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鹤鸣虽然说话没大没小,好诙谐,爱开玩笑。但没开玩笑的时候说过的话却是板上钉钉,说到就要做到。
这点路川非常清楚,故此掌灯以后他便一直在房中等候。
既然谭鹤鸣说今晚李默君会来,那就一定会来。
但最折磨人的就是等待,很多死囚得知被判死刑的时候丝毫不惧,上刑场的前天晚上却大都崩溃了,原因便在于此。
一想到今晚就要摊牌,却不知李默君是什么意思,他就心慌气短,掌心出汗,手脚冰凉,简直比杀人还要紧张。
白天谭鹤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很多,虽然乱七八糟的,但意思他明白。
那夏晓彤被姚娴追出关外以后立下重誓,才换回一条命,也着实是被吓破胆了,生怕姚娴再来追究,是一门心思想要出家。自嘉峪关向西,道观尼庵倒是不少,但那些人一看她眼含秋波,面带桃花的面相,便知道不是正儿八经能出家的主,一路走来,还真就没有落脚之地。这天便走到了莫高窟下,来到了这月牙泉边。当时的月牙庵还是正经八百的尼姑庵,庵中只有一位老师太,青灯黄卷,焚香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大悲咒。夏晓彤坐在泉边发愁,正巧那老师太就出来了,一眼便看到了夏晓彤。老师太菩萨心肠,见夏晓彤孑身一人坐在泉边,连一头秀发都糟蹋了,便动了怜悯之心,上前一问,夏晓彤口称自己被人所负,看破红尘想出家为尼,却无处容身,今日到此,便是要投泉自尽。三分真七分假,说得是梨花带雨,泪水涟涟。老师太还真就信了,也是一把鼻涕两行眼泪,抱着夏晓彤难过了半天。最后老师太说,既然遇见我了,看来也是菩萨慈悲,你命不当绝啊,别人不收留你,我收留你,从今以后你就是这月牙庵的尼姑了,等我魂归西天净土之日,你便是这庵中住持。夏晓彤也真被老师太的真诚给打动了,从此便在这月牙庵中出家,吃斋念佛与尼姑诸般不二,唯一特殊的地方便是头发,老师太说既然你第一次削发就没削干净,那就随它去吧。没想到后来这麻烦就出在了头发上。
老师太年事已高,没两年就死了,夏晓彤传承了师太的衣钵,接管月牙庵,一日三朝拜,佛前一炷香,与老师太在时一般不二。这一日,夏晓彤出门汲水,水也打完了,拎着准备回去了,不巧,正看到有一男子昏倒在泉水旁边的草丛里。本来时值春夏交际,草木正盛,就算是专门找也不一定能找到,要不说缘分,就被她给看见了。若是以前,拿她夏晓彤的为人能去救一个半死不活的路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也不知是老师太的耳濡目染,还是说佛经真的有效果,她的心肠变了,还真有了些慈悲的意思。夏师太念了句阿弥陀佛,扔下水桶,将这男子背了回去。亲自煎汤熬药,侍奉了大半个月,这人好了,不止能下床了,皮肤都比以前白了,跪在夏晓彤面前一个劲磕头。夏晓彤心里甜甜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感激。
要说这年轻人病好了,走了也就是了。他偏偏不,一推二,二推三,一推再推,又住了半个多月还不肯走,见他赖着不走夏晓彤可急了,她虽是出家之人,却也是女子,这一男一女虽未同室,但同住一庵,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于自己出家人的清名更是大大的有害。于是这日她便找到男子,比较委婉的说了说自己的顾虑,她本想这年轻人看着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礼义廉耻,自己既然都说了,他就应该知趣的离开,没想到她刚说完,这男子长叹一声,说自己学了近十年的孔孟之道,没想到快死的时候却是被佛家搭救的,所以他决定遁入空门,要拜夏晓彤为师。
起初夏晓彤死活不答应,但经不住他寻死觅活的苦苦哀求,终于还是答应了。夏晓彤心想,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己都快三十了,换句话说,自己当他母亲都不为过,他要留下就留下吧。自此夏晓彤便以母亲自居,男女之别也就逐渐淡化了。时间一长,夏晓彤发现不对,她早年是倒采花的**贼,可谓阅人无数,哪能看不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思,只是自己之前一直以出家人自居,很少想起这方面的事,才没能及时发现罢了。等她发现了,却也有些迟了,一来这孩子长得俊俏,二来嘴也甜,从第一次睁眼看到自己开始,就不叫师太不叫师父,而是叫她神仙姐姐,不仅如此,还经常花言巧语弄得她面红耳赤。现在让她将这少年赶走,她还真舍不得,别的不说,光一个人独处的那种寂寞就很熬人,真不知道老师太死后的这半年自己是怎么过的。鉴于此,她便没有了将少年赶走的打算,只是自己多注意了一些,除了吃饭,很少与少年见面。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天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夏晓彤刚脱衣服睡下,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是月牙庵的门,而是她卧室的门,这庵中只有她与少年两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对此,夏晓彤十分不悦,心想:我还以为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却救了个小淫贼,既然你费尽周章的留下,我且看你待如何,若真的色胆包天,嘿嘿,讲不起说不清,为师就要清理门户了!
