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C也在那里,他的名字我就不用写了。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恩里克在日记里曾提到过他。请你们放心,不只是恩里克给他做了记录。如果他没有插手暗杀事件的话,我宁愿变成任何东西。但当我们获悉他们正准备搞暗杀的时候,他们已经逃之夭夭了。
这帮人不和恩里克说话并非因为他的财产。这些人中也有富家子弟,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对恩里克的钱只可能感到高兴,但恩里克还没有文凭。我说过,这帮人是职业杀手。他们脑子里可压根没有冒险这个词。也就恩里克这个孩子能想出来到他们中间去,而且可能会立即加入他们,就像在征兵办公室里一样。
他去了那里。他看到的是一帮快乐的学生,他们正在讲大学里的笑话。每个人都讲一个段子,其他人则在捧腹大笑。
嗨,原来如此。恩里克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吉尔身边。吉尔那天很漂亮,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没有这样的衣服,她在海滩上会显得更漂亮。然而,恩里克却怒火冲天。
“离开他们吧!”吉尔想使他高兴,“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为什么?!”恩里克怒气未消,“因为我姓萨利纳斯吗?这就能决定一个人吗?!”
“你是个资产阶级分子。”吉尔刺激他。吉尔把食指摁在恩里克肚子上拳曲的体毛上,用手指甲温柔地梳理着。这个细节我是从恩里克的日记中知道的。“你是个资产阶级分子,资产阶级分子,小资产阶级分子。”她轻声说道。
恩里克还是大怒。
“离开他们吧!”吉尔告诉他,“你现在关心关心我吧!在这里不好吗?你为什么不想幸福呢?”
“幸福,幸福!……”恩里克大怒。后来,他的怒气慢慢消了。我想,是因为吉尔挠的。“我当然想幸福。”他说,“因为我爱你,见鬼!但有些情况下,当幸福……只有幸福,而不是别的……简直是无赖。”
“为什么?”吉尔眯着眼睛问。那天,阳光强烈刺目。
“因为,”恩里克辩解说,“在每个人都不幸福的地方,我们也不可能幸福。”
“每个人?”吉尔瞪大眼睛看着他,“看着我。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微笑了。他也许认为,她是不幸福的。
恩里克能做什么呢?他亲吻了她。然后,他们下到水里。海水是温的,人不多,他们游到了很远的地方。用双臂拥抱着吉尔,恩里克很快就忘记了报复,也忘记了哲学。
他又一次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在公路上。
恩里克的阿尔法·罗密欧小轿车奔驰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方向盘后面,吉尔在他旁边。他们的头发在飘扬,他们在飞奔。还没接近快车道的标志,恩里克就放慢速度。他的车速比规定的一半还要慢。
关于这条公路我得说几句。有的人可能没来过这里。或许是他们的记性不好。可能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归根结底,高速公路的规定就是为此服务的。有些家伙只顾往前看。这样的人是幸运的,我总是嫉妒他们。
简言之,我们在那个方向有个机构,不太靠路边,但离路也不远。去过那里的人都知道。那里装备着一切所需要的东西,如围墙、电动设备、瞭望塔等等。去过那里的人都可以看见。要知道,人们只能看见它的外表,更多的就看不见了。我们不能关闭这条道路。我们本来想把时常中断的贸易运输强行转入一条穿越半个国家的绕道上。由于有山脉的缘故,我们无法开凿岔路。这个项目开销巨大,国会也许根本不会投票。在国会里面压根就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机构。你们去问问国会代表,问他们是否知道。你们会看到他们将怎样回答。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这样,我们只能有唯一的一个选择:对高速公路作出规定,将速度降至最低。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看到很多,但还是能看到一些。上校不关心这个。好的公民可以把这样的告诫转化成利益。我们规定了八十迈。恩里克则把速度降到三十迈。违章报告是这样说的,附在报告上的照片也证实了这一点。吉尔有些紧张,怎么能不紧张呢?另外,恩里克要她向机构的方向看,但吉尔对此没有兴致。
“你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你为什么不想看?”恩里克问道。
“因为我和它没有任何关系。”吉尔紧张起来。
“那你和什么有关系?”恩里克问道。
“和你。”吉尔说。
“那么,”恩里克固执起来,“你也和它有关,因为它属于我。”
“这不是真的。”吉尔抗议道,“你在麻醉自己,恩里克。正常的人不会经常干这种事情。这对你来说不是别的,而是毒品。而我呢,你看,我是坦率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相爱,恩里克?我想成为幸福的人。我想给你生孩子。我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你是聪明的姑娘,吉尔,我羡慕你。在暴政的铁爪下你不呻吟,却能发出满意的嗬嗬声。”恩里克这样说。至少他的日记是这么写的。但后来,吉尔也强调了这一点。“为什么你不想知道呢?”
