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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

第六章 (2)

最后,为了有马来驾车,于连便在库亚尔和马丁家的佃约上加了一条,免缴他们贡奉的鸡鸭,改为两家每月在他指定的那一天,出一次马来拉车。

于是,库亚尔家牵来一匹黄毛大马,马丁家牵来一匹长毛小白马,两马并驾在一起;马里于斯缩在西蒙老爹穿过的旧号衣里,把马车带到宅邸阶前。

于连自己也打扮一番,挺直了腰,多少又像他以前那样仪表堂堂了,但他的长胡子,依然显出他土气十足。

他把两匹马,旧马车和小跟班的,一一打量一番,甚感满意,因为他惟一看重的,是车门上新漆的纹章。

男爵夫人由她丈夫搀着,吃力地从楼上下来,上了车,坐好,背后又放了靠垫。约娜也出来了,一见那两匹马的搭配便想笑,她说小白马是孙子,大黄马是爷爷;又看见了马里于斯,面孔埋在那顶缀着帽做的大帽子里,直至鼻梁才托住,两只手藏在又长又肥的袖子里,双眼被号衣的下摆围裹着,下面滑稽地露出套在大鞋子里的两只脚,要看东西得仰起头,走路时必须用一只手撩起膝盖,否则下摆便踩在地上了,一听吩咐,动作起来如婴儿一般,约娜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放声大笑,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男爵一回头,也瞧见了手足无措的小家伙,于是也哈哈大笑起来,简直岔了气,一边拼命地唤他的妻子:

“快…快…快看这小子……他多可笑啊!……天啊!……笑死我了。”

男爵夫人闻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见了这情景,立刻笑得浑身发抖,使车身下面的弹簧跳个不停,仿佛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一样。

于连面色铁青,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疯了吗?”

约娜笑得肚子直痛,实在忍受不住,便坐在台阶上。男爵也随即坐下来;这时车里传出一阵阵暴发的喷嚏声,连续不断地咯咯声,显然男爵夫人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突然,马里于斯的大号服也扭动起来,显然他已明白了别人在笑他,因此把头藏在大帽子下面,也尽情地大笑起来。

于连忽然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一巴掌打掉马里于斯的帽子,帽子一直滚落到草地上,然后转身看着他的丈人,气势汹汹地嘟囔:

“您还笑呢?……若不是您大手大脚,咱家也不至于衰败至此……这还不是您的错?”

笑声停住了,谁也不再出声。约娜压抑住笑,默默地坐上了车子,坐在她母亲身旁。男爵当时一愣,一会儿,也无言地在母女对面坐下;于连把那个打肿脸的男孩举到车子前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自己坐定,赶车。

走了很久,车上气氛一直不大对。车上的人都保持沉默,三个人心情黯然,谁也不愿抢先开口,而只要这个苦恼的情节悬在心头,他们也无兴趣谈别的什么,于是,只有沉默。

两只步调不一的马,拉着马车过了一村又一村。几只黑母鸡受到惊吓,钻进篱笆棚子里躲起,偶尔还有一条狗跟在车子后面边追边叫,然后溜回它的窝里,转头再叫,毛都竖起来了。一个少年穿着泥泞的木靴,懒散地走着,拖着两条长腿,双手插进衣袋里,背上的蓝布衫被风吹起一个大鼓包,车子近了,他忙躲到路边,一边笨拙地摘下鸭舌帽,露出头前光亮的光发。

每个农庄周围,都是一大片开阔地,一块挨着一块,直到下一个农庄。

最后他们驶入一条和大路相接的大道,道旁松树成行。车子在泥泞的车辙里蹒跚而行,男爵夫人被震得不时惊叫一声。大道尽头,一道关着的白栅栏门,马里于斯下车推开门,车子便进到一条大草坪旁边的便道,然后来到一处高大阴森的宅邸前,邸宅的百叶窗都关着。

正中的大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走了出来。她身穿黑条纹披肩,外系一条工作时用的白色围裙,迈着小步走下台阶,问过客人姓名,便引他们进入一间宽大的客厅里,一边费力地打开那些似久未开启的百叶窗。客厅的家具上都罩有套子,座钟和高脚烛台则罩着白纱;一种发霉的、沉腐的气息,和着冰冷、潮湿的空气,一直渗入到客人的身体里,让人感觉好生郁闷。

于是大家都坐下等候,走廊里传来慌里慌张的走动声,惊扰了的主人显然在忙着打扮,这可是件很费时的事。唤人的铃声一再响起,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响个不停。

男爵忍受不住客厅里的冷气,不停地打喷嚏;于连来回踱步;约娜木然地坐在母亲身边。男爵低着头,疲惫地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子上。