想到这里,夏晓彤对着门口说道:“进来吧,门没关。”
门被打开,进来的果然是少年,此时夏晓彤的杀意已经有了七分。
只见她冷笑道:“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房中睡觉,跑到为师房里做什么?不知道为师已经睡下了吗?”
少年站在门口,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怯懦地说道:“神仙姐姐,我怕打雷……”
少年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一声炸雷,少年吓得浑身抖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夏晓彤心中就是一动,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猜想和判断,此刻眼前明明是个楚楚可怜的孩子啊,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这样一想,夏晓彤的脸色逐渐转和,柔声问道:“那要怎样你才能不怕呢?”
少年颤声道:“从小到大,每逢雷雨天我都是和我母亲一起睡的。”
夏晓彤眼眉顿时又立了起来,方才母性的柔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杀机。心想:小狼崽子,这就露出尾巴了?既然你不孝,就休怪为师不慈了!
她心里发狠,脸上却不太显,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今晚为师和你一起睡。”
“真的吗?”少年的眼神顿时亮了。
夏晓彤暗自好笑,心想:小狼崽子,你先别高兴,若是安安稳稳睡觉也就罢了,胆敢碰老娘一下,我一掌就把你拍死。
少年上了床,果然安安稳稳就睡下了,夏晓彤等了半夜,没有一丝动静,只有每逢打雷的时候少年都会惊醒,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却不敢碰自己一下。
这样一来夏晓彤倒有些埋怨自己,心说话:“夏晓彤啊夏晓彤,你一个**贼,才当了两三年尼姑装什么活菩萨?你是人间花红草绿都看够了,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什么都没见过呢,就算有点奇怪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怎么就胡乱猜疑呢?你怎么就起了杀心了呢……”
夏晓彤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想着想着,她伸出手臂,将少年搂入自己怀中,少年并未抗拒,但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一夜相安无事,次日起来,雨过天晴。
夏晓彤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生怕惊醒少年,可就在她披上袈裟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神仙姐姐,你的头发真好看。”
夏晓彤就是一愣,说实话,她都几乎快忘记自己还有一头秀发了。三年前挥剑斩断的头发,这三年已经长好了一些,虽然还是没有以前那么长,但至少没有当初那么难看了。
要说夏晓彤还是年轻,被这样夸了一句,便兴起了梳理头发的念头。
往常她起床之后都是不收拾的,纵然刚洗过,也是胡乱一挽,这还是她三年以来第一次认真梳理头发。
少年看得出神,喃喃道:“神仙姐姐,我可以帮你梳头吗?”
此时夏晓彤心情甚好,便将梳子递了过去。
少年梳得很慢,很仔细。
“要是以后我有了妻子,我每日都要帮她梳头。”
夏晓彤笑道:“既然你有这心思,当初又为何要出家呢?”
少年没有回答,当她已经不准备再等他回答的时候,少年突然说道:“如果我求的是菩萨,不入空门又如何能得之?”
夏晓彤愣住了。
少年继续说道:“神仙姐姐,你这么好看,又为何要出家呢?”
夏晓彤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虽然清修了三年,但面容依旧,未施脂粉,也自顾尤怜。
她幽幽问道:“你真觉得我好看吗?”
少年未加思索,重重点了点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夏晓彤只觉得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了,一时间天旋地转,一片空白。
就在她迷失了自我的时候,少年却没闲着,口中也没闲着,两只手也没闲着。
等夏晓彤醒悟过来的时候,她已不在镜前了,而三年的清修,终究毁于一旦。
她就像失忆之人骤然想起今生前世,如同千里之堤一朝崩毁,一发不可收拾。
自此两人名为师徒,实为夫妻,朝夕陪伴,片刻不能分离。
然月盈则亏,喜极成悲,不到一年时间,少年呜呼一命归西。夏晓彤险些随他去了,不知为何,终究她还是活了下来,自此开始收养孤女,抚养她们长大,聘请乐师名妓传授她们业艺。
李默君便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