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为了孩子,她又亲自替他绣精致复杂的花衣服,孩子满身都裹上了花边,头上一顶华丽的软帽。她张口便是她的孩子,为了叫人欣赏一小块儿地毯,一个围嘴或一条丝带,她不惜打断别人的谈话,别人在说什么,她一概充耳不闻,她的精力全用在几件精美的小衣服上了,拿在手上,抚来弄去,然后又举得高高的,以便更仔细地打量一番;有时突然问道:
“你们看他穿这件漂亮吗?”
男爵夫妇对她的这种过分的母爱,一笑置之,但是于连却有些忍耐不住了,因为这个吵吵哭哭而努力高于一切的小皇帝,搅乱了他的生活,削弱了他的权威,夺走了他在家中的地位,不禁对他心怀忿恨,一再愤怒地说:“你和你这个小孩子快烦死我了!”
然而她对她的孩子却越发疼爱了,她可以整夜坐在摇篮边,望着他酣眠。这种狂热而病态的爱耗尽了她的精力,她于是一天天削瘦下去,她开始咳嗽了,医生只好吩咐把她和孩子隔离开来。
她气哭了,她哀求,但大家都不听她的。孩子每天晚上睡到奶妈身边去了;她却夜夜起来,光着脚,耳朵贴在房门的锁孔上,听他是否睡得安适,有没有醒,要不要什么东西。
这次,于连在福尔维勒家晚餐,回来晚了,发现她天天在偷窃孩子的动静;为了她的康复,他们便每夜把她锁在自己的卧室里。
8月末,孩子做了洗礼,男爵做了他的教父,丽松姨妈做了教母,取名为比埃尔?西蒙?保尔;平时就叫保尔。
9月初,丽松姨妈又离开了,人们倒不大注意这件事。
这天晚上,神甫先生来了。他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坐在那儿漫无边际地聊了一阵之后,便要求和男爵夫妇单独出去走走。
他们三个出了,漫步在白杨路的尽头,谈得很投机,只有于连一人陪在约娜身边,他对这种排斥他的秘密交谈,既吃惊又气愤。
神甫告辞了,于连要求送他,两人在晚祷的乐声里,一同往教堂走去。
天气开始变凉了,几乎有了一丝寒意。一家人重又回到客厅里,正要去休息,于连气冲冲地回来了,面红耳赤的样子。
一踏进客厅,顾不得妻子也在那里,便对他岳父岳母喊道:
“天啊!你们俩疯了吗?为这么个丫头,一扔就是两万法郎?”
老夫妻吃了一惊,一时无语,听于连又嚷:
“做人也不能这么傻啊!……难道你们连一个铜板也不给我们留了?”
这时男爵已醒过神来,阻止道:
“安静点,您妻子就在您面前呢?”
于连气极败坏地跺着脚说:
“我才不管呢?事实上,她也明白,其实扔的是她的钱啊!”
约娜不明白了,望着他,喃喃地说:
“究竟是什么事啊?”
于连转向她,想要她也站在自己一边,因为这笔财产损失是事关两个人利益的。便把以赠送两万法郎为代价,嫁出萝莎丽的谈判这件事,一股脑讲了一遍,一再地说:
“亲爱的,你爹娘真是傻瓜,实实在在的大傻瓜……两万法郎!想一想,两万法郎去送给一个私生子!”
约娜若无其事地听着,一点也不生气,她的镇静使自己也觉得奇怪。只要与她的孩子无关,她才不操那份心呢?
男爵已经气得喘不上气来,一时不知用什么话驳斥他,许久,实在忍不住了,大叫道:
“想一想你在胡说什么?真是岂有此理!给不给这孩子一份嫁妆,这事该怪谁呢?谁是这孩子的父亲?您不清楚吗?……现在您想一切就算啦?”
男爵的气愤让于连吃了一惊,他打量着他的岳父,口气一时软了许多:
“但是一千五百法郎也足够了。这些丫头,哪个不是风流成性的,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别人才懒得管呢?现在好了,您一给就是两万法郎,不仅使我们蒙受损失,反而叫别人看透了是怎么回事来笑话我们……您怎就不为我们的名声和地位着想啊?”
他的话语犀利,似乎很有一番道理。男爵被他的一番高论弄糊涂了,一时哑口无言。于连认为自己已占了上风,乘势又说:
“还好一切都没有说定;我认识那个小伙子,他挺老实憨厚的,和他一切都好商量……这事由我来办。”
他很高兴大家都没有再做声,这就被他看做是默认了,于是马上便出门而去,显然他害怕再分辩下去。
他刚走,男爵一身的惊讶和气愤便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望着父亲义愤填膺的神色,约娜忽然哈哈大笑,这种笑声,本来是她遇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才有的。
“爸爸,”她反复说,“您听到他说两万法郎时的腔调了吗?”
