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上了二楼,是一条贯穿全楼的长廊,十个房间的门全都是向走廊开的。右首第一间便是约娜的卧室,父女俩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显然男爵刚刚叫人装修过,家具和挂毡都是原来存放在阁楼里未用过的呢!挂毡是弗朗德勒的产品,似乎很有历史了,于是这间卧室里便增添了一些很古怪的图案人物。
一看到属于自己的床,约娜兴奋地叫了起来。床很精致,四角上各有一只橡木雕成的大鸟,乌黑发亮,宛若护床天使一般。床架两侧雕的是两个满是鲜花和水果的大花环;四根细雕精琢的凹纹床柱,哥林多式的柱头,托着檐板,上面满是身缠蔷薇花的小爱神。
这张床气派非凡,虽年代久远,木料有些暗了,但依然充满着典雅的气息。床面的床罩和床顶的天幕,灿若繁星闪烁的天空,都用浅蓝色的古式丝绸制成,上面绣着一朵朵金色的百合花。
约娜细细地把床欣赏了一番后,又看到了墙上的挂毯,便举烛去照上面的图案。
一个贵族青年和一个贵族少女,穿着红黄绿三色的艳丽服装,正在一颗碧树下面谈心,树上结着白色的果子,地上,一只大白兔正在啃青草。
在这对青年男女头顶上,远处隐隐约约是五所尖顶的小圆屋,再往上,接连天空的地方,是一架红色的风车,在挂毡的四周,还环绕着许多花卉的图案。
接下来的两幅和第一幅差不多,只是从小屋中走出来四个小矮人,身着弗朗德勒人的服装,举着胳膊,显出很惊异、很愤怒的样子。
最后一幅挂毡上绣的却是一个悲剧场面,兔子依然在吃草,可是,在它旁边,那个年轻人已经倒下,像是死了。少女跪在他面前,正用剑刺入自己的胸部,碧树上的果子,已成为黑色的了。
约娜不清楚绣的是什么情节,正想走开,忽然发现在毡角上还有一个小兽,原来本以为那也是一片属于兔子的草屑呢!——可那是一只狮子。
约娜终于明白了,原来挂毡上描绘的是皮拉姆和蒂丝佩的悲剧故事!虽然是皮拉姆和蒂丝佩的悲剧故事,(古代巴比伦传说,皮拉姆和蒂丝佩是一对恋人,皮拉姆看到情人的面纱被狮子撕扯,以为她已遇害,悲极自尽,蒂丝佩发现后,也跟着用剑自杀了。这个悲剧是在一颗大树下发生的,从此那颗树上再也不结红色的果子。)虽然这里图案的夸张手法让她忍俊不禁,但她还是喜欢这个惊险故事的,因为那可以时时地唤起她内心的期待和梦想,这个古老故事中的海誓山盟会夜夜回荡在她的梦里。
室内其他的家具陈设,风格与式样各异,世代的祖传物品使这座古老的宅邸仿佛成了家具博物馆。一口五斗衣橱是路易十四时代的,富丽堂皇,边上镶着闪闪夺目的铜饰;两把圈手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带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远远地正对着壁橱;炉台上一座罩在圆玻璃罩下的台钟,分明是帝政时代的产物。
台钟本身是一个蜂房形状,被四根大理石柱子支撑在一座鲜花烂漫的花园里。一根纤细的钟摆,从蜂房下面的暗缝中探出,一只珐琅质翅膀的蝴蝶位于钟摆底端,钟摆不停地摆动,这只蝴蝶也在花园里飞来飞去。
钟面是瓷质的,环抱着蜂房。
钟声响了十一下。男爵吻过女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约娜余兴犹存,但也只好上了床。又环视了一眼,才吹灭蜡烛。
她的床只有床头靠在墙上,左首临窗,月光静静地倾泻进来,宛若晶莹剔透的瀑布一样。
月光反映在挂毡上,辉映着皮拉姆和蒂丝佩永生的爱情之梦。
床脚一端也对着一个窗口,约娜可以望见窗外一颗大树,此时也静憩在温情的月光里。她侧过身去卧着,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了。
仿佛马车依旧在身下颠簸,脑子里满是车轮前进的声音。她依旧躺着不动,以为过一会儿就会睡着,可是,一股焦躁的情绪却渐渐控制了她的全身。
双腿麻酥酥的,浑身一阵燥热,于是约娜起来,赤着脚,裸着双臂,披着长睡衣,如幽灵一般,走过地板上的月光,推开窗子,目光投向窗外。
月光那样皎洁,仿佛白天一般;月光下的一草一木,约娜都那么眼熟——那是她儿时所心爱的万物啊!
