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您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在伦敦,一切都好,只是经济很困难。我们一点钱也没有了。整天为吃饭发愁。我心爱的那个女朋友,她为了和我在一起,已把她所有的积蓄,共五千法郎,全用掉了,在此,我要用名誉担保,我得先偿还这笔款子。我就要成年了,如果你肯从你们的遗产中先拨一万五千法郎给我,那您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便没什么困难了。
再见,我亲爱的妈妈。我真心地拥抱你,外祖父,丽松姨妈。愿我们不久就能团聚。
您的儿子
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他居然写信给她了!她居然没有忘记他!她根本不在乎钱了,既然他需要钱,那就得寄给他,钱算什么呢?重要的是他写信回来了。
她哭着拿信去给男爵,给丽松姨妈看。这是他的亲笔信啊!三个人一起把这封信一字一字又读了一遍,还分析了其中每一个字的含义。
约娜立刻化忧为喜,马上拼命地为儿子辨解:
“既然他都回信了,那他一定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了。”
男爵比较冷静,说道:
“他还是一样的,他原来离开我们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他当时毫不犹豫地离开我们,证明他爱她远胜于爱我们。”
一种强烈的苦楚猛地袭上了约娜的心头,那个夺走了她儿子的情妇,在她身上燃起了一种憎恨,一种狂热的不可阻挡的憎恨,一个妒忌的母亲的憎恨。在这之前,她的心中只有保尔。她根本想不到儿子之所以走入岐途,就是因为这个贱女人的缘故。然而男爵的一席话提醒了她,使她明白了自己面前这个法力无边的对手,她感到在她和这个恶女人之间,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她宁肯丢掉儿子,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来分享她儿子的爱。
她满心的喜悦立刻消失了。
他们寄去了一万五千法郎,但是,一连五个月,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接下来,一个受委托的律师出面来整理于连遗产的详细数目了。约娜和男爵什么也没说,一任他把帐目算清,就连本应属于约娜的那部分也放弃了。保尔回到巴黎时只收到十二万法郎。此后的半年里,他只写过四封家信,都是寥寥数语,报告他的行踪,再有信的结尾,敷衍上几句很冷淡的问候。一封信中这样说:“我在工作了,在一家交易所找到一个职位,亲爱的你们,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拥抱你们。”
信中只字不提他的情妇;即使是写满四页纸仍未谈她,也不如这种回避更能说明问题。从这些冷冰冰的信中,约娜隐约可以嗅出那个隐蔽着不露面的女人,那个娼妓,那个在母亲们眼里永远势如水火的敌人。
这三个孤独的老人一直在商议着怎么救出保尔,然而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去巴黎一次吗?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男爵便自我安慰道:“等他这股热情用完了,他自己就会回来的。”
他们继续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
约娜和丽松姨妈则常常瞒过男爵,悄悄去教堂。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保尔的消息,然而,这天早晨,保尔寄来一封绝望的信,吓坏了一家人。
“我可怜的母亲:
我惹下了大祸,如果你不来救我,我只有用手枪自杀一条路了。她本来想做一笔很有把握的投机生意,但竟失败了,我现在欠债八万五千法郎。如果我不能按时还清这笔债务,我就破产了,我的一切也都完了,名誉扫地,什么也做不成了。请让我再说一遍,与其忍辱偷生,我宁愿用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那个女人一直在鼓励我,否则,我早就这么做了。我从不愿对你们谈起她,但她是我的救星。
别了,亲爱的母亲,真诚地拥抱你,也许这是最后的拥抱了。
保尔”
信中附有一叠商业单据,足以详细地说明他这次投机生意失败的经过。
男爵立刻复信给他,说他们尽全力帮他解决。然后他立刻动身到勒阿弗尔,抵押了一部分地产,把所得款全数寄给了保尔。
年轻人立刻写了三封信回来,表达内心深刻的感激之情,并说他自己立刻便会回来看望这几位老人了。
然而他并没有回来。
又是整整一年过去了。
