子回头,呆滞的目光看着她,答非所问:“你是鬼?”
“我不是。”
“你在跟谁说话?”老头掠过婶子朝左右看了看。
许怀青怔怔地指了身旁的人。
老人倒吸了一口气呆立原地许久,然后兀自一人往来处奔。
她也跟着跑,那老人却活像见鬼一样驱赶她:“别跟着我。”
老人那惊恐的样子,震得她不敢再往前一步。
很快老人的背影也看不见了,她慢慢回身,那婶子还在不远处,她直觉想离她远一点。
她也跑了起来想早点回家,路很黑,没了老人的灯笼什么也看不见。
黑洞洞的林子终于出现了一点火光,她冲着火光使劲跑。火光越来越近,甚至能照亮她的脸庞。她忍不住有些庆幸,庆幸有光了,庆幸光的尽头依稀有人的影子。她一口气冲到底,没等她开口,那些人已经齐刷刷地看向她。她的身体僵住了,如果可以她想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是她害怕到连尖叫的本能都忘记了。曾以为的救赎的火光原来是浮在半空中绿幽幽的鬼火,鬼火盘旋之下是有隆起的小包、崩坏的棺材。这是乱葬岗,回身目视她的人都不是人,不过是一些死状凄惨的怨鬼。
她想跑可跑不动,身体像是被定住般,只能看着那些东西向她涌过来。他们没有撕扯她的身体,他们只是在吞噬她的灵魂。
锁在家中很孤单,躺在棺材里很阴冷,喝着不知名的苦水很委屈,她想世上肯定不会有比这些更让人绝望的事了。可此时,眼见这自己的身躯被抢夺,眼看着他们在啃噬自己的灵魂,灭顶的恐惧,极致的痛淹盖了她,她想立马死去。
不过她大概已经死了,只等着她的魂魄被吃尽,她就会永远消失了。
永远消失就像不曾来过,回头细数一下过往,她何曾正经地活过,不过是被桎梏一隅,连阳光的温度都不曾感受过。
这样的人生除了悲愤,更多的是不甘,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绝望之际,一把浮尘散去了那些魑魅魍魉,即将昏迷之时,她瞥见了一屡华发。
那个满头华发辨不清年岁的老头带她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刚到穆宗派时,老头特别喜欢让师兄们带她出去历练,说是她能激起他们的潜能,她不明白。几次之后她明白了,她激起的明明是那些邪祟的潜能,它们为了争夺她的躯壳,战斗力蹭蹭直涨。
看着疲于奔命的师兄,她决心潜心修炼,可惜剑法、法术没怎么增进。老头安慰她,说她轻功不错,能跟那些飘来飘去的东西比上一比。她问若是遇上强大的妖精怎么办?老头沉吟片刻摸摸胡子说,那真是难得的机缘,认命也罢。
去往家乡的路上有许多荒山野岭,许怀青想自己会不会在哪里就认命了。
果然,她遇到一座山。她看见了山上罩着浓得散不开的黑雾,她还听见了山里那些尖锐的鬼叫声,那叫声能叫人汗毛倒立。
不过只有她能看见听见罢了,所以山脚下竟然还有客栈迎客。
她进了店放下手中的东西,呼来了店小二:“来一碗打卤面,再打包些干粮。”
“好咧!姑娘要过山吗?再过去就是黄阳山,那地界妖魔鬼怪横行。”
“黄阳山?名字取得不错。”她看着门外山那边即将落下的太阳,觉得很应景。
“这太阳一下去,这外面就是鬼比人多了。”
“真这么可怕的话,为什么你们这店还敢建在这,山脚下的几个村庄也没舍得搬。”
小二神秘一笑:“那是因为我们守规矩。”
“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就不透露了,晚上姑娘还是住店吧!”
她摸摸身上的符纸,自保应当不难,但是犯不着冒险。
她思索了一下,道:“谢小二哥提醒,那我先住下了。”
黄阳一落,天色即暗,阴风四起,鬼嚎愈盛。许怀青暗暗想到,幸亏没过山,这架势何止是蹊跷得很,山上八成有鬼王坐镇,集合了百里之内的妖魔鬼怪作乱。
她早早上了床,思忖着明天早些离开为好。
睡梦中,许怀青觉得这木板床实在磕人,还有这屋怎么连风都挡不住,冷得直叫人打哆嗦。
迷糊中她睁开眼,今夜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床幔翻搅不停似乎想摆脱斑驳的树影。
不对,她在哪?
