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9)
更糟糕的是,我们来到潘普洛纳时,大雪依旧下个不停。人们都说,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了;那些路本来就十分难走,现在更是无法通行。有的地方积雪太厚,叫人举步维艰,而且这些积雪又不像一些北方地区的雪,冻得严严实实,所以我们每走一步,都有被雪活埋的危险。我们在潘普洛纳待了二十天,眼看寒冬一天天逼近,完全没有回暖的可能。我于是提出建议,前往封塔拉比亚,从那儿乘船去波尔多,那是很短的一段海路。
我们正在考虑这件事,忽然来了四位法国绅士。他们先前同我们一样,被雪所阻,过不了山,但他们是在法国那一侧,而我们则在西班牙的一侧。后来他们找了一个向导,他带他们穿过靠近朗格多克顶端的地区,走一条受下雪影响不大的路。据他们说,这条路很少有积雪,就算有也已冻得非常坚硬,走起来很安全。
我们找到了这位向导。他十分乐意带我们也走这条路线过去,不会因积雪而出意外,只是我们必须带好武器;现在下了大雪,遍地冰封雪盖,许多狼饿慌了,经常出没在山脚下。我们对于这种野兽,是有充分准备的,只要他能保证我们不碰到两条腿的狼,因为我们听说,这种狼才是最危险的,特别是在法国一侧的山区里。
他叫我们尽管放心,在我们将要走的那条路上,不存在这种危险。于是,我们立刻同意跟他过山。那些曾试图过山却又被 迫折返的旅客,也跟着我们一起走了。
于是在十一月十五日,我们都随着向导出发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领着我们向前走,倒是沿着我们从马德里来时的那条路往回走;走了二十英里,过了两条河,就来到了平原地带。然后再往左拐,从一条路线进了山。这一路虽说山势高峻,峭壁陡立,看来地形险恶,但他左转右转,绕来绕去,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竟也过了山脊,而且也没碰到大雪封路的情况。突然他把手向远处一指,叫我们看那明媚富饶的朗格多克的加斯科涅地区,那里一片葱绿茂盛的景象,只是离我们还很远。
天快黑的时候,向导在我们前方走着,而我们正好看不见他,突然从密林里冲出三只大狼,狼的后面还跟着一头熊。其中两只狼朝向导扑去,说真的,要是向导离我们有半英里的话,那么等我们上前去救时,他肯定已经 被吃掉了。两只狼中,一只咬住他的马不放,另一只则攻击人,那势头之猛竟使他来不及拔枪——也可能是他乱了方寸,忘了拔枪——只是一个劲向我们大声呼救。我赶紧叫礼拜五催马上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他赶过去一看,禁不住大叫起来“主人!主人哪!”但他十分勇敢,径直朝狼冲过去,拔出枪来就朝那张牙舞爪的狼射击,打中了它的脑袋。
可怜的向导总算运气好,碰上了我的礼拜五。他在他的故乡见惯了这些野兽,根本就不怕它们,所以他敢于冲到狼的跟前才开枪。换了我们随便哪个人,都只会离得很远就开枪。这样就很可能打不中狼,或者误伤了向导。
就算一个胆子比我还大的人,这件事也是够他害怕的了。事实上,我们这批人全吃惊不小,因为礼拜五的枪一响,两边响起了凄厉的狼嗥,而且由于回声的关系,山地里一片狼嗥应答,似乎狼多得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狼的数目也未必少得可以不放在心上。
再说礼拜五打死一只狼后,另一只咬住马的狼松了口,一溜烟地逃走了。幸亏这狼咬的是马头,马勒上的铁圈正好卡住狼牙,所以马没受什么伤;但向导却受伤不小,那穷凶极恶的畜生咬了他两口,一口咬在手臂上,一口咬在大腿上。当时,马受了惊,差点把他掀下来,恰好礼拜五赶到,一枪打死了狼。
不言而喻,一听到礼拜五的枪声,我们都催马向前,即使路很难走,还是尽快地赶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刚一绕过前面挡住视线的树丛,整个情况便一目了然了,只是一时还没看清打死的是什么野兽。
