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面的这份手稿是我的当事人安东尼奥·罗·马腾斯委托我公布的。马腾斯是谁?待会儿,你们可以从他本人的讲述中找到答案。我只想在前言中说,与他的智力水平相比,他的写作才华令人惊叹。经验告诉我,每个人都是如此,一旦他决定正视自己命运的话。
我被指定为他的辩护律师。马腾斯被指控参与数起谋杀案,但在案件的审理过程中,他既不否认,也不试图辩解。根据我的经验,在类似的案件中,被告的行为方式分两种:一种是在大量的物证和所应承担的责任面前死不认账;另一种是痛苦的悔悟,但其真正的动机则是残酷的冷漠和自怜。马腾斯有别于这两种类型。他毫无顾忌、主动、心甘情愿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漠然得就好像不是在陈述自己,而是在陈述别人干的事。他仿佛就是在讲述另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马腾斯,而且为了那个马腾斯的所作所为,他甘愿承担所有的后果。我认为,他是一个极其玩世不恭的人。
有一天,他带着令人惊诧的愿望来找我。原来,他想让我去为他求求情,允许他在牢房里写东西。
“您想写什么?”我问他。
“写我所理解的逻辑。”他回答道。
“现在?”我大吃一惊,“在犯罪的过程中,您难道没有理解吗?”
“没有。”他回答道,“当时没有理解。在那之前,曾经理解过一次。现在我又重新理解了。人在做事的过程中容易遗忘。”他摆了摆手,“但是,这个你们是理解不了的。”
其实,我理解得比他想象的更透彻。我只是感到惊讶:我没想过,马腾斯——曾经像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那样,放弃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所具备的全部判断力和观察力——这个人又一次打起了精神,他将要求自己的权利。这就是说,他想陈述和分析自己的命运。在我经历过的事情中,这是最罕见的。我觉得,人人都有权利这么做,而且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做。马腾斯也不例外。于是,按他所愿,我去为他求情。
请你们不要对他的表达方式感到惊讶。在马腾斯的眼中,这个世界看起来可能就是一部现成的蹩脚小说,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伴随着恐怖故事唯一的编剧或者编舞——如果更喜欢用这个词语的话——那令人惊异的果断性和令人怀疑的合理性。但是——不是出于辩护,仅仅是为了真理——请允许我补充一句:这个恐怖故事不是由马腾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是由现实写出来的。
最后,马腾斯把手稿交给了我。这里公布的文字完全是真实的。我没有对任何一处进行改动,甚至忽视了一些理应进行无条件修改的语言表达上的缺陷。他要说的话,我都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
二
我想讲一个故事,一个简单的故事。你们看过后可能会说这个故事伤风败俗。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它的简单性。因此,我讲的是一个简单而又伤风败俗的故事。
我叫马腾斯。是的,就是那个安东尼奥·罗·马腾斯。我现在正站在新制度的法官,也就是人民法官的面前——他们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现在,你们可以读到足够多的关于我的事情——那些喧嚣的小报不遗余力地想让整个拉丁美洲,甚至遥远的欧洲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必须抓紧点儿,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要讲述的是萨利纳斯的档案:费德里戈·萨利纳斯和他儿子恩里克·萨利纳斯的档案。他曾经是一家遍布全国的连锁店老板,他们的死亡当时就让人震惊。要知道,那时候要让人震惊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萨利纳斯是起义领袖,可谁也不愿意相信他是叛徒。后来,就连上校也后悔我们就处死他们发布公告:无疑,这产生了巨大的道德影响,实在太大了,完全没有必要。但如若不发布公告,我们可能就会面临暗箱操作、违反法律的指控。无论怎么做,都只能是错。其实,上校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不瞒你说,我和他所见略同。然而,一名侦探官员的信念又能对事情的进展产生什么影响呢?