“这人不一般,身上带了许多符咒,幸亏店家收了起来。”
“如果不能抓她来,我们小镇随便抓一个便是。”
阴涩空荡的话音传来,她吓了个机灵。
外面八成是小鬼抬床,他们说店家,看来她是被店家给卖了,什么规矩不方便透露,原来是给小鬼送祭品不方便透露,而她就是那祭品。
现下的处境必须要逃,逃得越快越好,要真见了鬼王,那就是应了老头说的机缘了,只能认命。
她一把扯下床罩翻身打结,然后攀上树枝借势遁走。
“她逃了!”“抓人!”
她不怕小鬼追就怕小鬼叫,这一叫势必会引来更多的东西。
她要么跑快点,要么赶紧把这四个小鬼给灭了。
四鬼相互借力很快包围了她。她跃上枝头扫下数片叶子,以枝为笔以叶为墨,画出摄鬼咒向四面推出。
这符咒没有朱砂顶不了多久,她一边挥一边撤。
原本死寂的山在轻轻震动,有什么东西想挣脱大地的束缚,跃出这山林。
不知是不是她的阴身唤醒了这些。
她弹跃在枝头努力抑制浑身的颤抖。可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还是告诉她在这座空荡的大山里,已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亡灵和妖物。
“啊!”身上忽然如火烧般疼痛,她重重的摔下枝头。
“就一个丫头,你们就管不住了。”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传来。
她撑着厚厚的枯叶起身,佯装训道:“什么妖物,胆敢作孽,不怕天遣吗?”
“呵呵,若有天遣,你怎会落在我手上,看来你才是要受天遣的人。”那个妖拢着过大的衣袖端坐着,无动于衷。
她看着他们声势浩大的阵仗有些绝望,“这地方山高水深原是个修仙地,没想到成全了一山的魑魅魍魉。”
“哈哈,有趣,面对我们这群鬼东西还敢如此嚣张,更有趣的是,你竟不是普通修道者。”他捂着嘴咯咯直笑。
那笑声钻进她的耳里,让人心肝肺直颤。
“我当然不是普通修仙者,我可是穆宗派第一百二十六代传人。”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百世难得一见的天阴人。”
“怎么不重要,这很重要。”穆宗派的脸面可是很重要的,她一鼓作气散尽浑身力道掀起狂风大作,漫天枯叶中,化作一道剑气冲向他。
“雕虫小技。”他侧身划出一道白光轻易击中了她。
这下不冤了,不怪她没勤加练习,即使强大如师傅遇上这鬼王也是棘手。
她可以认命了,她没给穆宗派丢脸面。她静静地躺在树影中,等待着枯叶将她埋葬。
不知是否幻觉,一行白衣人翩翩而至,落在她的上方。
“冬野魔君,今夜又要开杀戒了。”有一个玉珠般的声音如此问道。
冬野魔君看也不看那人,反而越过她对着远处月轮中的身影,恭敬道:“玉石公子。”
那公子连个正脸都没显露出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走。”
那声音清而雅,飘在风中却震耳发聩。
冬夜魔君似乎不死心,继续道:“公子许久不管这些闲事,为何今夜破例。”
回答他的是冷冷的夜风。
许怀青回想刚才他不可一世的样子,顿时觉得舒坦得很,虽然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十分不雅。
那说话的女子似乎看清了她的窘境,立即踏着白色的纱绸将她带走。
短短几个时辰,形式一变再变,真是机缘,只是不知这次机缘是孽缘还是良缘。
她被继续被抬着,只是这次抬她的变成了几个小姑娘,她们各个穿着白色的布衣,跟着前面那月轮中的人前行,
前行的方向恰是黄阳山的最高处。
山顶到处是仙气萦绕,瀑布怪石,竹屋茅亭,这黄阳山真是别有洞天。
她来不及见着那公子,就被安排进一处竹屋中,待她要打听,那些白衣人早已鱼贯而出,竟一句话也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