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眼睛游戏(卡内蒂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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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眼睛与呼吸

我与赫尔曼·布洛赫[13]的关系,与通常的情形很不一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对此起了关键性作用。我应邀去我俩都认识的维也纳女作家玛丽亚·拉萨尔的家中朗读我的剧本《婚礼》,受邀的还有另外几位客人。恩斯特·菲舍尔和他的夫人露特也在被邀请之列。其余还有哪些客人,我记不清了。布洛赫答应光临,大家都在等他。他迟到了。在最后一分钟,我刚想开始朗读,他到了,同他的出版商布罗迪一道。时间所剩无几,连作简短的介绍都不够:我们简单打个招呼,我就开始朗读《婚礼》了。

玛丽亚·拉萨尔对布洛赫说过,我是多么推崇他的《梦游者》三部曲。这几本书我是在一九三二年夏天阅读的。他对我则一无所知。由于我还没有正式出版的作品,因此他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了解。在阅读了他的《梦游者》,特别是读了《胡格瑙》之后,他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大作家,而我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崇拜他的年轻作家。此时大概是十月中旬的样子,《婚礼》是在七八个月前写好的。我分别给一些朋友朗读过这个剧本,这些人都对我抱有期望,但他们还从来没有全部聚在一起过。

布洛赫则不同,这一点在这里显得特别重要,他在对我有所了解之前,就全神贯注地听我朗读完《婚礼》。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本的朗读中,里面的人物形象通过不同的说话的声音清晰地区分开来,这一点在后来的几十年内从未发生改变。整个朗读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是一口气读完的。会场的气氛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虽然除我和薇莎外,在场的只有十来个人,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像翻了好几倍。

布洛赫就坐在我前面,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他坐着的姿势给我留下了印象。他像小鸟那样,把脑袋缩在肩膀当中。在剧本序幕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女管家那场,对我来说也是全剧最精彩的那场,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临终的科科什[14]太太一再重复“喂,老爷,我有句话要跟你讲”,但每次又都不能把这句话讲完。这一刻,我与布洛赫四目相遇。如果眼睛也会呼吸的话,那它们就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等待着这一句话说完,而屏住呼吸与等待之间,充盈的是科科什从辛姆松那里援引的话。这是一个双重的解读,并且演化成了高声的对话,虽然对话根本就没有形成,因为科科什没有去听临终人说话。布洛赫的双眼关注着临终人,而我则一再地重复这开始的半句话,同时让管家引用的《圣经》里的话来打断我的话。在布洛赫的双眼和我之间,出现了不为人察觉的东西。

这是作品朗读会前半小时的情形。接下来的是《婚礼》的主要部分,并且刚上来就是无耻的一幕。当时我因对其表现的内容恨之入骨,所以没有丝毫的羞耻感。我可能没有充分料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幕所具有的自然性真理。卡尔·克劳斯是这一幕的源头之一,当然,也有来自其他人的影响,如格奥尔格·格罗兹,他的《瞧!这个人》手稿让我既推崇又憎恶。这一幕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

在朗读《婚礼》剧本当中最放荡的部分时,我是从不注意我周围的。这种全身心的投入让人有腾空的感觉,我完全不去管那些语句是多么卑鄙,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就仿佛它们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一个劲地让我膨胀开来,让我像萨满教巫师那样,越过它们的上空,而在当时,我一点都意识不到这些。

这天晚上的情形却不一样。朗读这整个中间部分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到布洛赫的在场。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的更强烈。他控制自己的样子,与别人屏住呼吸的情形差不多。具体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能感到与呼吸有关,并且认为他的呼吸方式与所有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他的安静与我的那些乱哄哄的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安静具有质感,是他一手造就的安静,是那种自我生成的安静。今天我知道,这和他的呼吸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

剧本的第三部分,是真正的毁灭和死亡舞蹈。此时我对自己的周围失去了感知,巨大的投入让我精疲力竭。节奏在这一节十分关键,我完全融入其中,全然不知道发生在这个或者那个听众身上的事。朗读结束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布洛赫还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一些事,我可能又回到大家等候他到来的那个时间点。但他表态说: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有这个剧本的话,他自己就不会去写那个剧本了。(当时他似乎正在写一个剧本,大概就是后来在苏黎世上演的那个。)