一直感情外露的男爵夫人,当她想起她女婿的愤怒,他的吼叫,他的坚决反对别人拿出一份与他毫无瓜葛的钱给被他引诱失身的小使女时,约娜的话越发感染了她,于是也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男爵被她们给打动了,也开心地笑了;这三个人,像在过去快乐的日子一样,乐得连肚子都笑痛了。
等到笑声平静下来,约娜自己也觉得奇怪:“奇怪了,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把他看作与我无关的人了,你们看,他的这种无耻行为连我都觉得好笑了。”
他们三个不知为什么,竟激动得互相拥抱起来,一面继续开心地笑着。
又过了两天,午饭后,于连又骑马出去了。一个二十二到二十五岁光景的小伙子,蹑手蹑脚地从栅栏门外溜了进来。他身穿一件全新的、笔挺的蓝布罩衫,宽大的袖管,袖口上扣着纽扣。仿佛一大早就已潜伏在门口附近了,此时顺着库亚尔家的水沟,绕过宅邸,满怀心事地向男爵他们一家走来,他们三口此刻正坐在那颗大梧桐树下。
小伙子望见他们,便摘下头上的鸭舌帽,一边局促不安地鞠躬,一边朝前走。
当他走近到他们可以听见他的说话声时,便挺不自然地说:
“小的给男爵先生和太太小姐请安。”
见没人答理他,便又自我介绍说:
“我就是代西雷?勒科克……代西雷?勒科克就是我。”
搞不清他如何来历,男爵便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
小伙子忽然一阵慌张,看一看手里的鸭舌帽,又抬眼望一望邸宅的屋顶,支支吾吾地说:
“是神甫先生向我提到的那事儿……”
他又缄默了,怕说多了引出麻烦。
男爵依旧不明白,又问道:
“神甫先生?……什么事啊?……我不明白。”
小伙子终于下了决心,压低声音说:
“……就是您府上的使女……那个萝莎丽的事情……”
约娜已先明白了,便起身,抱着孩子走开了。男爵便招呼他:“你过来吧!”然后指着刚才女儿坐的那把椅子,叫他坐下。
那个庄稼汉顺从地坐稳,马上说:
“您真是好心人。”
然后又住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沉默了好久,才又下了决心,抬头看一看天空,说:
“在这个季节里,这样的天气可太好了……不过地里已经下种……再好也轮不上啦!”然后又哑巴了。
男爵实在忍耐不住了,便主动地问他:
“那,要娶萝莎丽的该是你了?”
小伙子立刻又警觉起来,这种警觉仿佛是小心谨慎的诺曼底人所共有的。他想一想,用探问的口气说: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那得看情况了!”
男爵听了摸不着头脑,心里很恼火,
“真见鬼!爽快点好不好!你不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吗?……到底愿不愿娶她?”
小伙子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十分为难地说:
“要是按神甫先生说的,我就娶她;要是按于连先生说的,我就不娶!”
“于连先生怎么跟你说的呢?”
“于连先生说给我一千五百法郎;可神甫先生答应我两万法郎;两万我就要,一千五百我就不要。”
这时身子陷在圈椅里的男爵夫人,望着乡下人焦急的模样,不禁咯咯地笑了。庄稼汉不明白怎么回事,茫然地从眼角里望了望她,就又低下头去。
男爵对这种讨价还价,心烦不已,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这样对神甫先生讲的,把巴维勒那个农庄给你,你活着可以享用一辈子,未来就留给那个孩子,那农庄至少值两万法郎,我答应你,就这样了,好吗?”
小伙子顿时喜上眉梢,谦恭地笑着答应,话也多了起来。
“照您这么说,我当然同意!原来我不放心,也正是为这个,神甫先生找我的时候,讲好是两万法郎,我想,男爵先生如此厚爱,我也一定让他老人家顺心!可不是嘛!互相帮忙,大家都有好处。可是后来于连先生又找到我,说只给一千五百法郎,我一时搞不清楚,所以就自己来了。可不是我不信任男爵先生,而是我想确认一下,常言说:‘先小人,后君子’……你说是这个理吧!……”
男爵不想再听他胡扯下去了,便打断他的话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小伙子突然又胆怯起来,满脸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先写个字据,行不行?”
男爵这次忽然生气了。
“你这人……将来不是有结婚证书的嘛!……还要字据干什么?”
庄稼人依然在坚持:
“那我们可以先写个字条,总归没坏处。”
男爵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站起身来,说道:
“你究竟同意还是不同意,一句话,你不愿意就说出来,还有别人巴不得呢!”
一听说有竞争对手,这个狡猾的诺曼底人立刻着急起来,他下定决心,像买一头牛似的伸出手来:
“就这么定了,男爵先生,拍吧!(乡村习俗,以示一言为定。)反悔的不是人!”
男爵在他手上拍了以后,便喊道:
“吕迪芬。”
厨娘从窗口探出头来。
“拿一碗酒来!”
他们互相碰杯,庆贺这件事的圆满解决。小伙子走出去时,脚步很轻松的样子。
他们把这件事一直瞒着于连。婚书也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准备的。等到婚礼公告在礼拜堂贴出来之后,婚礼立即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举行了。
一个女邻居抱着那个孩子,站在新郎新娘的身后,作为财运的可靠保证。当地人都以为这很正常,甚至纷纷羡慕代西雷?勒科克。说他天生命好。说话时虽面带微笑,但一点取笑的意思也没有。
于连大吵了一场,男爵夫妇于是提前离开了白杨山庄。约娜送他们启程,并不是特别的伤心,因为,她心中只有保尔,这小家伙已成了她取之不尽的幸福之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