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去过几次霍恩瓦尔特,是作为安娜邀请的客人。在她还未决定是否把我介绍给她的母亲前,我由她从后门领进家。她的母亲和我都很想认识对方,但动机却很不同:从她的角度上讲,她还从没有听过我朗读作品;对于自己女儿看人的能力,她又不太信任,所以,她想亲眼见识见识我是怎样的人。从我的角度上讲,是因为在维也纳到处都能听到别人喋喋不休地谈论阿尔玛·马勒。
我被领着走过一个敞开的院子——地上铺了瓷砖,但又刻意在瓷砖之间的空隙处让杂草生长——带到一处最神圣的地方,她母亲在那里接见了我。我见到的是一个个头相当高大、身体滚圆的女人。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淡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目光呆滞。她说的第一句话,让人听起来的感觉,仿佛她很久以来就在等待这次会面了,因为她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小安娜对我说”,一张口她就用了一个弱化的称呼来称她的女儿,不让别人有机会怀疑,在这里,谁,而且只能是谁是最重要的。
她坐下去,和善地用眼神示意我坐到她边上。我犹豫了一下,顺从了。看过她一眼之后我感到很惊讶,人人都说她长得漂亮,据说还是维也纳城中长得最漂亮的姑娘,并且让年长她许多的马勒不能忘怀,所以才向她求婚,娶她为妻;而有关她美貌的传言,流传了三十余年。现在她就坐在我的眼前,笨重地落座,还带着几分醉意,看上去比她实际要老很多,四周陈列着她猎获的所有战利品。
她接待来访者的这间房间是隔开的,因此这间房间的布置很有讲究,突出了她成功之路上所有的重要成就;一切尽收眼底,她自己就是这座私人博物馆的解说员。在离她不足两米的地方,放着一个陈列柜。马勒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的总谱,打开着陈列在里面。来访者被告知后就起身,走近前去,阅读病中之人——这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对他的妻子发出的求救:“阿尔姆西[25],亲爱的阿尔姆西……”类似的私密、绝望的呼唤,正是出现在总谱打开的地方。要想给来访者留下深刻印象,这一招一定被证实为是有效的。读着临终之人手书的这些话,我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这些话的所指。她听着这些话,就仿佛那是对今天的她说的,而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她期待着每一个来访者读完这些后用羡慕的眼神看她。临终之人在艰难时刻对她表示的敬意,让她感到这目光是她应得的。同时,她对总谱上的这些话所产生的效果,很有把握。因此,她脸上挂着的无意义微笑演变成了嘲笑,以此来接受别人表达的敬意。她根本察觉不到我眼神中流露的反感和厌恶。我没有笑,但她将我的严肃误解为是对病入膏肓的天才所表示的虔诚。由于这间纪念堂中的一切都是为着她的幸福而设计的,因此我的虔诚也是向她表示的。
现在到了让来访者看她正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的时候了。那是她的一幅肖像,是在作曲家说完最后那些话后没几年画的。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幅画了,踏进这间房门,它就吸引住了我。这幅画蕴藏着致命的危险,当我为总谱打开之处而感到震惊之时,我目光迷离。这幅画上的女人仿佛是谋杀作曲家的凶手。我没有时间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她自己站了起来,朝对面走了三步。当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指着这幅画说:“上面的我扮演的是卢克利齐娅·博尔吉亚[26],是科科什卡[27]画的。”这幅画是他在鼎盛时期创作的,而她很快就疏远了还活在人世的他,并惋惜地补充道:“可惜他一事无成!”科科什卡,一位“颓废的画家”,彻底离开了德国,去了布拉格,去给总统马萨里克[28]画肖像。我为她的轻蔑言辞而感到震惊,忍不住问道:“他怎么会是一事无成呢?”“他现在栖身布拉格,作为可怜的流亡者。他再没有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卢克利齐娅·博尔吉亚:“那时他还挺不错的。大家站在这幅画前面,都感到害怕。”我确实也感到害怕,但我现在更害怕了,因为我被迫获悉,这个画家一事无成。通过创作各种“卢克利齐娅·博尔吉亚”肖像,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惜,他现在颓废了。因为德国的新统治者看他不顺眼,而他给马萨里克总统画肖像,并不能说明什么。
马勒遗孀花费在这第二件主要战利品上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她的思绪已经转到第三件战利品上去了,并想拿出来展示一番,然而这件战利品并不在这神圣之处。她使劲拍了拍一双肥手,喊道:“我的慕慈[29]在哪里?”
