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回来之后,她再也不出门了,不走动了。每天早晨,她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到窗口望一望天气,然后便下楼,坐到客厅的炉火前面。
她就这样终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凝视着炉火,过去种种的伤心经历又一一掠过她的眼前,她一任这些痛苦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暮色不知不觉中笼罩了这个小客厅,她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只偶尔向壁炉里添一些木柴。这时萝莎丽端灯进来,对她说:
“出来吧,约娜夫人,您也该多走动走动,不然晚上又吃不下东西了。”
一些奇怪的念头总在不断地困扰着她,种种无足挂齿的小事也使她烦脑;在她几近病态的大脑中,极小的琐事也都具有了极重大的意义。
她尤其怀念过去,思想总是停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她早年的生活,她在科西嘉岛上快乐的结婚旅行。久已淡漠的海岛风光突然又在眼前的炉火中显现出来;她又记起了当时的所有细节,所有琐事,以及她在那里遇到的所有的人。向导若望?腊沃利的面孔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她仿佛又听到他的说话声了。
她又想起了保尔小时候的恬静岁月,那时为了替保尔种生菜,她和丽松姨妈都跪在肥沃的菜地上,两个人你追我赶地互相竞赛着,看谁种的菜长得快,长得好,这一切,都只为了博得保尔的一句赞赏。
她于是忍不住轻轻地呼唤着:“普莱,我的小普莱!”仿佛他正在她面前一样。她的思想便凝固在他的名字上,有时接连几个小时。她伸出手去,在空中比划着拼成这名字的每一个字母,她慢慢地划着,对着炉火,仿佛这些字母会从此永驻在她的面前。忽然发现划错了,她便不管手早已酸得发抖,执着地从第一个字母重新开始,一直到最后一个字母为止;整个名字写完了,又重新写第二遍。
终于,她的手酸得再也无法支持下去,笔划也乱了,写成了别的什么字,她的心里也紧张烦躁极了。
孤独者所具有的种种怪癖现在她都有了。任何一个手头的用物稍稍变了一下位置,她都会因此大发脾气。
萝莎丽常常强制带她出去活动,把她带到大路上去;然而刚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她便说:“孩子,我走不动了。”便坐在了路边。
没多久,任何活动都使她感到厌烦了,于是她索性每天尽可能地晚起。
本来她有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那就是一天喝一杯牛奶咖啡,便马上起床。她因此把这杯牛奶咖啡看得非常重要,缺少了这个,比缺少了什么都让她更难以接受。每天早晨,她都眼睁睁地等着萝莎丽把咖啡送上来,满满的一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她便坐起来,迫不及待地一口气将它喝完,然后,掀开被子,她便要起床了。
然而现在她的这个习惯慢慢地不复存在了,开始是把杯子放回碟子里,凝思一会儿,再起床;后来,索性喝完之后又躺下一会儿;再后来,赖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久了,直到萝莎丽生气地走进来,强制着她,她才把衣服穿上。
她也几乎成了一个完全没有主意的人了,每次萝莎丽要和她商量一件事,问她一个问题,或征求她一下意见,她总是立刻回答:“孩子就随便吧!”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走霉运,便像车主人一样,相信起宿命来;她觉得自己的梦想一再破灭,希望一再落空,到后来遇到芝麻大一点小事,也犹豫不决,生怕自己又走到错路上去,不会有好的结局。
她总在反反复复地说:
“我这人一辈子也没有过一回好运气。”
萝莎丽便会忿忿不平地叫道:
“ 算了吧,如果你天天必须为面包而工作,如果你天天必须六点钟便起来下地干活,那你又会怎么说呢?……天下这样的穷人比比皆是,到头来干不动的时候,还不是穷困而死?”
萝莎丽反驳道:
“可你也替我想想,我多么的孤苦伶仃,居然被自己的儿子抛弃了。”
萝莎丽更生气了,叹道:
“这有什么呀?多少人家的孩子在边疆服兵役,多少人家的孩子去了遥远的英国!”
在萝莎丽眼中,英国是一个虚无漂渺的地方,许多人都去那里发财,却从不见有人回来。
萝莎丽继续开导她说:
“人啊,终有生死离别,老年人和年轻人哪会永远在一起呢?”
最后她索性反问道:
“要是保尔死了,您又会怎么想呢?”