那时候,我还是调查局里新来的小伙子。我是从警察局调过来的。我不是来自政治科——那里面的人早就到这边来了——而是刑侦科。“你,马腾斯!”一天,我的上司说,“你有没有兴趣调过去?”我问:“去哪里?”——毕竟我只是个警察,不会揣摩人。他点了点头:“去调查局。”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我的刑侦工作干得还可以,但我对杀人犯、窃贼和妓女已经有些厌倦了。现在吹来一股新鲜的风。我听说,已经有一两个人飞黄腾达了。人们都说,谁努力,未来就等着谁。“调查局要人。”我的上司接着说,“我一直在考虑,该推荐谁去好呢?马腾斯,你是个有才干的人。你在那里会很快干出名堂来的。”上司补充说。
是的,我也差不多这么想。
我完成了培训课程,也被洗了脑。但这还远远不够。许多陈旧的思维依然残留在脑际,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但他们太急于求成了。那时,所有的事情都特别急迫。要建立新秩序,要尽快巩固政权,要挽救祖国,要清算动荡——看起来,所有这一切都压在了我们的肩上。“这个将在实践中解决。”——当人们为了某件事头痛时,总会这么说。如果我真学到了什么本事的话,那可就是活见鬼了。好在我对这份工作还算有兴趣,况且薪水也不错。
我被分配到迪亚兹的小组(迪亚兹现在尚未缉拿归案)。我们共有三个人:我的上司迪亚兹(我可以向每个人保证,永远也别想找到他)、罗德里格斯(已经被判死刑;只判了一次,这个无耻之徒,就是判他一百次死刑也不为过)和我——一个新来的小伙子。当然,还有助手、金钱、无边的权力和不受限制的技术,这些都是一个普通警察连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说去肆无忌惮地亲身体验了。
不久之后,突然发生萨利纳斯案件。发生得太早,实在太早,当时正是在我最头痛的时候。但既然发生了,就别无选择:我就是想摆脱它,也是不可能了。我想说的是,在我走之前……在他们送我走之前,我要在身后留下一些证据。别说了,现在我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个。我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我们这种职业是需要冒险的,一旦进入这个职业,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迪亚兹就习惯这么说(你们知道,通缉他也是白费力气)。
事情是怎样开始的?是在什么时候?梳理梳理我的记忆,我只感觉到回忆胜利之初的那几个月是多么的艰难:艰难,并不只是因为萨利纳斯父子的缘故。哦,不管怎么说,我们早就过完了胜利日,这是肯定的——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悬挂在街道上空的横幅已经松弛变软,上面的胜利口号被雨水打湿;旗帜已经褪色,街上的扩音喇叭嘶哑地播放着进行曲。
是的,这就是每天早晨我看见的情景。从我的住所到人人皆知的调查局所在的古典式宫殿,我不知道多少次穿越这座城市。晚上,我什么也觉察不到。不,晚上我只能觉察到自己头痛。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们遇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胜利后的蜜月结束了,居民们变得紧张起来。上校也是如此。另外,我们得到消息说,有人正准备制造暗杀事件。我们必须阻止——最起码应该阻止,而且要不择手段:祖国和上校都要求我们这么做。
令人诅咒的紧张和随之而来的混乱是整个事情发生的原因。罗德里格斯跑了,迪亚兹——永远冷静,永远给人安慰的迪亚兹——从没说过一句贬损他的话。实际上,到这时我才开始看清楚,我身处何地,我从事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我说过,我还是个新来的小伙子,迄今为止,只是在那里混日子。我试着认清形势,尽快进入角色,完成该干的事情。我是一个正直的警察,而且一直如此,我工作很认真。我当然知道,调查局里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但我认为,标准还是有的。然而却没有。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你们别以为我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已经无所谓了。但这简直就是一条真理:人们自以为非常聪明地驾驭着事态发展,但事后却只是想弄明白,自己为何落得个身处险境的下场。
起初,这个罗德里格斯让我紧张。慢慢地,他成了令我狂热的对象。我想了解他,理解他,就像……是的,也许就像萨利纳斯想了解自己的儿子那样。当然,方式不同,但都是怀着调查的热情。一天,我对他说:
“你,罗德里格斯。为什么干这件事?”
“干什么事?”他问道。
“瞧你那熊样儿,”我温和地说,“还能有什么?!……”
“噢,明白了。”他说完,无声地笑了。
“听着!”我接着说道,“我们清算,打击,镇压,审问。好吧,这是我们的工作。但你为什么痛恨他们呢?”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他脱口而出。我不由一惊,差点儿把烟卷咽下去。我认为,是那本书让他癫狂的,他一直把它藏来藏去,现在我看见它就在他手上。你们能否相信,罗德里格斯懂英文?他应该懂的,因为这是一本英文书,美国出版的——可恶的走私货。谁知道他是怎样搞到手的,也许是在搜查住宅时没收的吧。扎眼的书名中我只认得一个单词:“奥斯威辛”。尽管这不是英文单词,只是一个地名。人们当然听说过它: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在悲惨的欧洲东部的某个地方。见鬼去吧,我搞不懂,我们和它有什么关系,它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你这个畜生!”我说,“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真要有犹太人的话,也许有几百或几千?!”
