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月色撩人。
可是,任它再如何撩人,肃杀的气息,也在林子里逐渐弥漫开来,与刚才的宁静祥和,扯不上半点关系。
刷刷的火光,像是凭空而现一般,那道爽朗的笑声,也是不露痕迹的,出现在了前面的路上。
“林儿,你记着,我们行镖的人,讲的是一个字,‘变’。要变化着来,以硬碰硬,是下乘手法……”
少年嗤之以鼻,连带着旁边的弟弟,也是没大听进去。手中的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父亲看在眼里,可急,也急不得。
示人以弱,以退为进,他向来是不屑的,他侯林行镖数十年,凭借着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跟着弟弟打下了镖行的一片天。
现在,可没人再与他们说硬碰硬法是下乘了,可他,也在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中,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年所说的“变”究竟是何种意思。
父亲行镖行了大半辈子,期间丢镖的例子很少,他逢人只要三分薄面,以至于到了后面,他的真名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反倒是记住了别的称呼。
福行镖师侯三分。
逢人只要三分薄面。
基本上南来北往的山贼,听到今儿个路过的商队负责押镖的人是福行镖师侯三分,都是会睁一个闭一个的放他们过去。
而侯三分做人也是厚道,无论这过道的山贼劫不劫他们,都是会带着点薄礼送过去。
做山贼的,少劫一趟道,并不会亏什么,而且这侯三分也确实会做人,因此这三分薄面,给了便是给了。
你说侯三分怂吗?
一手侯家刀法,耍的是炉火纯青,稍微有些不开眼的山贼拒收了薄礼,那就是要劫镖的意思,而这些动了念头的,无不是铩羽而归。
因此侯三分的名头,也是愈来愈大,大到南来北往的山贼,听到今儿个路过的,反倒是会请他上来喝上一盅,却也有趣。
侯林回过神来,商队已经是被山贼给团团围住了,苏为转动佛珠的速度更快了,虽然侯林跟他再三保证,一路上不会有事的,但那可是山贼啊,基本上每个城里头发布的通缉令,山贼是最多的。
那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他嘴里头始终是在念念有词着,念得久了,舌头都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又觉着额头上的汗是得擦擦了,掏出了随身的手帕。
可这手帕太滑,擦了好几下,都是没把汗给擦个干净。
不过是害怕了罢。
只是这外头的熊熊火把声,倒是越来越重了。
侯林攥紧了缰绳,底下的马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气味,左右摇摆的身躯,都是有些微微后退。
输人不输阵,气势上不能输。
侯林深知这个道理,足下也是微微用力,控制着马的身躯。眼中的精光更甚,旁边的侯勇也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慢慢靠了过来。
明晃晃的刀光,照在他的眉心,刺得人有些疼,不过,应该不是刀光的原因吧,周围的火光,不是更加惹眼吗?
哒、哒……
刷——
侯林眼神一凝,握住刀鞘的手更是微微用力,脚一蹬,底下的马当即回应似的,往前走了几步,他再一握,旋即停下。
那人看着有些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五官生的倒也俊朗,只是旁边的一道疤,从耳根直垂颈部,看得是极为瘆人。一对眼睛也是有些味道,冷酷、嗜血,仿佛草原上择人而噬的狼,盯着谁了,都是会给你咬一口下来。
侯林心底一沉,当下也是沉声道:
“尊下可是黑风寨主蜂不二?”
首句有着讲究,自报家门的,自然是输了阵头,这就是说我家是谁谁谁。掏出了家里头的名号,自然是让对手被吓到,其实自己若不是害怕了,又怎会搬出家里呢?
他们跑江湖的,挺瞧不起那些儿出来靠家里的混子,怕!怕就不要出来混;混!混就不要出来怕。
理就是这么个理。
侯林是慌了的,黑风寨主蜂不二,一手大快刀,使得周围大大小小数十个寨子,都是闻风丧胆。那些寨子平日里劫了谁的好东西,都是要给他送一份,霸道之处,彰显无遗。
蜂不二笑了笑,这一笑,一张生的有些俊朗的脸庞,更是显得人畜无害了。若是不看那道伤疤,怎么看都是个公子样,又怎会生的山贼呢?
“要叫我公子!”
侯林愣了一下,还是拱了拱手,开口道:
“公子,这是行路的路费,还望公子行个方便。”
正说着,侯勇便是从袖里拿出了一袋银子,掂量了一下便是抛了过去,哗哗的银响声,倒也是有那么些清脆。
蜂不二眼神微凝,右臂稍是倚靠着刀腕,左手一抬,百两银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己手上,没有丝毫下坠的意思。
这下,侯勇连放在腰间的手,都是收回来了。
他们,不是对手。
侯勇刚才看似随意丢了一下,但都是带着点巧劲的,最起码,侯林自问,自己决计没有蜂不二接得那么轻松。
蜂不二笑了,将银子随手交给旁边的部下,插在路中央的刀,也是给收了回来。
他一边擦拭着刀身,一边玩味着,没有要绕开路的意思:
“我的规矩,你们懂吧。”
说着,他将刀放回身后,缓缓伸出了三根手指:
“你那车货,我要吃三成。”
黑!
真黑!
苏为在马车里听得真真切切,自己这车货还没有出手,这就要过去三成,他怎么不去抢呢?
心里这么吐槽着,但他又很快想到,这伙人不正是在抢吗?
也是给气到了。
侯林也是一愣,但他看了看身后苏为的马车,实在是不能再去叨扰雇主了,不然今后谁还敢找他们福行护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刀,但旋即,他又放弃了,只得转过头来,几乎是硬着头皮道:
“公子,可否看在家父……”
“我知道,堂堂福行镖师侯三分嘛,道上的兄弟几个,还是吃这一套的。”
流氓头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要是话里话外的不谈钱,那就更好了。
“这样吧,”他说着,三根手指头变成了一根:“看在侯爷的面上,我也当交你们这个朋友,就一成吧。”
侯林已是松了口气,一成的话,还是可以接受的,当下他也是一招手,即刻奉上了约莫一成的银两,毫不含糊。
蜂不二需要验?
耍小聪明吗?
他一个一寨之主当着,什么伎俩没见过,虽然做山贼的,平日里也是见不得血,但不意味着,他们怕见血。恰恰相反的是,他们更喜欢见血。
血,是他们兴奋的源头。
前面围着的路慢慢散开了,蜂不二是很有威望的,一大伙的人撤退,竟然是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火把的噼里啪啦声,也是慢慢由近及远,最后,都是听不着了。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刷刷藏刀声,此起彼伏。
侯林从路旁拾下一柄匕首,“黑风”二字,刻在了匕身之上。他把匕首放进了内衬中,略微是松了口气。
有了这匕首,方圆百里的山贼都是不敢再来劫了的。那可不,黑风寨劫过的东西,其他人又岂敢随意染指呢?
这就是百里威名,一见匕首,乱贼臣服不敢妄动。
当然,过了百里,黑风寨的威名自然也没那么大了,天高皇帝远的,劫了他黑风寨也管不到。
车队再度好整以暇,侯林也是注意到,远处的乌云不知是何时散了,柔和的月光再度倾洒了下来,这再一走,侯林只觉着晚上的风没那么些凉了,足下的马儿,哒哒马蹄声也终是变得悦耳了许多。
侯林只觉着奇怪,想来多半是刚那一道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