这次约娜答不上来了。
不觉中,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天气又开始回暖,约娜身上稍稍有了一点力气,但她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点刚恢复的精力,却把心思都用到忧郁的空想中去了。
那天早晨,她上阁楼去找什么东西,偶然打开了一口木箱,竟发现里面装满了旧日历;原来乡间大多有这个习惯,将陈年的日历一一保存下来。
她觉得仿佛找回了自己逝去的岁月,面对这一大堆正方形的硬纸板,她陷入一种异样复杂的感慨中了。
她把这些式样各不相同的日历都搬到楼下的客厅里,把它们按年代远近在桌子上排列起来。她忽然找到了其中最早的一份,那还是她自己带到白杨山庄里来的。
她凝视良久,日历上的一些日子是从她自修道院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从卢昂动身的那天早晨用铅笔划去的。她于是哭了。面对放在桌面上的她的不幸的一生,她默默地留下伤心的泪水,一个老妇人伤感的泪水。
她心里迅速产生了一个十分强烈而执着的念头——要把自己过去的生活,一天不漏地找寻回来。
她把这些泛黄的纸片依次钉在墙壁的挂毡上,她在这些日历面前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看了这份又看那份,一边在寻思:“那一个月,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她又把自己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一标上记号,这样,以这些重要的日子为核心,把前后的经历一一串连起来,有时便把整个月的情景都分毫不差地回想起来了。
她集中意志,费尽心思,更加专心致致地去追想,终于,她把刚刚回到白杨山庄的两年发生的一切都回想起来了,整理清楚了,她对自己生活中这一段遥远的岁月印象非常深刻,旧事的来龙去脉,一幕一幕活生生地展现在她面前了。
然而对以后的年代,她的记忆却模糊不清了。岁月交织,记忆里就像隔了一层云雾;她为之耗费了大量时间,整天整天地在日历面前凝神追思,可是依旧想不起来,记不清某件事某一年之间的一切联系。
在她的客厅里,就像耶酥受难的连环画一般,挂满了她一生岁月的图表。她便终日在这些图表面前来回浏览着,有时突然想些什么,立刻把椅子移过来,在一份日历面前停住,一动不动地望着,陷入沉思,一直到傍晚。
草木在阳光下开始郁郁葱葱,万物在田间迅速地成长,树木变得一片碧绿,院子里的苹果树干长出一团团粉红色的花团,整个平原上香气四溢,约娜这时忽然有些激动不安了。
她坐立不宁,一天进进出出,不下二十次。有时沿着农庄,走出去好远,兴奋得仿佛因为遗憾而染上了狂热病一般。
新草丛中探出一朵雏菊,树叶间透过一缕阳光,车辙积水中映出一抹晴空,这些都使她心动,使她神魂不宁,仿佛她又回到遥远的少女时代在乡间梦幻般地感情世界里去了。
那时,她也曾这样激动地幻想着未来,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体味这种恼人的温馨与陶醉。而今,她又重新看见了这一切,只是,希望已不复存在了。她一边欣赏这明媚春光,一边感到无尽的哀伤。仿佛春临大地所带来的无尽欢乐,在她皮肤干枯了,血液变冷了,灵魂复归了的时候,带给她的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痛苦。
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与当年不同,太阳不再像她年轻时那么温暖,天空也没有当年蔚蓝,青草不及当年碧绿,朵朵鲜花也不及当年艳丽和芬芳,总之,一切都不像当年那样让人心醉了。
不过也有一些日子,让她觉得生活充满美好,让她重新幻想,重新期望,重新期待:因为,不管命运多么无情,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一个人怎么能不产生一点点希望呢?
这时,内心的激动会驱使她一连几个小时走着,一直走着。但她有时会突然停住,坐在路边,又想起种种伤心的事:为什么她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为人所爱呢!为什么她连平平静静的生活中最普通的幸福也得不到呢?
有时她会突然忘记自己已经老了,忘记她面前除了几年孤独凄凉的晚年生活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指待了,忘记自己人生的路已接近终点;这时她便会像仍然十六岁的少女一样,做着甜蜜的梦想,计划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然而,无情的现实终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也就像被千均重量险些压断了腰似的,疲惫不堪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里走,嘴里一面喃喃着:
“啊,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
萝莎丽会时时提醒她说:
“夫人,您安静些吧!整天这样跑来跑去干什么呢?”
于是约娜凄切地说:
“哎!我就像‘屠杀’在最后的岁月里一样了。”
这天早晨,使女比平时早一些进入了约娜的卧室,把一杯牛奶咖啡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然后说:
“来,快喝吧!德尼在门口等我们呢。我们一起到白杨山庄去,因为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过去料理。”
约娜激动得几乎晕过去了,她一边发抖一边迅速穿衣服,一想到就要重见自己心爱的故居,心情焦急而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