“对我来说都一样。”他说,“凡是另有图谋的人,都是犹太人。可他们为什么要另有图谋呢?!”我只能目瞪口呆。罗德里格斯有他的逻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但是,人们一旦让他走上这条逻辑之路,他就永远不会停下来。“为什么?”他冲着我的脸吼叫,“他们为什么要反抗?”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我看到他的血压开始上升。我对他已经厌倦。不管多么奇怪,我毕竟还是个警察,调查局的成员,可我对他真的害怕了。他两眼冒着火光。罗德里格斯长着一对豹眼。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把这个当成是一种赞美。他的眼睛简直就是黄色的,长长的瞳孔,就像那些满身臭味、专吃腐肉的猫的眼睛。
我试图缓解他的怒气,然而却是徒劳。
“他们为什么要反抗?!”他抓住我胸口的衬衫,“我们要他们的财产,我们要除去他们的肮脏,我们要他们遵守秩序,我们要为他们感到自豪!”是的,他说,“我们要为他们感到自豪。”我只能把嘴张得老大。“但他们并不想要秩序,”他依然揪着我的衬衫,“他们还是反抗:为什么?!……啊?!为什么?!”
哎呀,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一道难题。真的,为什么?我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不知道。说心里话,我对这个问题也不是非常感兴趣。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原因,我只满足于知道:一方面有罪犯,另一方面有刑侦人员。对我来说,我属于后者。干刑侦这一行,知道这一点就完全足够了。我要是把精力放在冥思苦想上的话,那就未免太遗憾了。当然,调查局的人情况不同。正如迪亚兹所说,这里面需要哲学。或许还需要道德世界观,正如培训班上所讲。然而,我哪种都不具备。罗德里格斯的哲学我不敢恭维,迪亚兹的哲学我尚未完全弄懂。
或许,他本人也没有认真地想过。在他那里,在这样的事情上,谁也不敢肯定。尽管迪亚兹是一个严肃的人,但他的话听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吃惊。他严肃而又深思熟虑,幻想与他无缘。有一天,他正在翻阅没收来的书籍,就是那种常见的乌七八糟的革命书籍。他的一个嘴角叼着雪茄,另一个嘴角露出他特有的笑容。
“愚蠢!”他的整个手掌突然拍打在书上,“我只相信唯一严肃的革命,这就是警察的革命!”
“没错!”罗德里格斯说完,大笑。
“愚蠢。”迪亚兹轻声对他说。他的话里其实也没别的意思,他平常也这么说。但现在他看起来是生气了,如果能从他身上看到点儿什么的话。
还有一次——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了——他突然说:
“如果我们这些警察联合起来的话,世界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我对他说:
“我们就是联合在一起的,不是吗?”
“不只是在我们国家,而是在整个世界上!”他继续唠叨着。
“你的意思是,”我问他,“在所有的国家吗?”