后来他说的一些话,在此我不想复述出来,虽然这些话有助于了解那部剧作的成形过程。在对他这个人还不了解的情况下我已经清楚,他为我的剧作所折服,是真的被它折腾得疲惫不堪。布罗迪,他的出版商,则对一切都报以礼貌的微笑。这种方式很令我厌恶。他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剧本对于市民阶层的猛烈抨击,也许令他反感,但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反感来,因此以礼貌来掩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震撼得了他——是什么真正将他与布洛赫联系在一起,我还真说不上来。他们无疑是朋友。

这两人待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不知什么地方又在恭候他们光临了。布洛赫是同他的出版商一道出现的,这是自信的一种方式;但到了《婚礼》的结尾处,我觉得他变得憔悴不堪。这是那种绝妙的憔悴,它依赖于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件、产生的互动关系和情感波动,其前提是敏感。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弱点,我之所以可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意识上的疲倦程度在我看来是优点,甚至是美德。但是,他是曾置身其中的商界人士,或者生活方式与商界人士类似的人,如果有人说他“软弱”,那我是要扇他们耳光的。

对布洛赫,我并非无所顾忌,因为我不知该怎样评价他才算合适。面对他时,我满怀期待,从一开始我就是他的疯狂追星族,而他则试图摆脱我的追捧。我盲目认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好的,在他那双迷人的眼中,我看到的完全不是算计:他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无不高贵而崇高,而我的行事是多么的幼稚和鲁莽,竟然毫不掩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如果我真的是坦诚并求知好学的话,那么,这种求知欲并没有结出丰硕果实来。如果今天我试图衡量自己所学到的东西的话,那我会发现,自己学到的并不多。他最擅长的是当代哲学,而在这方面我是无论如何什么也没学到。他收藏的主要是哲学方面的书籍。与我完全相反,他不惧怕概念这一类东西。他对此的痴迷,犹如他人对夜总会的迷恋。

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弱者”,既不是为了胜利,也不是为了击败他人,更别说吹牛了。宣布宏伟的打算,是他灵魂深处所反感的,而我则每两句话就会说一次:“就此我要写一本书”——每谈到一个想法,或者一个观察,不马上就接着说“就此我要写一本书”,是我所做不到的。这当然不全是空吹嘘,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一本大部头的《康德着火了》。虽然这本书还停留在手稿层面,知道它的也只有为数几个人,但另一本书,在我看来要重要得多的书,是关于群体的[15],我已经将它定为我的毕生之作。该书的内容大都是对我影响深刻的一些亲身经历,以及我广泛而不倦的阅读所得。我以为阅读的都是些与“群体”相关的书籍——其实,我所读书籍不仅仅涉及群体,而是无所不包。根据一部伟大的著作来计划自己的生命,并不是说说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需要几十年时间。”我想把一切都融进我的意图和规划当中,我的这种包罗万象、不可穷尽的想法,在他看来一定是狂热的,但也是真实的。把对人的改造与惩罚挂钩,而我则不假思索地作为惩罚的执行机关,这种方式既冷酷又具有宗教狂热的性质,这令他反感。这些都是我从卡尔·克劳斯那里学来的。虽然我不敢有意识地去模仿他,可他的许多特点还是渗透到了我的身上,特别是他的暴怒,尤其是在我创作《婚礼》的那个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底至一九三二年初的时候。

通过创作《婚礼》,这样的暴怒化为我自己的了。在朗读我的剧本时,我将这种狂怒展示给了布洛赫。他为这部剧作折服,这也是我创作出的唯一令他折服的作品。一般说来,他吸取东西的方式,就是从他人的意志上获取动力,如后来的事实所表明的那样,他无法抗拒这样的促动。我是在很晚的时候,其实是在他去世以后才明白这一点的。