终于,客厅正中一扇高大的门开了,勃利瑟维勒子爵夫妇走入客厅。两个都瘦小利落,不知有多大年纪,说话拿腔拿调,很不自然。女的穿一件花丝袍,头戴一顶有丝带的小帽,嗓音很尖,吐字很快。

丈夫穿一件极为贴身的华贵礼服,向客人微微曲膝答礼。他的鼻子、眼睛、牙齿、打过蜡的发型、华贵的礼服,都仿佛使人产生精心收藏的东西一样,闪闪发光。

一阵寒暄和客套之后,大家却又无话可说,于是东一句,西一句,毫无依据地相互恭维了一番。双方都客气地表示,希望这种亲切的交往能保持下去,因为同在乡间,大家经常见见面,是非常好的事情。

客厅里的空气冷得刺骨,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发哑了,男爵夫人又咳嗽,又打喷嚏,于是男爵便表示告辞了。主人夫妇却极力挽留:“怎么?有急事啊?多坐一会儿不好么?”尽管于连拼命作手势,认为还应逗留一会儿才好,但约娜却已经离了座位。

主人想按铃叫仆人把马车开过来,但铃却坏了,主人只好亲自出去。回来说马已牵在马房里了。

大家只好再等,每个人都尽其所能找句话来说。于是话题便转向这多雨的冬季,约娜直打寒噤,便问主人,两个人整年做些什么消遣。但主人夫妇显然被她的提问所震惊了,因为他们整天都很忙,比如经常要和法国境内的贵族亲友通通信,平日里也有许多家务事要处理,他们夫妻俩之间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还煞有介事地商量起什么琐碎的杂事儿。

在这间空荡荡大客厅里,头上是黑的高耸的天花顶,所有的东西都在套子里,一对夫妇,娇小又洁净,在约娜看来,仿佛是在罐头里真空封存的贵族一样。

终于,两匹不般配的马,拉着马车停在窗前了。但马里于斯却没了,他大概以为天黑以前不会走,而到附近闲逛去了。

于连气急败坏,叫人关照这小子走回去;宾主两方再三施礼话别,然后客人便登车上路,回白杨山庄而去。

马车上,尽管先前于连暴怒的情景依旧在心头,约娜和父亲却都笑起来,一连模仿着勃列瑟维勒夫妇谈话的语调神态。男爵扮丈夫,约娜扮他的妻子,但男爵夫人不大乐意,认为这有失对主人的尊敬。

“你们不该这么笑话人家,人家讲究礼数,不愧是名门世家。”

于是父女俩不做声了。可过不了一会儿,父女俩互相望着,禁不住又取笑起来,男爵先是规规矩矩的一鞠躬,然后拿腔拿调地说:

“夫人,你们那白杨山庄,整日面对海风一定冷坏了吧?”

女儿模仿他妻子拿捏做作的样子,头一摆,仿佛鸭子洗澡一般,扭扭捏捏地道:

“噢,男爵先生,我可整天忙死啦!我们有那么多显贵亲戚,都要我和他们写信,勃列瑟维勒子爵什么都不管,他呀,只知道和贝勒神甫搞研究,写一本诺曼底的宗教史。”

男爵夫人又生气又好笑,一边说:“别这么取笑咱们自己阶级的人。”

马车忽然停住了;于连大声叫嚷着,喊着后面的一个什么人。约娜看男爵把头探出窗外,望见一团怪物,仿佛在向他们滚过来。原来是马里于斯在拼尽全力地追赶着车子:他的两条腿被号衣的大下摆牵绊着,眼睛藏在那顶不断沉下的大帽子里,两只长袖子如魔鬼风车的轮子一般挥舞着,慌乱地踩着一个又一个大水坑,不断地被路上的碎石绊倒,蹦着跳着,一身的污泥。

他刚赶上车子,于连边弯腰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放到他近前,丢开缰绳,挥棒便打,打得那顶帽子一直滑到孩子的肩膀上,打得咚咚直想。小孩在帽子里直叫,挣扎着想从车座上跳下去跑开,于连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依旧在打。

约娜惊恐地说不出话,喃喃地叫着:“爸爸…爸爸……”

男爵夫人气急了,抓起男爵的胳膊。

“雅克,还不止住他。”

男爵迅速放下前座的玻璃窗,伸手拉住女婿的袖子,声音气得直抖。

“你要把他打成什么样呢?”

于连不解地看着他,“你没见他把号服弄成什么样吗?”

男爵把头插到他们中间,说道:

“就为这个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连火气也上来了,“您还是一边去,好不好,这是我的事!”