接着礼拜五同熊打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又大胆又出奇,尽管起初我们很吃惊,也很为他担心,但是我们个个看得兴高采烈。熊是行动笨拙的庞然大物,奔跑起来自然没有狼那样迅猛轻捷,所以一般来说,它的行动有两个特点:首先,人不是最合它的口味,不是它觅食的合适对象——但在它饿慌了的时候,就不能保证它干出什么事来了——所以,除非人们先去攻击它,它是不会来找麻烦的。如果你在树林里碰上了熊,只要不去招惹它,它也就不会招惹你。但千万要注意,就是得客客气气地向它让路,因为它这绅士架子很大,哪怕是皇亲国戚,它也不肯往边上让一让,不仅这样,要是你心里确实害怕,你最好的办法是一边眼睛望着别处,一边继续往前走,因为有时要是你停下来,站在那儿盯着它的话,它会认为你是在公开挑衅,如果你向它扔东西,又扔中了它,哪怕这东西只是一截手指头大的树梢头,它也会认为你在挑衅,这时它就会把别的事都放在一边,先来同你算帐。因为事关荣誉,这口气它非出不可。第二个特点是一旦它受到了挑衅,它无论白天黑夜都不会放过你,非要报仇雪恨不可;它会迅猛地向你扑来,直到追上你为止。
我们来到向导跟前,他已被礼拜五扶下马来。因为他既受了伤又受了惊,而且受惊的程度比受伤的程度还要重些。正在这时,那只熊走出树林,真是一个庞然大物,我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熊呢。 一见它,我们大家都不免有些吃惊,但礼拜五却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哦!哦!哦!”礼拜五指着熊,连叫了三声,“主人!答应我,我要同它握握手,让你们看一出上好的喜剧。”
看到这个家伙这么高兴,我感到奇怪。“你这个傻瓜,”我说,“他会把你吃掉的。”“吃掉我?吃掉我?”礼拜五连叫了两声,“我吃掉它。我要让你们开开心。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叫你们看得哈哈大笑。”说着,他往地上一坐,脱下脚上的大皮靴,换上一双平底软鞋,把他的马交给我的另一名仆人,便带着枪一阵风似的跑了。
那只熊慢慢地走着,根本不想招惹谁,偏偏礼拜五跑去和它打招呼,好像它能听懂他的话似的。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在后面看,这时我们已经走下加斯科涅境内的比利牛斯山,进了一处大林区,这里地势平坦开阔,但有很多树木。
礼拜五跑得比熊快得多,转眼便追上了它,并捡起一块大石头朝它扔过去,不偏不倚击中了它的脑袋,但这石头就像扔在墙上一样,丝毫无损于它。而礼拜五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因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是要惹得熊来追他,让我们看看他所谓的“笑话”。
熊感觉到石头碰到它的脑袋上,同时也看到了礼拜五,同时把身子一转,撒开吓人的大步朝礼拜五追了过去。别看它脚步拖泥带水,这时倒有一匹奔跑的马那么快。礼拜五撒腿就跑,而且朝我们奔来,似乎要我们救他似的;于是我们立即都准备向熊开火;但我心里真窝火,怪他去招惹那只本来自管自走路、自行其是的熊,而且竟把它朝我们这儿引来。更叫人生气的是,他把熊朝我们这方引过来之后,自己却又跑开了。于是我大声骂道:“该死的!这算是逗我们大笑吗?滚开,骑上你的马。让我们可以朝这畜生开火。”他一听急了:“别开枪!别开枪!站住别走,你们将看到很好的喜剧。”这家伙灵活矫捷,熊迈动一步,他可以跑两步,一转眼,他已转身往斜刺里跑去,这时他看到一棵大橡树正合他心竟,便朝我们招招手,要我们跟上他跑到树下,在离树干五六码远的地方,把枪朝地上一放,便灵活地爬上了树。
熊随即追到树下,我们隔着点距离跟在后面,只见它做的第一件事是停在那支枪的边上,把它嗅了嗅,便撇下这枪,稀里哗啦地上了树。别看它肥大笨重,爬起树来倒有点像猫。当时我只觉得我这跟班在胡闹,根本就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待到熊也上了树,我们都催马向前去看个究竟。
我们来到树的附近,看见礼拜五已爬到一根大树枝的梢上,而那熊已爬到了这根大树枝的中间,离他还有些距离,熊再往前爬,那树枝却越来越细了。这时礼拜五朝我们叫道:“嗨,看着,下面我教熊跳舞。”说着,他便开始在树枝上乱蹦乱动,这一来,那熊有点站立不稳了,只好紧抓着树枝不动,一边回头看看,想要往后退去;这时,我们真的开怀大笑了。但礼拜五跟它的事远远还没完呢;他看到熊停着不动了,又开始招呼起来:“怎么,你不过来一点?请再过来一点。”说时,他不再乱蹦乱摇了,而那熊果然又往前爬了一点,于是礼拜五又开始蹦跳,熊也就再一次止步不前。