布洛赫总是让步,只有让步才能让他吸取。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是他的本性使然。将这些同他的呼吸方式联系到一起,我认为是正确的。不过,在他吸取的无数东西中,偶尔也有某些东西太过剧烈,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存储在心里。这类扰乱性东西,带给他的震惊在他看来是令人难堪的。从道义上讲,他并不赞同它们,但它们却迟早会成为他自己的创意。在他后来流亡美国,并决定研究大众心理的时候,我们就此进行的交谈,他一定还记忆犹新。但我所谈的内容,实质的那部分,一点都没有触动他。说话者的无知,所说的话无疑带有主流哲学术语的色彩,让他完全忽略了说话者表达的内涵。触动他的是意图所具有的感召力,是对即将来临的新学说的要求,虽然这个学说——还只处于萌芽状态——还不存在,但他就将这一意图感受为命令,并且让这个命令作用于自己,就仿佛这命令是对他发出的。一旦我在他面前谈及我的打算,他就会从中听出:“你去做!”却并没有立即明白,他是在怎样的强制之下听这些的。离开我的时候,他已经怀揣一项萌芽的委托;它将在新的环境下绽放,却不会结果。

接下来我就把后来发生的许多事给说了,从而将我俩之间关系形成的清晰脉络给搅浑了。最初我们之间真正发生了什么,我俩谁也不清楚。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布洛赫常常步履匆忙地来到我们居住的费迪南德大街。我把他视作一只硕大而美丽的鸟,只是翅膀被修剪过。他似乎在回忆能够飞翔的那段时光,一直没能超脱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很想向他打听,但我当时还没这个胆量。他说话结结巴巴,这样子会让人产生错觉。或许他还挺愿意谈自己的呢。他开口说话之前总要考虑一下,别指望他能像我在维也纳认识的大多数人那样,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他并不是想要保护自己,倒是更倾向于控制自己。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自满的痕迹。他给人以不自信的感觉,但这是后天习得的那种不自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说话是很肯定的那种,这令他不高兴。但他这个人太善良了,并不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不过,我还是察觉到了,所以他一离开,我就感到惭愧。我责备自己,因为我觉得他不喜欢我。他蛮好把我变成自我怀疑者的,或许他想慢慢把我培养成这样的人,但他根本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很看重他,我是那样深深地为他的小说《梦游者》所吸引,因为他在这本小说中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对于文学中的气氛渲染,我从不感兴趣,认为那是绘画该做的事,但布洛赫渲染氛围的方式,却让人易于接受。我欣赏这一点,因为我欣赏一切我办不到的事。但这并不能让我对自己已有的打算产生怀疑;当然,看到有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拥有自己的权利,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跳出自我,是很美妙的事。在阅读过程中发生转变,这对作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当他深深为他人吸引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回自己。

布洛赫每出版一部新的散文作品,都要立即把它带到费迪南德大街来。那些发表在《法兰克福汇报》和《新评论》上的书评,在他看来特别重要。我的评价对他也很重要,这几乎是我没想到的。他是多么地需要别人的赞同,这是后来,他的书信在他去世以后发表时,我才弄明白的。无论我那种武断的说话方式多么令他反感,但是,涉及他本人的评价,如果也是这么果断地说出来的话,他还是乐于采纳的,甚至在写给别人的信中引用它。

布洛赫匆忙走路的样子,当时我对此的解释几乎是神话式的:他,硕大的一只鸟,永远忘不了自己被修剪过的双翅;只有当它进入超越人间的大气圈,在那样的自由当中,才能尽情翱翔。而他则相反,他在人群中收集每一个独立的呼吸空间。别的作家收集各式各样的人,他收集的则是四周的呼吸空间,这些空间里充满吸入肺腑、旋即又被呼出的气体。他从在肺腑里滞留过的气体上判断其类型,借助隶属于人物的呼吸空间来刻画他。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东西,我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我知道有些作家听命于视觉,有的则服从听觉,竟然有人由他的呼吸方式来支配,这是我此前想都没想过的事。

他是一个拘谨的人,并且,前面我已经说过,给人不自信的感觉。无论他目光所及何物——他总是摄入一切,但是,摄入的节奏不是狼吞虎咽那种,而是吸气的那种。他不去碰任何东西,一切皆如其所然,不发生改变,并保持自己所特有的芬芳。他好像要吸纳各式各样的东西,守护它们。对于言辞激烈的说话方式,他持怀疑态度,而且,无论说话的意图是怎样善意,在其背后他嗅到的都是恶。那些不善也不恶的东西,对他来说则啥也不是。他会说第一句话时就负责任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且不因此而感到脸红,这为他赢得了我的好感。他的谨慎评判以前被我称为“结结巴巴”,表明的其实就是这种态度。