“没错。”迪亚兹说。他悠然地跷起二郎腿,在扶手椅里摇晃着他那有点儿粗短的上身,雪茄散发出的神秘烟雾笼罩着他那平滑而又油光发亮的脸。时间已是下午,我们正在休息,我感觉气氛还不错。人在这个时候总喜欢聊上几句,哪怕是跟自己的上司。
“你的意思是,敌对国家的警察也要联合起来?”我继续探问道。
他抬起自己的手指头:
“警察,”他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是敌人。”不管这个下午是多么美好,我都无法从他嘴里再掏出更多的东西。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思想。今天我更倾向于接受一个假设:是的。人应该相信某种东西,才能成为他那样卑鄙的人。不管怎么说,他经常谈到这一点。他说话从来不是完全认真的,他总是喜欢用一语双关的方式说话,但我当警察也没白当,不会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只是,这对我起不了多大的帮助作用。事实上,当时我已有好多次发觉自己说话结巴。有些时候,我说话时还掺进一些愚蠢的词汇,比如:“那个什么”、“总之”、“我怎么说呢”等类似的词汇,而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这种习惯。要是有的话该有多好啊!你们设想一下:一个说话结巴的警察,尴尬地用手比比划划,咕哝着半个单词。我很快改了这个习惯。在这个时候,我倒是希望我仅仅是头痛。
对了,后来很快就搞清楚了——罗德里格斯从那本书里学到了什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尊小雕塑。雕塑很小,大概有十到十五厘米高,只有镇纸那么大,但上面的一切都能看清楚,清晰而又真切。从此,这个小雕塑就一直摆在罗德里格斯的桌上。很快,小雕塑的复制品也做好了:这可不是模型,而是和真人一般大,足有一米五高。罗德里格斯让助手把它放置在隔壁办公室。这个人是他从军士中给自己找来的,他的挑选很好。可以说,谁要是看一眼他那张猴脸的话,谁的疑虑就会烟消云散,这绝对是真的。此外,他沉默寡言,如同鲨鱼;随时候命,如同驯化了的黑猩猩。他的军服衬衣的领口总是敞开着,袖子一直卷到毛茸茸的胳膊肘上。汗液、白酒和各种污垢使他身上散发着恶臭。那个房间成了他们的领地。罗德里格斯称之为:“我的雕塑室”。
我不愿意说这方面的事情,但无法回避。要说我感兴趣,那可就见鬼了。我从来也没有感兴趣过。而现在他们一直在盘问这件事。他们就是调查我的法官们。那个破烂的房间我都是绕着走的,但我的解释是徒然的。“这么说,”法官从审讯台上冲我大喊,“您是说,您不知道这个被称为雕塑室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那鬼家伙说。“检察官先生,我只是说我没去过那个房间。”“是吗?”他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证人奎因提埃罗斯声称,他多次在这个被称为雕塑室的房间里看到过您,您对此有什么话要说?”哦,如果那位证人先生是亲眼所见的话,我显然是去过那个房间的。真是一伙聪明透顶的人啊!是否去过那里,或者没去过,现在似乎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码事了。但是,我能等来什么呢?慷慨?不过,他们已经不错了,起码允许我在牢房里写东西。这样的事,我们从来没有被允许过。这是违反规定的。
简言之,我说过,罗德里格斯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个雕塑。是一个雕塑家给他做的,他是一名囚犯。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囚犯,怎么能碰巧没有雕塑家呢?顺便提一下,这个雕塑家不是真正的雕塑家,而是刻墓碑的师傅。不过,他做得倒还不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是用木头和某种合成材料做成的。雕塑由底座和底座上面的两个叉子形支架组成。两个叉子支撑着一根木棍。木棍支撑着一个小人儿,并从小人儿弯曲的膝盖和用手铐铐在膝盖前的手腕之间穿过。说真的,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拼凑之物。迪亚兹不怀好意地看着。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这个?博格尔秋千[1]。”罗德里格斯说。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它。
“博格尔?”迪亚兹挑剔地问,“什么是博格尔?”
“发明它的那个家伙的名字。”罗德里格斯解释道。他用食指弹了一下小玩偶的头,小玩偶朝这边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在玩偶的动力减弱之后——它只能在木棍上头冲下摇摆着。玩偶的大腿、雕刻粗糙的屁股清晰可见,当然还有夹在中间的那个东西。这是一个男玩偶,要想夸奖罗德里格斯就请这么说吧。“这里的这个部分,”他用手指在玩偶上方画了一个小圆圈,“变自由了。你可以和它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抬头望着迪亚兹,咧开嘴笑。我仿佛不在现场一样。好幸运,因为要不然的话,我说起话来肯定又要结巴了。对一个人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要不,”罗德里格斯接着说,“你蹲到这里来,对着他的脸,想问他什么就问什么。”
迪亚兹不知咕哝着什么。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思考问题或者对什么东西不喜欢时,他就习惯如此。在他感到震惊的那一天,整个上午他都是踱来踱去。到最后,我都头晕了。
后来,他把一条大腿搭在罗德里格斯的桌子上。
“你要这破玩意儿干什么?”他以父亲般的口吻问他,“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只要你按一下按钮,打开电源就能玩。现在,整个世界都在使用这个。干净又舒适。这对你来说不好吗?”
