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天边层层尽染,晚霞一望无际,花田里各色娇艳的花因着这夕阳染上醉人色彩,变得分外可人,陆植四处寻望后找了一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地方,指着问穆倾倾:“在那里好不好?”
穆倾倾望了过去,随后赞道:“美景一览无余,好地方。”
二人过去,陆植拿出一张方布,将东西一一拿出,整齐摆好。
穆倾倾随口问道:“这么漂亮齐整的花田应该有主人吧?不然,附近的孩子们不早就把花摘秃了?”
陆植将最后将一小坛酒放下,才站起身,望着她:“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穆倾倾纳闷:“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陆植面向花田中的千株花草,声音平淡:“不止这片花田,还有远处的药田,都是丹心阁的,最初是师父亲自栽种的,后来就是丹心阁的弟子们来打理,你没发现,这里好多花其实都能入药吗?让你背的药草百经里就有。”
穆倾倾忙点头:“记得记得。”
她生怕陆植来了兴致再给她讲上半个时辰的药草百经,赶忙应承下来。
陆植像是猜到她心思,也不为难,继续说道:“其实师父并没有严令人们来采摘,只不过丹心阁为皇家奉药,加上经常行善救治百姓,在民间威望很高,久而久之,安宁县的人都默认这片花田是皇家御用,还有谁敢轻易过来造次?所以,你目之所及之处,花草尚算完好。”
穆倾倾不住点头:“丹心阁还有这么个妙极的去处,我竟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
陆植斜她一眼:“你对这个感兴趣吗?估计说过你也听不到心里去,就我看来,这满目姹紫嫣红,还比不上一只烤鸡对你有吸引力吧?”
穆倾倾被他拆穿,不好意思道:“陆师兄此言差矣!”
陆植笑笑,没再继续说。
穆倾倾转身看着别处,安静下来,眼目所望之处,皆是千姿百态的花朵,回想着已经有些模糊的经年往事,物是人非,穆倾倾不禁心里涌起阵阵难过。
原本以为过去这么些年,她已经可以平静面对了,往日小心地藏在心底,不愿想起,不愿伤怀,穆倾倾一直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好,今日摊开往事,才发现回忆涌上心头,她的身后却空无一人,天地间望去,只孤身一人,心里的悲戚顿时止都止不住。
陆植从旁瞧着她,向后退了两步,随后步行至别处,直到确定听不到她说什么,才停下来,留她一人在原地。
穆倾倾感激地看向他,随后才掏出巾帕拭去脸颊两侧的泪水。
陆植竟比自己还早发现她已流了泪。
“娘,爹,你们还好吗?又是一年,时间好快,转眼我都到了娘当年生我的年纪了,我现在离开了皇宫,自由了很多,也每天很快活,就,还是很想你们,皇上这些年一直厚待我,我这个青宁郡主做得也很逍遥,他虽赏赐我银钱,却没给我封地,也没让我牵扯进什么权利皇族中,所以,日子过得还算是清净。我有时候不去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可怜,连个家也没有,我也知道,年纪大了,总要离开爹娘,有自己的家,可你们在,就好像自己的根还在,你们走了这些年,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大江上的一条小船,孤孤零零的……”
穆倾倾碎碎地说着,心里的想念和难过,还有寻常的闲话,一一道来,说到难过之处,泪流不止,带着的巾帕已经湿透了,平常不去想,也不觉得,她还以为自己都放下了,过得潇洒,如今一行哭一行说,心里委屈越发强烈,想念也更煎熬,直至她哭累了,才止了话头。
远处天边只余最后一抹霞红,天色已晚,穆倾倾站起身,活动了下麻了的腿脚,心里头舒坦了些,像是堵着的石块被挪开了些。
陆植距她有十来丈远,一直站着没动,时不时扭头看下她。
他站在略下坡的位置,从这里看去,穆倾倾刚才跪坐在地的身影格外小巧,他虽隔得远,却能看得出来,她在哭,肩头一直耷拉着,还不住抬手抹泪。
往常穆倾倾圆润白皙的面庞闪过,想象着此刻那张灵动可爱的脸庞泪眼朦胧的样子,陆植心头闪过不忍,他强迫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她,可没多久又会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再次望着她。
少失怙恃,无论落在谁身上,无论这人多么坚强,都是无以替代的痛,一人游行于这天地间,孤独无依,他虽并未经历,却也能想象其中艰辛。
好在穆倾倾性子跳脱,并不是那种自甘沉沦伤痛之中之辈,陆植一直知道,她很坚强,很果决。
过了许久,陆植瞧着她像是冷静了下来,坐着半天没动,也没再抬手抹泪。
又住了一会儿,陆植才慢慢走过去,他故意将步子放得重一些,好让穆倾倾能听见,略一靠近的时候,穆倾倾已经察觉到。
她回过头去,两人打了照面,她笑了下,站起身来,陆植瞧见她眼圈红红的,还余些许抽泣,平日神采飞扬的面庞皱巴巴在一处,一副委屈的样子,心中些许不忍,再一开口,声音比往常也柔了几分:“这里花景很美,要不要走走看看?”