对于他的“结结巴巴”——就是说,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不说,虽然能感到他脑子里想了很多——我的解释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落入尴尬。为自己谋好处,他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他出身实业之家,他的父亲曾经拥有特斯多尔夫的一家纺织厂。本想成为数学家的布洛赫,被迫在这个纺织厂里工作。父亲去世后,他不得不接过全部管理工作。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而是需养活母亲和其他家庭成员。出于某种执着,他上了大学,后来还学了哲学。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去维也纳大学哲学系听课。每谈及此,他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他与商人出身的关系,与我的相似:那就是深切的反感,想方设法拒斥它。作为成年人,成熟的男人,由于不得不很长时间忙于照顾父亲的工厂,所以他需要特别强有力的手段。他倾向于遵守严谨的科学,并且不拒绝其以学术的方式作用于自己。我想象着:一个富于精神活力的人,做起学生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如此智慧,甚至到了让自己做出不自信的样子的地步,那么,他在研讨课上怎么会自信?他想要的是对话,可他的行为却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学生,因为,我猜想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可能是学习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知道的比与自己对话的人要多。让他避免使任何人感到尴尬,是他的善良心地使然,我想。

在“博物馆”咖啡店,我认识了布洛赫的女友艾阿·冯·阿勒什。他一个人时的样子,我在其他地方见过。他说与艾阿约好了,并且答应她要带我去。我觉得他有些不自在,他说话与平时不大一样,并且迟到了很长时间。“她早就在等我们了。”他说,并且加快了步伐,最后几乎是飞跑进旋转门,拽着我进了咖啡店。“我们迟到了。”他连忙说,样子几乎卑躬屈膝。在把我介绍给她之前,他就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了,并且补充了句:“这是艾阿·阿勒什。”他说这话的语调很中性,听不出心里有什么不安。

以前我就几次听他说起过她的名字,并且觉得这名字的两个部分,“阿勒什”,特别是“艾阿”有些怪异,甚至是个谜。我没问过他,这“艾阿”是怎么来的,后来也从来没有弄清楚。她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看上去不年轻了。她的脑袋像猞猁,不过是丝绒的,头发颜色发红。她长得很漂亮,年轻的时候还不知该多漂亮呢,我想,心里不觉暗暗一惊。她说话慢声细气,但句句掷地有声,因此立即就让人对她敬畏三分。她仿佛不经意间就吸引住了别人。当然,我得出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她批驳了布洛赫。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得到她的赞同。她问我们在哪里弄到这么迟;她已经以为我们不来了;她在这儿坐了近一个小时。布洛赫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尽管他把我也给扯了进去,仿佛我跟他在一道似的,但她听他解释时的样子表明,她似乎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她没有提出异议,但她觉察出了哪儿不对。我们坐下很长时间以后,她说的一句话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这表明她已经弄清了自己的怀疑,而他仿佛已经成为过去,她则只想让他知道,她又多了一份不相信他的理由。

一场关于文学的交谈开始了。布洛赫想把话题从我们的过错上引开,于是就说,自己听完《婚礼》的朗读后就去了她位于佩雷格林格街的住所;还说他当时是怎样跟她谈论这部剧作的。他仿佛在求她不要小瞧我。她也没否认当时发生的事,但紧接着就揭他的老底。说他当时完全被击垮了,并且抱怨自己不是戏剧家,却又写作了那出剧本,真恨不得把它从苏黎世剧院那里撤回来。她还说,一段时间以来,布洛赫以为自己必须写点什么。不知是谁使他有这种想法的,大概是一个女人。这话听上去慢声细气,几乎有些讨好的意味,可在场的人里又没有她想要讨好的人,这是最要命的。因为她接着说道,她看过他的笔迹后就对他说,他不是作家。她是笔相学家,只要把他的笔迹同穆齐尔的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布洛赫不是作家。