窗前是一大片芳草地,月光下,仿佛涂上了一层朦胧的黄色。宅邸正面,伫立着两颗大树,北面一颗是梧桐树,南面一颗是菩提树。
草地远方的尽头,是一处小灌木林,构成庄园小小的边界,为了抵御海风的侵袭,外侧还有五排古榆,在海风的不断摧折下,早已树干倾斜,树冠削平了。
园景的两侧各有一条林荫路,把中央主人的住宅同两侧的农庄隔离开来。长长的林荫路两侧都是高耸入云的白杨;左右两个村庄,一个由库亚尔一家代管,一个由马丁一家代管。这也正是白杨山庄名字的由来。
在山庄之外,是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野,长满了金雀花。不远处,海岸猛地下陷,形成一道一百多米高的白色悬崖,下面便是大海,不分昼夜,海风都在那里怒吼着。
约娜远望着微波荡漾的海面,似乎海也在睡着了。
这是一个无比静谧的夜晚,大地散发出各种气息。生长在楼下窗口的一株乃馨花吐着浓郁的芬芳,与嫩叶的清香揉合在一起。海风阵阵,把盐味和粘粘的海藻味也吹到这里来了。
约娜放开胸怀,吸纳着这一切大自然的赠与,乡间宁静的夜,如凉水澡一般,使她的心情渐渐沉静下去。
暮色降临时才开始活动的夜行动物,此刻在月色中都纷纷出来了,他们注定要在夜色的静寂中度过默默无闻的一生的。大鸟像黑点,像幻影,无声地从天空掠过。看不见的什么昆虫,嗡嗡地从耳边擦过。轻轻的脚掌声踩过满是露水的草地,或是人迹罕至的沙径,然后又消失了。只有几只忧郁的青蛙对着月光发出悲哀的叹息。
约娜觉得自己的心境豁然开阔,充满了柔情蜜意,一如这明静的夜景一样;一如夜色中活跃的各种生灵一样,无数彷徨的欲念都在她心中舒展开来。如一块磁石,把她与这充满生命诗意的夜景融为一体了,柔和的月光里,她感到某种神秘的东西在战栗,不可捉摸的期望在悸动,她忽然感到一种朦胧的幸福了。
于是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
爱情,两年来,这怀春的少女对它越来越向往了。好在,她终于自由了,只要遇上心仪的王子,那就美梦成真啦!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也不知道,总之,该是她最喜爱的那种吧!
她想她应该始终如一地献身于他,他也会一心一意地爱她,他们会在月光下一起散步,他们会手挽着手,脸偎着脸地去走,以至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们会把美丽的爱情交织在柔和的月夜里。他们神圣地结合,只凭爱的力量,就能渗透到彼此的内心深处。
她真希望这种充满诗意的刻骨柔情,会陪伴她的永生。
忽然觉得他仿佛就在她的身边,紧偎着她,一种令人心醉的快感猛地从脚尖传遍了她的全身。不觉中,她用自己的双臂抱紧胸部,仿佛拥抱着这个美丽的梦,她把双唇伸给那意念中的情人,仿佛他真的吻她了,宛若春风传过她的双唇,她几乎要晕倒了。
忽然,她听到一阵行人的脚步声,在庄园后面的大路上传来。“万一是他呢?”她想。在极度兴奋的刺激下,她对这天赐的机缘,神灵的感应,爱情的浪漫巧合等所有的虚幻都深信不已。于是忐忑不安地去聆听旅人忽高忽低的脚步声,以为他一定会停伫在大门口,来向她求爱了。
脚步声渐远了,并没有停伫,她感觉受了欺骗一般伤心。可忽然她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胡思乱想,不觉对自己的痴迷觉得好笑。
心情稍微安定了些,她又把思想引导到更加理性的幻想中去,猜测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新的生活。
她要和他在这所庄园里一起过日子,在这俯瞰大海的美丽庄园里。她应该有两个孩子,男孩归他,女孩则留给自己。她想象着两个小生灵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之间的草坪上跑来跑去,大人则骄傲地看着他们,一边用眼色传递着柔情蜜意。
就这样梦想了许久,月亮不觉中已从天空落下,就要淹没到大海中去了。天色正在变白变淡,空气越发清凉。左侧农庄里传出公鸡的叫声,右侧农庄里公鸡随之也叫了,高亢的鸡鸣透过鸡舍传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群星渐渐隐没,苍穹在不知不觉中变白了。
鸟儿也开始鸣叫了,最初是怯生生地从树丛里传来,越来越多,终于叽叽喳喳响成一片了。树丛里满是颤动的、喜悦的欢唱。