穆倾倾答应着,下一刻却坐了下来,看向陆植:“我得缓一缓,刚才坐着没动,这会儿腿麻得厉害。”
陆植初以为她是有何处不适,正要紧张,就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好,那你就歇会儿。”
说罢,他也不讲究,挑了处离她大半丈远的地方坐下,西边望去,日头早已全落,天边只剩余晖,微弱地照着亮,坐了会子,随着愈发日光散去,二人便缓慢地融入夜色之中。
穆倾倾弯腰前倾,拾起一个摆得整整齐齐的果子,咔嚓啃了起来,陆植愣了下,随后皱眉:“你在做什么?”
穆倾倾咽下去后才道:“当然是在吃果子。”
陆植不赞同道:“这些是你为你父母准备的祭奠之物,也能吃?”
穆倾倾摇头,很快吃完一个,又拈起另一枚小一些的,塞进嘴里,缓慢嚼着:“我自小挑食,素来不爱吃瓜果青菜,娘为这个没少数落我,更是变着法子给我做青菜,就希望我能多吃些菜,我现在吃,他们在天有灵能看到的话,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介意?”
陆植闭了嘴,她也算是有本事,自己刚刚还觉得她柔弱悲戚,一转眼的功夫见她已经大口吃起爹娘的祭奠果子,你要说下吧,她总有些歪理,问什么都不让话落了空,说了也白说。
又吃了一个果子,穆倾倾才打开酒坛,轻声说了句:“爹,娘,女儿敬你们。”
说罢,将坛中酒悉数洒尽。
直到酒尽数没于土地之中,消失不见,穆倾倾这才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将空酒坛递过去给陆植,他接着,拎在手里,穆倾倾道:“走吧,我也想静下心来好好赏赏花,娘生前那么喜欢养花,家里遍地都是,可惜我那时候不在意,也从未欣赏过,娘一直希望我能像她那样,熟悉花草,我虽没能如她所愿,但如今踏实好好看看总是能够的。”
陆植走在外侧,引着她,两人向花田深处走去。
许是夜色月华正浓,加之今日是伤心之日,穆倾倾的话比平日多了许多,对陆植也不似往常那般戒备。
随走着,满腹的话自然而然地就那么说了出来,她指着一处红花道:“皇宫里也有花园,据说精巧胜过世上所有,但我每次去,都只觉得死板,半点生气也没有,不似这边,你看这里的花无人修剪吧?不怎么工整,我却瞧着极好。不过也可能是因心境变了,如今我心里头敞亮,看什么也都顺眼。”
陆植听她提起皇宫,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怕说得不合适,便沉默着,只是听,没有回应。
“我不喜欢皇宫,在那里,没有人是真心待我好,皇上待我,不过是为了爹娘,也为了西南疆的安定,和朝廷道义,娴妃娘娘倒是待我不错,可她待谁都挺好,就连她的对头,每次见面,也都是笑眯眯的,看起来一团和气,我的丫鬟嬷嬷们围着我转,不过是看佛面罢了,我也知道,在很多人眼中,我其实就是个登不了台面的野丫头,若不是皇上和娴妃娘娘时常赏赐,估计连有头脸的丫鬟和嬷嬷们都能笑我。我不喜欢那里,我喜欢西疆,这里女子不必像京城里那般,只能做个摆设,说话行路吃饭,就连笑都要守着死规矩,可我没有靠山,只能夹着尾巴装乖巧,才能不被人抓住小辫子。
我想家,可我没家。我有钱,能买一座宅子,也能买几个丫鬟伺候我,但在那个宅子里,没有等着我的人,没有真正关心我的人,你看,花花草草还成群结伴,我却总是孤零零一人。”
陆植并不寡言,但也不多话,此刻却觉得词穷,不知作何安慰,他轻声叹了口气,方才因着穆倾倾吃祭奠之物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再望一眼身侧絮絮叨叨的人儿,眼神哀哀戚戚,全然无往日的神采,心里头忍不住替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