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弗里德里希个头高大,是个耽于梦想的小伙子,走路的时候,他几乎不考虑该怎么走,或是往哪里去,倘若看见他右腿迈向一个方向,而左腿却迈向另一个方向,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他身体并不单薄,却对锻炼身体一类的事情毫不感兴趣,也因此成了班上体育成绩最差的一个。他总是在思考,而他思考的事情又分为两种。他真正的天赋是在数学上,总能轻而易举地解题,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一道题目还没完全出来,他已经解完了;其他人还没弄明白题目的意思,他的答案已经出来了。但他从不以此炫耀,而是低声自然地脱口而出,就好像将一种语言流利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似的。他从来不必为此花费什么力气,数学就像他的母语一样。他身上有两样东西令我惊讶:一是他能毫不费力地解数学题,二是他从不为此感到骄傲。这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能力,在各种情况下,他都可以将其展现出来。我曾问他能否在睡梦中解题,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简单地回我说:“我想可以的。”我对他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并不忌妒他。对于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不可能产生忌妒的,正因为它令人惊异,可比之为奇迹,所以它超越了低级的忌妒疆界。但我妒忌他的那份谦虚与知足。当别人惊叹他那梦游般得出的答案时,他经常说:“这很简单,换了是你,一样行的。”这让人感觉他好像真的相信别人也有同样的能力去解题似的,好像别人只是不愿意这么做,是一种不良的意愿,只是他从未试图去做什么解释,除非是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
因为,他忙于思考的第二样东西与数学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就是他的信仰。他参加《圣经》的阅读和讨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们住得很近,放学会一起回家,他就借此机会努力说服我去信仰他所信仰的宗教。这是我在学校里从未见识过的。他从不试图使用什么论据,谈话也从未变成讨论,而且从中也找不到一丝他那严密的、逻辑性的数学思维。那些只是友好的要求,而且都是以称呼我的名字开始的,还总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强调我名字的第一个音节“E”[1]。“埃——利亚斯,”他习惯将第一个音节拖长,“就试一下,你也可以信仰它的。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了。很简单的。耶稣基督也是为你而死的呀。”因为我一直没有回应,所以他认为我顽固不化。他以为我抗拒“耶稣基督”一词。但他哪里知道,我孩童时期就已经多次接触过“耶稣基督”了,我们和女家庭教师一起唱那些美丽动听的英文颂歌。也许,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这个名字已经伴随我很久了,但令我反感、让我感到语塞和吃惊的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他“也是为你而死”。我无法赞成“死”一词。要是有人为我而死,这会让我背上沉重可怕的负罪感,好像我成了一场谋杀的受益者。倘若果真存在一些让我有意避开耶稣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因为他成了献祭品,虽然是为了所有人,但确实也是为了我而献出生命的。
我们在曼彻斯特开始秘密唱颂歌之前的几个月,我从宗教课老师杜克先生那里知道了亚伯拉罕将自己的儿子以撒献祭的故事。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不怕别人笑话,我很想说:直到今日,我也没有忘记。这激起我心中对命令的怀疑,而这种怀疑从未停止过。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有意避免成为虔诚的犹太人了。虽然耶稣是自愿被钉死的,却无法令我感到少许的心安,因为,它意味着,这种死亡始终是因为某个特定的目的而被迫发生的。弗里德里希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理由,每次都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热情,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这句“耶稣基督也是为你而死的呀”使得他对我的说服完全失败。也许,他误解了我的沉默,把它当成了犹豫不决。不然的话,很难理解为什么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都要重复同样的话。他的固执实在是惊人,但永远不会让人生气,因为我总是感觉到,这出自他的一番好意:他想让我感到,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我也可以像他一样拥有它。令人折服的还有他温和的态度:他似乎从未因为我在这方面的沉默而生气,我们会谈论很多事情,我们俩之间从不会一直沉寂下来。他只会皱皱眉头,好像从没料到这个问题会这么难解决。等到了他家门口,分别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还要再强调一遍:“好好考虑一下,埃利亚斯。”——就连这话听起来都更像是请求,绝非强调——然后,他就踉跄地走进家里。