约娜和男爵又在商议着去巴黎找他,并企图做最后一次努力去让他悬崖勒马,这时却又收到他的一封短笺,说他已重返伦敦,并正在组建一个名为保尔?德?拉马尔的轮船公司。他写道:“公司的前景一片光明,我很有希望获得一大笔财富。一点风险也没有。你们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将来,我去看望你们时,我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依我看,现在要想赚大钱,只有经营商业。”
三个月之后,轮船公司破产了,因为帐目上有违法行为,正在追究经理的责任。约娜神经失常了好几个钟头,然后便在床上一病不起。
男爵只好又去勒阿弗尔,向各处打听情况。他询问律师,经纪人,代理商,执达吏,终于了解到德?拉马尔公司亏损达二十三万五千法郎,他于是又去抵押产业。这次直到把白杨山庄和附近的两个农庄全抵押出去,才弄到足够的款项。
一天晚上,正当他同一个经纪人办理最后的手续时,突然中风,倒在了地上。
他们忙派人骑马去报告约娜,等她赶到时,男爵已经死了。
她把尸体运回了白杨山庄,她所受的打击使她如此痛苦,竟至于不是绝望,而是麻木不仁了。
尽管两个女人苦苦哀求,托耳彪克神甫始终拒绝男爵的遗体抬进教堂。遗体在日暮时分下葬,什么仪式也没有。
保尔从一个替他清理债务的代理人那里,才了解到这一突发事件。这时他仍躲藏在英国。他写信回去,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太晚了,因此没能赶回来,表示内疚。信中又说:“不过,妈妈,您已经替我解除了困难,我就要回去,不久便能拥抱你了。”
约娜的精神陷入极度衰弱之中,她对什么事情也不明白了。
冬天将尽时,年届六十八岁的丽松姨妈害了支气管炎,后又引发肺炎;在她无声无息地死去之前,喃喃地说道:
“我可怜的约娜,我就要去见仁慈的天主,我定会求他对你发发慈悲。”
约娜看着姨妈的棺材进入坟地,看着泥土落在她的棺木上,自己也真想一死了之,免得再去思想,再受痛苦。正当她渐渐不支而倒下时,一个粗壮的农妇抱住了她,像抱孩子似地把她抱走了。
约娜已经在她老姨妈的床头守了五个通宵,当这个不相识的农妇关切而果断地将她抱回家里,放到床上时,她只有一任她摆布了。痛苦和劳累此时一齐向她身上袭来,她竟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后来,她醒来。一切都好陌生,壁炉台上一盏小油灯,一个女人睡在圈椅中,她是谁呢?约娜不认识。她于是靠向床边,借浮在油盏上颤抖的烛光,想要仔细辨认一下她的面孔。
她仿佛见过这个人,却又记不起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这个女人安静地睡着,头歪在肩膀上,帽子落在地上,看上去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样子,身体很壮实,面色红润,肩膀宽阔有力。两只大手垂在圈椅两边。头发已开始斑白。约娜历经种种的磨难之后,从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神志依然模糊,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这么眼熟的面孔,她一定见过的。是从前呢?还是最近?她搞不清,这个模糊的念头一直困扰着她,使她心烦不已。她便轻轻地下了床,踮着脚尖走过去,想要更仔细地看看这个睡中的人。这时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她该是把自己从坟地里抱回来,并把自己安放在床上的那个人。
然而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她曾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她吗?还是只在昨天模糊的记忆中才认识她呢!她又怎么会在她的卧室里呢?这一切是什么呢?
那个女人醒了,一见约娜,立刻站了起来。她们站得那样贴近,几乎是胸挨胸了。那个陌生的女人低声说:
“怎么,你睡醒了?这个时候,小心您又会病倒的,还是再去躺一会儿吧!”
“您是谁呀?”约娜问。
然而这个女人猛地张开双臂,将约娜抱住,使出男人一般的力气,又把她抱回床上。当她轻轻地把约娜安放在褥单上时,她弯下身去,几乎和约娜贴在一起,还哭泣着狂热地吻她,她的面颊,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眼泪直落在约娜的脸上,然后她说:
“约娜小姐,我可怜的小主人,我可怜的小姐,难道你竟一点也认不出我了吗?”
这时约娜脱口喊道:
“啊!萝莎丽,我的孩子啊!”
约娜猛地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吻她,两个人顿时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脸依着脸,泪和着泪,互相紧抱着久久不分开。
还是萝莎丽冷静一些,说道:
“好了,听我的话,否则会着凉的。”
于是她重新帮约娜整理好床铺,把被子铺平了,又把枕头搁在她当年女主人的头下。约娜由于突然被唤醒了旧日的种种回忆,仍在过度激动,浑身发抖,抽噎不止。
终于,她问萝莎丽:“我可怜的孩子,您怎么抱我到这里来了呢?”