“因为我不感兴趣。”吉尔说。她开始生气。
“吉尔,你说话的方式,”恩里克说,“好像是你在恨那些关在围墙后面的人。”
“是的。”吉尔强调说,“我恨他们,因为是他们隔在我们中间。”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尖叫着从他们旁边经过。警车超越了他们,然后横在了他们前方的路面上。恩里克必须停车。
你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是吧?刺耳的刹车声,砰砰的开门声,靴子在混凝土路面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两个人工作,一个人保安。他们携带着速射手枪。“下车,快点儿,快点儿,不然我把你拉出来!上身趴到车上,手臂向前,手指伸开!”
大概就是如此。小小的推推搡搡是免不了的,然后是搜查。女人的衣服尤其可疑,里面可以装下很多东西。例如,一个漂亮女人的身体。吉尔胸部的一块紫痕很长时间也没有消退。
我的评论是,他们是走运的,因为没有发现他们有照相机。他们的身上和车上都没有。另外,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可疑物品。即便如此,巡警队长还是想逮捕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恩里克的证件上。
“萨利纳斯。”他读道。他仔细地打量着汽车,问道:“百货商店老板?”
他得等待,他没有马上得到回答。
“是的。”他终于听到了回答。回答者不是恩里克,而是吉尔。
“我问的是你,哥们!”巡警队长用靴子磕碰了一下恩里克的脚。
“您已经听到了一次回答。”恩里克不友好地说。巡警队长的手下想动手,但被巡警队长阻止。
“没看到高速路的牌子吗?”他问道。这算不上盘问。但是,人们并不总是把最风趣的人派去当交警。
“看见了。”恩里克说。
“那为什么不遵守规定呢?”巡警队长继续追问。
“看样子,我的一个火花塞坏了。”恩里克解释道。
“坏你他妈的……!”巡警队长发表意见,“你会做得更好,假如你不是在公路上流浪而是学习!”
“那就请把大学的大门打开吧!”恩里克提出建议。现在,巡警队长自己也想动手了,但后来他还是改变了主意。萨利纳斯就是萨利纳斯,没辙。
“你们给我滚!”他后来说,“我会检举你的。我希望,你父亲拧断你的脖子。”
然后,他们继续赶路。他们坐在一起,恩里克在方向盘后,吉尔坐在他身旁。他们不说话,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
“好吧,”过了一会儿,恩里克开口说话,他没有瞥吉尔一眼,“至少知道怎么回事也没坏处。”
“会有什么事吗?”吉尔耸了一下肩,“没什么。”他们沉默着。“我只是恨你。”她又说。
“我不恨你,吉尔。”恩里克说,“我只是遗憾,你是这样的人。”
“都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以后永远不要再见面了。”吉尔下了结论。
“说得对。”恩里克表示赞同。
后来,他们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进了城。
恩里克感觉到,现在他至少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
当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恩里克把它写进了日记。那几页纸就像一份记录。这份真实的调查记录加重了他自己的心理负担。
但恩里克就是这样的人。他恨过也爱过,他保守过秘密,也把他的秘密写成详细的记录。
我打开了恩里克的日记。你们就听吧!
一切都决定了。奇妙得令人无法相信,但却是最自然的。好像——在我最隐秘的冲动的最深处——其实很早我就已经怀疑这个了。我必须写下来,这样的经历让我现在无法入睡。
我将尽力做一番总结。这会很难,今天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已是深夜,一整天所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同时在我的心里翻腾。好啦,我们开始吧!