我知道,每次我们一起放学回家,都会以他试图说服我转变信仰而结束。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但慢慢地,我才发现,他家里笼罩着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与基督教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对立的。莱纳还有个弟弟,也在这所福利学校,比我们低两级。我已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也许因为他总是刻意针对我,从不掩饰对我的敌意。他虽然个子不高,却是个优秀的运动员,他大概很清楚自己的双腿都可以做些什么。与莱纳的犹豫不决、耽于梦想相比,他总是自信、果断。他们长着同样的眼睛,哥哥的眼神总是疑问的、等待的、友好的,而弟弟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果敢、好斗与挑衅。我仅仅见过他,从没和他说过话,但从莱纳口中,我会得知他对我的最新评论。
那总是一些令人不舒服或是伤害人的话。“我弟弟说,你的姓应该是卡恩,而不是卡内蒂。他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要改姓呢。”这些疑问总是来自他弟弟,总是以他弟弟的名义提出来。莱纳期盼着我对这些疑问作答,然后好去反驳他弟弟。他很在意他弟弟,现在想来,我觉得他也喜欢我,可能他把这看成是调解与和平的尝试,所以,在私底下会把他弟弟的每个恶意的言论都告诉我。我要对这些恶意攻击做出驳斥,然后他再将我的答案统统告诉他弟弟。倘若他以为存在和解的可能性,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从莱纳口中首先听到的是来自他弟弟的最新怀疑和指责,全都是些愚蠢荒唐的话,我并不把它们当回事儿,虽然我会认真地逐一回答。这些话的主要内容其实都朝着一个方向,即我同所有的犹太人一样,都力图隐瞒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而且,更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几分钟后,我就用沉默来回应莱纳劝我改变信仰的企图。
也许正是他弟弟的不可教诲,迫使我一次次做出耐心而详细的回答。莱纳把他弟弟说的所有东西,可以说是以放进括号中的形式,都告诉了我。他低声、单调地转述着,不带半点个人感情。他不说“我也这么认为”或是“我不这么认为”,只是传送该传递的消息,好像他从弟弟身体里走出的一样。如果这些没完没了的怀疑是他弟弟以挑衅的口吻说出来的话,我早就被激怒了,而且绝不会回答的。但它们却是在一片安静中到来的,而且总是以“我弟弟说”或者“我弟弟问”开头,跟着就是些闻所未闻的谬论,迫使我做出回答,尽管这些说法本身并没有真正触动我,因为它们是那么的没头没脑,甚至让人对提问者感到惋惜。“埃利亚斯,我弟弟问,为什么你们庆祝逾越节[2]时要用基督徒的血?”而当我回答:“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个节我小时候过过。如果有这种事,我肯定会注意到的。我们家里来了很多基督教小姑娘,她们都是我儿时的玩伴。”——第二天,又从他弟弟那里来了下一个问题:“现在可能不是了。现在这个节日太有名了。但是以前,为什么以前犹太人为了逾越节要屠杀基督教的幼儿?”那些古老的指责被一条条翻出来:“为什么犹太人要在井里下毒?”当我回答“他们从没做过这种事”时,他弟弟会说:“做过的,瘟疫蔓延时做过的。”“但犹太人当时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于瘟疫呀。”“因为他们在井里投了毒。他们太仇恨基督徒了,结果自己死于仇恨。”“为什么犹太人要诅咒其他人?”“为什么犹太人这么胆小怕事?”“为什么打仗的时候没有一个犹太人上前线?”
这种情况就一直这么持续着,我的耐心真是无穷无尽。我总是认认真真、尽最大努力去回答,从未感到被侮辱,而是像是为了找出科学的真相,不断翻阅着自己这本大辞典。我想用自己的回答来消除世界上那些荒谬透顶的指责,并且为了能在冷静沉着方面赶上莱纳,我有一次对他说:“告诉你弟弟,我很感谢他提的问题。这使得我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世界上的这些愚蠢偏见。”没想到这番话居然令虔诚、天真而且正直的莱纳感到惊讶。“这很难,”他说,“我弟弟总会想出新问题。”其实,真正天真的那个人是我,因为在这几个月里,我始终弄不清他弟弟究竟目的何在。有一天,莱纳说:“我弟弟问你,为什么你一直坚持回答他的问题。你完全可以在学校里趁课间的时候拦住他,然后要求和他决斗的。如果你根本就不怕他,你完全可以和他打上一架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害怕他弟弟。我只是很同情他,因为他提了那么多愚蠢至极的问题。但他却一再地想挑衅我,并且选择了一条特别的途径,通过他哥哥来问我,而他哥哥在这整段时间内,没有一天放弃过劝说我改变信仰的尝试。同情变成了蔑视,我不想因挑战而给他带来名誉上的损失,他比我小两岁,同一个比我小的人打架,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所以,我断绝了和他的这种“沟通”。当莱纳下次刚说到“我弟弟问……”时,我立刻打断他道:“让你弟弟见鬼去吧!我是不会跟小屁孩儿打架的。”尽管如此,我与莱纳的友谊还是保持了下来,一起保存下来的还有他的每日劝说,劝说我改变信仰。
注释:
[1]作者名为Elias。
[2]逾越节为犹太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为纪念上帝击打埃及,拯救以色列百姓而设,详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