萝莎丽答道:“现在,您剩下孤单一个人了,难道,我能在这时候丢开您吗?”
约娜又说:“点一根蜡烛上来吧!让我再看看你。”
蜡烛上来了,放在床头桌上,两个人默默地面对面凝望了许久。然后,约娜把手伸给她当年的使女,轻声说道:
“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认出你呢?你知道,你的模样完全改变了……当然,我和你相比,就更不行了。”
萝莎丽看着面前这个瘦弱而憔悴的白发妇人,想着当年她离开时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答道:
“约娜夫人,说真心话,您是变了,而且变得厉害,可是,想一想,咱们都有二十四年没见面了。”
两个人又都不作声了,各自陷入对往事的沉思,终于,约娜喃喃地说:
“那么你过得还幸福吧?”
萝莎丽一阵迟疑,生怕引起她太多辛酸的回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
“可以……可以这么说吧!夫人,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或者说……我是过得要比您顺心一些。只有一件 事让我心里过意不去,那就是当初……”
她话没说完便猛地停住了,生怕一不留神,又会触到那个敏感的话题,于是约娜委婉地开脱道:
“我的孩子,我们怎么会怪你呢?一个人总不能事事都一帆风顺……你丈夫也去世了,是吗?”
忽然一阵痛楚,使约娜的话音都颤抖了,她继续说道:
“那么……后来你们又有了孩子吗?”
“不,夫人。”
“那么……您……那个儿子……现在好吗?……你对他满意吗?”
“是的,夫人,这孩子挺懂事,有点事业心。他结婚快半年了,我把农庄让他接管了,然后,我就住到这里来了。”
约娜感动得又是一阵颤抖,喃喃问道:
“那么,……我的孩子,以后您愿意永远和我做伴吗?”
“当然,夫人,我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萝莎丽很干脆地回答。
接下去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约娜不觉暗暗把她们两个人的情状作了一番比较,然而她并不为之难过,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命运的不公平的捉弄,而今她早已习惯于逆来顺受了。她又问道:
“你的丈夫,对你好吗?”
“啊……夫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勤劳又善良,……他是患肺病死的。”
约娜还想知道更多,便从床上坐起来说:
“来吧,孩子,把你这十多年的经历都给我讲讲好不好,我想,对我是很有好处的。”
萝莎丽把身子移近一些,坐了下来,便开始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房子,她的小天地。她描绘了她的院落,还像一般农民一样把各种细枝末节也一一说了,有时提起叫人想起过去幸福时光的旧事就忍不住笑了,声调也一步一步高起来,这也正是习惯于调度一切的农妇的本色,最后,她诚恳地说:
“现在我手里有了一点产业,什么也不用怕了。”
然后她又面露惭愧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当然,这一切还不是都靠您一家的照顾;所以,我这次来陪您是不要工钱的,对,一分也不能要。否则,我宁肯不来。”
约娜问道:“您的意思该不会是白白服侍我吧!”
“夫人,这正是我的意思,给钱,您还想给我钱吗?可您想过没有,您现在的财产与我也差不多少了。您想想这几次的抵押、借债,再加上每期需付的越来越多的利息,除去这些您还能剩下多少呢?您知道吗?不知道,可不是吗?……好了,我来告诉您吧!你一年的收入未必有一万法郎,不足一万法郎,您清楚了吗?所以,一切都听我来安排吧,并且越早越好。”
萝莎丽的声调又高了起来,因为她看到如果欠债欠息不及时清理,破产的威胁就在眼前,心里越发按捺不住,简直急死了。当她看到女主人脸上掠过一阵若有所悟的微笑时,她急得嚷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夫人,没有钱,一切就都没有了!”
约娜把使女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老念头,她叹口气说:
“哎,我呀,这辈子命不济,所有倒霉的事都往我身上落……我这一辈子都在受罪。”
然而萝莎丽摇摇头,
“不对,夫人,不能这样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您结婚结错了。连对方是怎样一个人都不知道,不应该就这么草率定下终身……”
两个人就像老朋友一样,一直在谈论着彼此的事情。
太阳已经出来了,她们仍在饶有兴致地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