她的话让我感到很尴尬,我立即接过关于穆齐尔的话头,问她是否认识穆齐尔。她说她认识他有几十年了,是在阿勒什时代,甚至还早些,比认识布洛赫的时间长。穆齐尔,那才是作家。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当她说到穆齐尔对弗洛伊德评价不高,并且不会轻易受人影响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所有在布洛赫看来是有价值的,她都对之怀有敌意,穆齐尔对她来说则是无可挑剔的。在她与阿勒什——穆齐尔最早的朋友——维持婚姻关系的那段时间里,她经常见到他;就是现在,那段婚姻结束很长时间以后,她也还时不时见到他。她觉得自己是笔相学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她在心理学界也有一席之地。“我是阿德勒,”她手指着自己说,又指着布洛赫说,“他是弗洛伊德。”布洛赫确实对弗洛伊德崇拜得五体投地,我想说的是,其方式近乎宗教——我这么讲,并不是说他像我认识的其他许多人那样,成了狂热的追随者,而是说,弗洛伊德像神秘的教谕,渗透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布洛赫属于不会掩饰自己困难的那种人。他不会装模作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早地介绍我和艾阿认识。她不在人前赞美他,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也许他想让她对自己写作的粗暴拒绝来抵消我对他的崇拜,而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我才渐渐了解到,布洛赫是个艺术赞助者:一个视精神事物比其工厂更重要的企业家,并且对艺术家总是有所偏爱。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尚举止,但别人很快就能感觉到,他已不再是有钱人。对于他的窘境,他并无怨言,只是抱怨没有时间。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想常常见到他。

他能够让人开怀谈论自己,陷入勃然大怒的境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大家视此为对自己本人、自己所拥有的意图和打算以及伟大构想特别感兴趣的标志。虽没有明说,每个人都怀有这样的兴趣,从《梦游者》一书中可以领悟到这一点。这其实是他倾听别人说话的方式,令人迷恋的一种方式。在他的宁静中,你可以敞开心扉,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你可以谈任何东西,他不会做出任何反驳;你只会感到害羞,如果你还完全没有说出某件事的话。在这一类型的谈话中,一般到了某一处你会突然说:“打住!”“就谈到这里,别再往下说了!”因为你所希望的和盘托出,可能会是危险的——因为你怎样才能又回到自身,之后又怎能一个人形影相吊?——而在布洛赫那里,却从不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和时刻,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你停下来;你不会在任何地方遇到警示牌或者标记,只是磕磕绊绊地一个劲向前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像喝醉了酒一样。令人吃惊的是,谈起自己来竟然会有那么多可说的,而且你越敢往深处说,越是忘我,涌出的就越多,犹如温泉从地下迸涌而出,你简直就是一幅间歇迸涌的温泉景观。

这种迸发于我而言是不陌生的,我在与我交谈的其他人那里见识过。所不同的是,我总习惯于对别人所说的事做出反应:我得对此说上几句,沉默不语我是做不到的。我的话已经表明了我的立场,或是评判,或是劝告,对方能感觉到是被吸引或是遭拒绝。布洛赫则完全相反,遇到类似情形,他一言不发。这种沉默不是心理分析上所说的那种冷冰冰式的或者野心勃勃式的,因为那种沉默是要让一个人无助地任由他人摆布,并且这个人不允许向他表露出自己的赞成或者反对。布洛赫的倾听由细微的、可感知的呼吸打断,这证明说话者所说的话不仅被听见,而且被吸纳,仿佛你每说一句话就踏进一所房屋,然后从容地在那里落座。那些轻微的呼吸声是主人对你表示的敬意:“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说什么,请进,你是我的客人,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下次再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轻微的呼吸声是最低限度的反应,深思熟虑的词句会意味着评价,会等于是在一个人还拖着包袱走进客舍之前就亮明立场。主人的目光永远聚焦在你身上,同时也看着他请你入内的房屋内部。虽然他的头跟大鸟的头相似,但他的眼睛却意味着捕获、抢夺。这目光飘向远方,近在咫尺的对方往往也含在其中,而目击者的心底就在这远与近之中。

他对人的吸纳充满神秘,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布洛赫着迷。当时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不对此如饥似渴。这种吸纳没有“先兆”,没有价值评判,在女人那里变成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