总之,我把吉尔送回了家,我还欠她这么多。随后,我自己也回到家里。我把车子停放在车库里,坐上电梯到了楼上。我跨进家门,望了一眼几个相通的房间,远远瞥见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他们一人坐一把扶手椅。父亲在吐着带有香味的烟圈。他伸出长长的、有肌肉的双腿,黑漆皮鞋在黄昏的微光中闪闪发亮。他解开高级西装的纽扣,松动了一下时髦的领带。
母亲直起腰坐着,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大腿上。
他们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当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母亲立即跳了起来,急忙朝我走来。习惯用语:“你去什么地方了?”“海滩。”“你待的时间太久了。”“因为天很好。”等等。
老先生没有动,只是继续吸着他的烟。最后我开口说,我想同他说话。“很好。”他说着站起身来。他让我站到他身边,一只手指向书房,另一只手轻轻抓着我的肩膀。我闻到了他的味道:烟叶味、香水味和父亲的味道。我突然也感受到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从他的手中流淌出力量。力量、优势和安全。
废话,但突然间,我几乎要大哭起来,我好想让他把我搂进怀里,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也许是因为吉尔的缘故。
嗨,无所谓。
总之,我简短地给他讲述了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只是要点而已。他的眼睛连动也没动。
“照相机,”他问,“他们在你身上找到了吗?”
“没有。”我说。很偶然——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本想给吉尔拍照片,但匆忙中把照相机落在了家里。
“可能他们会罚款的。”他做了一个手势,“我们付就是了。好在还付得起。”他面露微笑,看不出有一丝的惊愕。“你去那里干什么?”他问。
“我去了海滩。”
“独自一人?”
“不。”
“你们碰巧在那个地方有了接吻的想法?”他在微笑。我很生气。我不喜欢让老先生拿我的性生活寻开心。
“我们没有接吻。”我说。
“是吗?”
“我想给她看一种有趣的东西。”
“我懂了。”父亲点了一下头。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以为他已经把我给忘了。突然,我感到他站在了我的背后。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恩里克!”我听到他的声音,“你的日子都是怎么度过的?”
我耸了一下肩。我能说什么呢?
“儿子,”他说,他说话总是跟从前一样,“你妈妈在为你担心。”我脑子里又想起一些废话来。我去上学,他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儿子,你妈妈在为你担心。”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辆小轿车:“小心点,儿子,你妈妈在为你担心。”总是“你妈妈”,从来不是他自己。
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脑子里想到的也表达不出来。
他把我晾在那里,自己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和我面对面。他打开灯。已经是晚上了,在台灯黄色的光环之外,沉重的棕色阴影伸向房间的各个方向。家的感觉。
“儿子,”他又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对我坦诚一些?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听你说。”
这时,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我想起什么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又很生气。也许,这是受吉尔的影响。我说了我的观点和对整个事情的看法。我说,我就是这样度过一天天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关心。
他非常认真地听我把话说完,我肯定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因为我紧张。但我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的认真劲儿跟从前的我一模一样。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骨子里去。他应该看——因为我要的就是让他看:我没有开玩笑。
当我说完的时候,他又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重新坐回他的座位。
“这只是你的观点,恩里克。”他问,“或许比这更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我的意思是,”他回答道,“你是否还是自由的,或许你已经……”他犹豫了一下,“在为某人工作?”他终于把话说完。他的话是那样愚蠢,与几个星期前我对R说的话一样。
“还没有。”我说。
“还没有。”他重复了一遍,“就是说你已经尝试过了?”
“是的。”我说。
“然后呢?”
“我碰到一些障碍。”
他点了一下头。
“比如,你姓萨利纳斯。”他说。
“是的。”我回答道。他的眼神里有种东西一闪而过,我在当时的那个瞬间认为那是幸灾乐祸。我又发起脾气。“但可以冲破这堵墙,爸爸。”我接着说,“用耐心和决心可以冲破它。我相信这一点,而且我正在证明,你会看到的!”
现在,他又严肃了起来。他那探寻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脸,我感到我的脸是坚硬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奇怪的决斗,当时我只是看到它奇怪的一面。当然啦,现在我已经看到了它的含义。
“听我说,恩里克。”他又说话了,“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不久大学将重新开放。”
“那就更糟了。”我说,“我们将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他们以后还可能加强检查。”
“毫无疑问。”他点了一下头,“但你可以继续你的学业。”
“我不想继续。”我说,“没有意义。”
“你不能忘记自己的未来,恩里克。”
“我生活在现在,爸爸。”
“哎,”他做了一个手势,“这个现在是暂时的。”
我非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