不好,这对他不好。罗德里格斯不是机械化的信徒。
“它与人,”罗德里格斯说,“没有直接的关系。”
“你要这东西干什么?”迪亚兹问道。
但是,罗德里格斯不能说服他。罗德里格斯有自己的信念。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就一定要搞懂。“机械有机械的麻烦。”他说,“所有的东西都是纯粹的机械装置。人们甚至可以给它们穿上白大褂,就像工程师和医生那样。这种间接性就如同人们不是亲自而是通过电话处理事务一样。接电话的人情绪很好,可打电话的人看不见。”“然而,”罗德里格斯说,“这就是影响力的奥秘。”
我说过:我不愿意谈这方面的事。当时,我也什么都没说。并非最不重要的原因是,我还是新来的小伙子。再说了,我害怕结巴,害怕说那些虚词。罗德里格斯出房间去检查工作进展——在那边,工匠已经做好了支架。只有在这时,我才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迪亚兹。
我说:
“猪!”
“说得对。”迪亚兹肯定地点了点头,愉快地让木偶旋转起来,“猪。老鼠。吸血虫。”
他沉默不语。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那个可怜的玩偶一动不动地垂在我们中间,头朝下。
“你,”他突然抬起眼睛看我,“害怕什么,小男孩?”迪亚兹看人时让人不舒服,而他有着冷静的、深棕色的眼睛,却什么也没让它们干。我的意思是,他不闭眼,不让眼睛闪烁光芒,不凝视,只会简单地看,而且让人不舒服。
“我?”我问,“我没害怕。只是,那个……我们谈得有点儿远了。”
“远,远。”他不住地点头,“可我们的事情就在远处。”他补充说。
“当然,当然。”我这么说,“只是,啊……怎么说呢……总之,我其实是在想啊,我们在这里是为法律服务。”
“为权力,小男孩。”迪亚兹纠正了我的说法。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有趣的是,其实是迪亚兹使我头痛的,而不是罗德里格斯。
我对他说:
“我一直以为,两者是一码事。”
“啊,是的。”迪亚兹没有同我争论,“只是,次序不允许忘记。”
我问:
“什么次序?”
“权力在先,法律在后。”迪亚兹平静地说,脸上挂着他那独特的笑容。
我们就这样站着,我们必须做出决定:是逮捕恩里克·萨利纳斯呢,还是仅仅监视他,以等待时机。
不。
我的脑海里,许多事情现在已经慢慢地纠缠并交织在一起:作为侦探的我手中保留的部分侦查线索;审问;恩里克的日记;以口供不足为借口,我同他和年迈的老萨利纳斯——一个坚守到最后的老狐狸的长篇谈话;他们俩在监狱里的聊天录音;最后还有我对所有这一切的种种不成熟的想法。千头万绪,盘根错节,这让我担心,我的讲述将比当初想象的要困难一些。
这段时间里,我们只是打开了恩里克的档案袋。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在刑事记录里,他作为抽象的资料出现。我们也知道,他迟早要亲自出场。我们不谈他——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只是知道而已。我们耐心地等待着,不去想我们正在等待。我说过,那时候我们有许多事情。必须阻止暗杀事件。至于他的案子是否正巧就是暗杀事件的组成部分,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码事。登记在册的人迟早会成为怀疑对象,这里没有争议可言。这是确定的事实,就像我现在坐在这里,在牢房里写作一样,只是……我们不说这个了。我的判决还没有下来,如果下来了,他们也会给我留出一点时间。如果不能留出更多的时间,那至少应该留到上诉为止。我知道这种事情是个什么流程。
总之,我们的资料库已经知道,恩里克迟早会干坏事的。他的命运在我们这里已经决定了。然而,他自己还没有做出决定。他犹豫着,拖延着时间。他在街上徜徉或者写日记;他开着两人座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兜风,找朋友玩;或者同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一起躺在被窝里睡觉,如果他正巧有兴致的话。恩里克·萨利纳斯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在我们的眼里,他的长发、短髭和小胡须使他变得非常可疑。他沉思,跑来跑去,谈恋爱。他在家里待的时间少。玛丽娅站在窗边等着他。这并不是说萨利纳斯宫殿的十八层能看到许多东西。从这里往外看,大弯道上车水马龙,如同蚂蚁般繁忙。然而,玛丽娅——玛丽娅·萨利纳斯,恩里克的母亲——那时候在窗边度过了她所有的时光。