我们觉得这正是很好的时机,可以瞄准熊的脑袋射击了;我便叫礼拜五别动,让我们朝熊开枪;但他却急忙叫道:“求求你们啦!别开枪!让我开枪。”礼拜五着实又蹦跳了一阵,害得熊摇摇欲坠的,叫我们笑了个够,但我们想象不出,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一心要把这熊摔得粉碎;但现在看来,熊也很机灵,不会落到这一步,因为它不肯再往前爬了,只用它的脚爪死死抓在树枝上,所以不会被摇落树下。我们无法猜想,这件事如何了结,这个玩笑开到哪里为止。
但礼拜五很快就给我们解开了这个谜;他一看熊紧紧地抓着树枝不动,不管怎么哄,再也不肯往前挪动一步,便开口说道:“好吧,好吧,你不找我,我反找你。”说完,他便来到那树枝的顶尖上,让树枝因他的体重而慢慢弯下,他趁势滑到离地很近的地方便往下一跳,接着就跑去拿枪,站在那儿不动了。
“喂,”我对他叫道,“礼拜五,你现在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开枪打它?”礼拜五答道:“不忙,等一会儿再开。我要你们再笑。” 熊一看敌人已经离开,也就从它待的树枝上往后退,不过每退一步都回头望望,退的不慌不忙,等退到树干部分,还是照样把爪子紧紧地抓着树,屁股朝下一点一点地退下树来,就在它的后脚刚着地时,礼拜五走到它边上,把枪口往它耳朵里一顶便开了枪,打得它像一块岩石似的倒毙在地。
这无事生非的家伙转过脸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在哈哈大笑,一见我们脸上那种神色,知道 我们感到有趣,他自己放声大笑起来。“我们那里这样杀熊,”他说。“你们是这样杀熊的?”我说,“可你们根本就没枪。”“没枪,”他说,“但射箭,长长的箭。”
对我们来说,这确实是一次不错的消遣,但我们仍身处荒山野地,我们的向导,又伤得不轻,真叫我们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狼的嗥叫声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遍地响着;真的,除了我前面提到的一次经历,就是在非洲海岸上听到的那种吼声,我从来还没听见过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些情况,再加上天快黑下来了,使我们不得不继续赶路,要不然的话,我们准会接受礼拜五的建议,把这只庞然大物的皮剥下来,因为这确实很值得保存但我们还有九英里路要走,而且向导又在催促我们,所以就撇下了熊,继续赶路了。
地上仍满是积雪,只是没山上那么厚,那么危险;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些饿急了的狼为了觅食,下山进了树林和平原地带,给一些村落造成不少损失;它们袭击乡民,咬死了许多羊和马,还咬死了人。
我们得经过一个危险的地方。据向导说,要是那附近有狼的话,我们就会在那里遇上。这地方是片小小的平原,四周都是树林,我们得沿着一条又长又窄的小路穿过那树林,才能到达我们将要去落脚的村子。
我们走进第一片树林的时候,离太阳落山只有半个小时了,等走到那片平地,太阳已落山了一会儿。在经过这片树林时,我们没遇到什么麻烦,只在林中一片不过四百来码见方的小空地上,我们看到五只飞奔的大狼,一只接一只地在路上横穿而过,看来是在追击什么猎物,它们根本就没注意我们,转眼间就跑得没有了踪影。
想不到我们的向导是个胆小鬼,他一见这情况就叫我们时时作好准备,因为他相信还有更多的狼要来。
我们把枪都准备好了,眼睛东张西望的,但是再也没见到一只狼;这样,在林子里走了一英里半左右,来到了那片小平原上。在这儿,视野就相当开阔了。首先我们看到的是一匹死马,也就是说,一匹被狼咬死的马,而十多只狼正在围着它忙乎。这马身上的肉早已被吃光了,现在它们在啃它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