说完又要动手,但男爵立刻将他的手抓住,往下用力一拉,直到那只手撞到座位的木板上,一边在厉声喝道:“您再恣意妄为,我就下车,我会制止你的。”

于连忽然没了脾气,耸一耸肩,不说话了,他在马背上甩了两鞭,马车重又奔跑起来。

两个女人面色发青,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夫人胸口一直在突突地发出跳动的声音。

晚饭时,于连显得比平时顺从了许多,仿佛路上没有什么不快一样。约娜和父亲一心想着大事化小,很快也就忘了。他们见于连态度和悦,也就带着既往不究的舒坦心情,重又与他融洽起来;约娜又说起勃利瑟维勒夫妇,于连也在一边咐和,只是很快又补充说:“还是他们家里气派。”

他们不再去拜访其他邻舍了,因为大家都不愿再提起马里于斯的事,于是决定新年时先寄张贺卡,等到明年天气暖和时再去造访。

圣诞节悄悄来临了,他们请神甫和镇长夫妇来共尽晚餐,新年时,他们又邀请了一次。这是他们整日单调生活中惟一的调剂品了。

老夫妇决定1月9日离开山庄去卢昂,约娜很想再留他们一阵子,但于连不表态,男爵见女婿一直不冷不热的,但派人去卢昂雇了一辆长途马车来。

临走前夕,地上已结了冰,夜色却还好,行李已收拾完毕,约娜和父亲决定到意埠去走一遭,因为自打从科西嘉返回,他们还未去过那里。

穿过一片树林,那里也是婚礼当日她和于连一起散过步的地方,那时,他是她的一切,就在这片树林里,他第一次爱抚了他,她也第一次感受到爱的战栗,至于肉欲的爱,当时还只是一种推想,那是直到她在荒僻的奥塔山谷,与于连嘴对嘴吸吮泉水时,才真正体味到的。

如今树叶落尽,蔓草枯死,只有树上的秃枝在风中作响。

他们走到意埠镇上,街上静寂无声,没有人影,只是那海水、海藻和鱼腥的气息还在。棕色的大网依旧在晾晒着,或挂在门前,或铺在河地上。灰色而冰冷的大海,载着动荡起伏的泡沫,正在慢慢退潮,费岗一侧,石崖下墨绿色的岩石已经露出海平面。一些大渔船在海滩上斜躺着,如一条条翻白大鱼。夜幕下,渔夫们足蹬长靴,迈着沉重的步子列队而来,脖子上围着毛巾,一手是酒瓶,一手是风灯。他们在静躺的渔船周围走来走去,一会儿,以诺曼底人固有的不慌不忙的姿态,将渔网、浮标、一大块面包、一罐黄油、一瓶烈酒和一只酒杯一一放到船上。然后把船拉正了,推向水中。船底在沙子上摩擦着,切切卡卡地刺响,随后冲开泡沫,浮在水上了,游荡了片刻,便张开棕色的帆叶,带着桅杆顶上的小灯光,在黑夜中消失了。

渔民的妻子们,高高的身材,在单薄的连衣裙下,显出她们脸颊的骨骼轮廓。她们一直在海边,直到最后一个男人上了船,她们才回到沉睡的小镇去,一路上,她们尖锐的嗓音划破了黑黑的夜空。

约娜和男爵静静地看着渔民们消失在海上,他们为生计,不得不夜夜去玩命,而他们依然不得饱暖,甚至从来吃不上肉。

男爵面对大海,感慨万千,低声道:

“真是既可怕又可敬!你看这海,在漫长的黑夜里,多少人被它吞噬,可是,它又是多么壮丽啊!孩子,你说是不是?”

她微笑着回答:“没有地中海漂亮。”

然而父亲却不认输,“地中海,那就是油和糖水,或洗衣桶里青色的漂白水,可这里的海,巨浪汹涌澎湃,多可怕啊!再想想那些赶潮的人们,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然而一提起地中海,便又触痛了她的心,她的心思又幻想着遥远的千变万幻的科西嘉了。

回来,他们不经过那片树林,而从大路上走回去,顺着山坡慢慢地走,两个人一路无语,分手就在眼前,不觉分外神伤。

路过农家的沟渠边时,一阵捣碎的苹果香味扑面而来,在这个季节,几乎所有诺曼底的乡村里,都会有这种香味的。偶尔还从牛栏里传出一股刺鼻的味儿,这是牛粪的好闻的热乎乎的气息。小小的窗口透出一线灯光,分明那里是一户人家。

约娜的心里忽然扩展开来,仿佛一切眼中的事物都看透无遗了。那原野上散布的点点灯火,让她分明感到一种生命的孤独,人们被分开,被隔绝,远离她所喜爱的万物。

她不无感慨地说:“人啊,并不总是快乐的。”

“是呀!孩子,我们谁都避免不了。”男爵一声叹息。

第二天,男爵夫妇登车启程,白杨山庄里只有于连夫妇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