萨利纳斯在那里找到了她,他从办公室回来后,跑遍家里富丽堂皇的各个房间寻找玛丽娅。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害怕。”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玛丽娅说。
“我们没有理由害怕,玛丽娅。”他回答道。他们都沉默不语。
“海尔南德兹失踪了。马尔迪诺被处决了。薇拉从家里被带走了。”玛丽娅列举着,压根儿没有转身。
“我们和那些被带走的人不一样。”萨利纳斯搂住她的肩膀。
玛丽娅有点儿平静下来。萨利纳斯的肩膀散发着力量。力量、优势和安全。这个萨利纳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但你们别以为他有多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五十岁。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最好的年龄。
“你看!”他又听到玛丽娅紧张的声音,“费德里戈,往那边看!”她指着街道。在那里可以看到一辆黑色豪华轿车,这是一辆封闭的轿车,是我们科的一辆轿车。那时,我们在大弯道上突然有任务要执行。
“离开窗户到这里来,玛丽娅!”萨利纳斯果断地说。
别以为这些谈话是我想出来的。我当然不在那里,怎么能在那里呢?不过,他们来过我这里。我看见了他们,也听见他们说话。我盯着他们,审问了他们。我负责记录他们的口供。直到后来,这些庭审记录突然就开始指引我了。
我们也审讯了玛丽娅,怎能不审讯她呢?这实际上是迪亚兹的愿望。我表示抗议,因为我没有看到任何意义。迪亚兹却坚持要这么做,这样我才审讯了她。我审讯了一次,后来依迪亚兹的愿望,又审讯了几次。玛丽娅是个漂亮的女人,苗条,整洁,优雅。她的头发是深色的,没有染过,这是有原因的。她头上几根闪亮的白发为她增添了光彩。玛丽娅四十八岁了,但仍是那样的勾人魂魄,如果我撒谎的话,让我变成什么都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就像苍蝇爬在纸上。我时不时感觉到,是她在审问我,而不是相反。随后,我就在这双眼睛里觉察到了恐惧。即使我还不能平静,但这至少恢复了我们之间的秩序。不,如果这样的妇人恐惧的话,是会吓着人的。
我们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这一点我们所有的人都清楚。我不喜欢没有意义的工作。我也把这个告诉了迪亚兹,正如上文中提到的那样。
我对他说:
“这没有意义。我宁愿把这个妇人从案件中排除出去。”
“不行,她会受到伤害的。”他点头示意。这时候,迪亚兹能变得很风趣。当时,我把这句话只看作是他的风趣。然而,他并非这样的人——我说过,我是新来的小伙子,还不可能对我们工作中所有的微妙之处了如指掌。玛丽娅·萨利纳斯必须活着,她才能够哀悼,才能够对我们的新闻进行诽谤。在这盘棋中,每个人都要扮演自己的角色,而这就是她的角色。于是,我们关照她,就像是关照彩蛋一样。她参加了形式上的审讯,我们提问时彬彬有礼,即便是等待庭审时也不想让她受到伤害。这些审讯就像是一趟一趟地跑诊所。每次审讯,都有厚厚的记录本作证。这类事情是重要的,我们所走的程序具有毫无挑剔的合法性。
我与萨利纳斯已经可以像拉家常那样交谈了。过了一段时间——在我们已经可以把他的案子视为结案之后,我成功地赢得了他的信任。后来,他对于这些交谈也感到很高兴。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种时候他可以回想起他曾经喜欢过的东西。通过回忆,可以重温生命中的某些片段,也可以去玩味自己的厄运。只是我可能已经忘记了,我究竟是谁,而且——既然案子已经审结——我是作为忠实的证人在倾听他的讲述,就像虔诚的学徒那样。
其实,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甚至比我自己在现场时还要清楚。
“费德里戈……这还会持续多长时间?……”玛丽娅问。
“不言而喻,现在是紧急状态。”萨利纳斯说。他已经有点儿厌倦了。他已经说了一百遍,如果需要的话,还要再说一百遍。他点燃一支香烟。萨利纳斯吸的香烟带着香味,不管买什么他都青睐名牌。他还能允许自己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