约娜顿时觉出天已经亮了,她把埋在双手中的头缓缓抬起,一缕黎明的阳光令她目眩,于是又赶紧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拨开彩云的遮拦,太阳如火球一般跃出了,向着苏醒的大地射出千丝万缕的光茫。翻腾着的紫红色的朝霞半掩在白杨树的阴影里,红光透过树荫,倾泻到树林中,平原上,海洋里,和整个大地上。
约娜欣喜若狂,在这壮丽光辉的圣景面前,她陶醉其中了,一种无限的柔情,淹没了她那善良的心。这是她的,她的日出,她的清晨,她的新生!她用双臂伸向这光辉,要拥抱太阳,她要歌颂,她要高声赞美这神圣的黎明;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痴迷于无从表达的欢欣之中,两行热泪不觉夺眶而出,连忙用双手遮住面颊,她笑了。
等她重新抬起头,黎明的圣景已不复存在。心情也颇为平静了,显然已经兴奋过度了,有点累了,于是没关窗便倒在床上,又冥想了一阵,终于睡着了。睡得很香,以至8点钟父亲喊她都没有听见,直到父亲走进的卧室,她才终于醒来。
他要带她去看修缮后的庄园——属于她的庄园。
邸宅和田野之间,一个苹果园正好把村路隔开,村路两旁都是农户的田园,走上半里路,便是勒阿弗尔通往费岗的公路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大门一直延伸到邸宅的台阶前。院子两侧,隔着左右两个农庄的沟渠,各有一排用海边鹅卵石砌成的小茅屋。
邸宅的屋顶是新换的,所有门窗墙壁也都粉刷一新,房间内部也是如此。新增的白色窗扉和修补后的正面高大的灰墙,使得古宅顿时熠熠生辉。
邸宅的背面,也就是约娜卧室的一扇窗所朝向的那面,越过灌木丛和抵御海风的榆树,便可以远远地望见大海。
女儿和父亲,手挽着手,四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墙角也不漏过,然后沿着长长的白杨路,散起步来。两排白杨树之间的地带是花园,树下的青草早已长成绿茵,灌木丛就在花园的另一端,树丛的枝叶形成一道道绿色的矮墙,曲曲折折的小路交错盘转,真是迷人胜景。忽然从中窜出一只野兔,约娜吃了一惊,兔子窜过斜坡,逃进悬崖边的蔺草丛中去了。
午饭过后,阿黛莱德夫人依旧很疲倦,又去休息了,男爵便怂恿女儿和他到意埠走一趟。
于是便走,首先穿过白杨山庄边上的埃都旺村,三个农民对他们敬礼,仿佛早就仰幕他们似的。
顺着曲折的山谷,他们进入通向大海的斜坡上的森林中去了。
不久,意埠便在眼前了。坐在门中做家什的妇女,好奇地打量着这穿着不俗的旅人,街道中间凹成一雨水沟,两边人家到处都有垃圾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盐腥味。棕色的鱼网,晾在各家的门前,上面还有片片银币般的鱼鳞在闪光。小屋子里一般都要住上几口人,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几只鸽子在水沟边游荡,寻觅着食物。
约娜边走边看,仿佛在看舞台上的一幕布景,新鲜而又好奇。
在一道墙角拐弯处,她猛然看见了碧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们在海滩前停住脚步,极目望去,点点帆影,有如海鸟白色的翅膀。左右两侧都是高耸的悬崖。一侧,一个海岬挡住了视线;另一侧,海岸线向远处尽情地伸展,一直到眼睛望不见的远方。
附近有一处海湾,里面有一处港口,一些房舍。海浪亲吻着脚下的碛石,发出一阵阵低沉的乐响,海流激起白色的泡沫,给海岸镶了一道白色的花边。
岸上的渔船,斜身躺在鹅卵石的沙滩上,太阳下,可以看见涂着沥青的椭圆形的船舷。几个渔夫正在那里忙碌收拾着,为的是去赶晚潮。
一个渔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鱼,约娜便买下一条大比目鱼,她要亲自把它带回山庄去。渔夫又建议他们以后可以坐上他的船去赏海,“我叫拉斯帝克,约瑟芬?拉斯蒂克。”渔民一再地说,生怕他们忘记了。
男爵答应他一定记住他,父女俩这才走回去。
那条大鱼让约娜不堪重负,后来,只好用父亲的手杖穿在鱼腮上,两个人抬着走了。他们快活之极,一路上谈个不停,胜利者满足的喜悦;只是那鱼好重,两人越来越没力气,最后大鱼尾巴终于拖在草地上,一任被他俩往前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