没过多久,一个腼腆的姑娘小跑着走进房间。她体态轻盈,头发褐色,一身小姑娘的打扮。她对于走进之处的奢华无动于衷。瞧她那副清纯的样子,看上去比她应有的十六岁要小。她给人的感觉更多是害羞,而不是美丽,是天上的一个天使——羚羊,但不是挪亚方舟上的。我一跳站起来,想阻止她走进这堕落的地方,或者至少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墙上挂着的投毒女人。然而,那个从不知什么叫举止得体的人已经兴致勃勃地发话了:
“她长得很美,对吧?她就是我女儿玛农。是我同格罗皮乌斯[30]生的。无人能够与她相媲美。你不嫉妒她,对吧,小安娜?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呢!有其母必有其女。您见过格罗皮乌斯吗?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就是人们说的雅利安种人。从种族上讲,他是唯一与我相配的男人。除此之外,爱上我的男人都是些个头矮小的犹太人,就是马勒那种类型的。两类男人我都喜欢。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慕慈。等等,去楼上看看,看弗兰茨在不在写作。如果他在写作的话,就不要打扰他了。如果他不在写作,就叫他下来。”
玛农,这第三件战利品,带着这项任务迅速溜出房间。她面无表情,就像她走进房间时那样。这项任务对她来说好像不是什么负担。一想到没有任何东西能触动她,她会一直保持现在这样,永远不会像她母亲那样,不会像墙上挂着的那幅恶毒的肖像,不会像坐在沙发上的这个目光呆滞、皮肉松垮的老女人那样,我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愿望以多么惊人的方式被证明是正确的。一年以后,这位敏捷灵巧的人瘫痪了,并听从母亲的安排,被放在轮椅里推来推去。母亲却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又过了一年,她死了。阿尔班·贝尔格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命名为“对天使的缅怀”,以纪念她。)
阁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摆放着韦尔弗的斜面桌,他站在桌子前面写作。一次,我上楼来看安娜,她指给我看过这间阁楼。她母亲不知道,我已经在一次陪安娜听音乐会的时候认识了他,那时安娜坐在我们两人中间。在音乐演奏的过程中,我感到有一只眼睛,是他的眼睛,在直愣愣地看我。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我,他拼命把身子往右边扭,而我为了能够更好地看清楚他的眼神,也以同样的方式拼命地把左眼往左边瞥。两只直愣愣的眼睛撞到了一起。起初还迅速回避,因为觉得被对方发现了。由于相互无法掩饰对对方的兴趣,最后干脆就不避讳了。
我不知道当时都演奏了什么。如果我是韦尔弗的话,这肯定是我首先关注的。但那时我本人是次要的,我迷恋上了安娜,除此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她并不因为我穿的是运动裤,根本不符合出席音乐会的服装要求而感到难为情。当然,我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得知多一张票,她可以带我一道去的。她坐在我的左边,我以为自己全神贯注地偷看的是她,遭遇到的却是韦尔弗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的那只金鱼眼。我发现,他的嘴巴跟鲤鱼的差不多,他的眼睛向前突起,与之是那么般配。不一会儿,我的左眼跟他的右眼就步调一致了。这是我们的首次相遇,而此次相遇是两只眼睛在音乐演奏当中进行的,它们——中间隔着安娜——不可能更靠近。她的一双眼睛却没有参与进来,而这双眼睛是她身上最漂亮的部位,被它们瞥见过的人,都会对之久久不能忘怀。与之相比,我和韦尔弗的眼睛是多么没有活力,简直毫无光彩,这真是对真实存在的荒诞扭曲。
没有加入进来的还有言语,因为我们是在静静地听音乐。慷慨激昂地说话,他是这方面的大师(“弗里德尔·喷火嘴”,这是穆齐尔,他那一辈作家中最了不起的一位,给他取的外号)。通常情况下——例如在安娜面前——我也是能说会道的,但我们两个都不作声,服从音乐会规则。我们之间的敌意,可能就是在这第一次的会面中扎下的根。他的敌意和我的反感,以最惨痛的方式影响了我的生活。
不过,我现在还坐在被战利品包围着的阿尔玛身边,而她对于我们在音乐会上的相遇还一无所知,所以才叫第三件战利品去第四件战利品——就是那个叫弗兰茨的人——那里,让他下来。他好像正在写作,因为这次他没来。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一身赘肉的遗孀及其从前的战利品已经让我感到被吞噬。我坚守着这一印象,想把它保存下来,不想让韦尔弗的“啊呀,伙计!”之类的废话对它产生影响。后来我的确也如愿以偿。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离开、怎么同他们告别的了。在记忆中,我还坐在那个不朽的女人身边,听她不停地说着“像马勒那种矮小的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