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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孟郊

孟郊(公元751—814年),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唐朝著名诗人,与当时著名诗人,哲学家韩愈结为“忘年交”。韩愈曾以“我愿身为云,东野变成龙”来形容和他的交情之深。早年隐居河南嵩山。后两试不第,直到46岁时才中进士。50岁时任溧阳县尉,56岁时由河南尹郑余庆推荐为水陆转运判官。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任兴元府参军。他带着妻子前往,走到河南乡县时得疾而死,时年64岁,葬在洛阳。

原文

游终南山

南山①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②驱松柏,声拂万壑③清。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注释

①南山:指终南山。中:这里是形容词,“中正”、“不偏”的意思。

②长风:吹得远、持续得久的风。

③壑:沟,山沟。

赏析

韩愈在《荐士》诗里说孟郊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硬语”的“硬”,指字句的坚挺有力。这首《游终南山》,在体现这一特点方面很有代表性。沈德潜评此诗“盘空出险语”,又说它与《出峡》诗“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同一奇险”,也是就这一特点而言的。

欣赏这首诗,必须紧扣诗题《游终南山》,切莫忘记那个“游”字。

就实际情况说,终南尽管高大,但远远没有塞满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确是硬语盘空,险语惊人。这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则山与天连;环顾,则视线为千岩万壑所遮,压根儿看不见山外还有什么空间。用“南山塞天地”概括这种独特的感受,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简直可以说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当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时从“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确“硬”得出奇,“险”得惊人。然而这也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日月并提,不是说日月并“生”;而是说作者来到终南,既见日升,又见月出,已经度过了几个昼夜。终南之大,作者游兴之浓,也于此曲曲传出。身在终南深处,朝望日,夕望月,都从南山高处初露半轮,然后冉冉升起,这不就像从石上“生”出来一样吗?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与此同一机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夸过其理”(《文心雕龙·夸饰》),但和作者“游”终南山的具体情景、具体感受联系起来,就觉得它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当然,“险”、“硬”的风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样的情韵。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两句的风格仍然是“奇险”。在同一地方,“夜”与“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们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给人以“奇”的感觉?但细玩诗意,“高峰夜留景”,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之后,终南的高峰还留有落日的余晖。极言其高,又没有违背真实。从《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以来,人们习惯于用“插遥天”、“出云表”之类的说法来表现山峰之高耸。孟郊却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张,就在“言峻则崧高极天”之外另辟蹊径,显得很新颖。在同一地方,“昼”与“未明”(夜)无法并存,作者硬把二者统一起来,自然给人以“险”的感觉。但玩其本意,“深谷昼未明”,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洒满阳光之时,终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极言其深,很富有真实感。“险”的风格,还从上下两句的夸张对比中表现出来。同一终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昼未明”。一高一深,悬殊若此,似乎“夸过其理”。然而这不过是借一高一深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于以见终南山高深广远,无所不包。究其实,略同于王维的“阴晴众壑殊”,只是风格各异而已。

“长风驱松柏”,“驱”字下得“险”。然而山高则风长,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向一边倾斜,这只有那个“驱”字才能表现得形神毕肖。“声”既无形又无色,谁能看见它在“拂”?“声拂万壑清”,“拂”字下得“险”。然而那“声”来自“长风驱松柏”,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在飘拂,也都在发声。说“声拂万壑清”,就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统一起来了,使读者于看见万顷松涛之际,又听见万壑清风。

这六句诗以写景为主,给人的感受是:终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这中间的两句,以抒情为主。“山中人自正”里的“中”是“正”的同义语。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发了赞颂之情。“路险心亦平”中的“险”是“平”的反义词。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险”,心还是“平”的。以“路险”作反衬,突出地歌颂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语盘空,险语惊人,也还有言外之意耐人寻味。赞美终南的万壑清风,就意味着厌恶长安的十丈红尘;赞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厌恶山外的人邪心险。以“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诗,这种言外之意就表现得相当明显了。

绝妙佳句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原文

巫山曲

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

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①。

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

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滴衣。

注释

①神女:古代传说中的巫山女神,也称巫山之女。传说为之女,一说为炎帝之女,本名瑶姬,未嫁而死,葬于巫山(在今四川,湖北西省边境,东北——西南走向,高1000余米)之阳,因而为神。

赏析

乐府旧题有《巫山高》,属鼓吹曲辞。“古辞言江淮水深,无梁可渡,临水远望,思归而已。”(《乐府解题》)而六朝王融、范云所作“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孟郊此诗就继承这一传统,主咏巫山神女的传说故事(出宋玉《高唐》《神女》二赋)。

“巴江上峡重复重”,句中就分明有一舟行之旅人在。沿江上溯,入峡后山重水复,屡经曲折,于是目击了著名的巫山十二峰。诸峰“碧丛丛,高插天”(李贺《巫山高》),“碧峭”二字是能尽传其态的。十二峰中,最为奇峭,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那云烟缭绕、变幻幽明的神女峰。而“阳台”就在峰的南面。神女峰的魅力,与其说来自峰势奇峭,毋宁说来自那“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的动人传说。次句点“阳台”二字,是兼有启下的功用的。

经过巫峡,谁不想起那个古老的神话,但有什么比“但飞萧萧雨”的天气更能使人沉浸入那本有“朝云暮雨”情节的故事境界中去的呢?所以紧接着写到楚王梦遇神女之事:“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本来,在宋玉赋中,楚王是游云梦、宿高唐(在湖南云梦泽一带)而梦遇神女的。而“高丘”是神女居处(《高唐赋》神女自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却并非笔误,乃是诗人凭借想象,把楚王出猎地点移到巫山附近,梦遇之处由高唐换成神女居处的高丘,便使全诗情节更为集中。这里,上峡舟行值雨与楚王畋猎值雨,在诗境中交织成一片,冥想着的诗人也与故事中的楚王神合了。以下所写既是楚王梦中所见之神女,同时又是诗人想象中的神女。诗写这段传说,意不在楚王,而在通过楚王之梦以写神女。

关于“阳台神女”的描写应该是《巫山曲》的画龙点睛处。“主笔有差,余笔皆败。”(刘熙载《艺概·书概》)而要写好这一笔是十分困难的。其所以难,不仅在于巫山神女乃人人眼中所未见,而更在于这个传说“人物”乃人人心中所早有。这位神女绝不同于一般神女,写得是否神似,读者是感觉得到的。而孟郊此诗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写好了这一笔。诗人是紧紧抓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高唐赋》)的绝妙好辞来进行艺术构思的。神女出场是以“暮雨”的形式:“轻红流烟湿艳姿”,神女的离去是以“朝云”的形式:“行云飞去明星稀”。她既具有一般神女的特点,轻盈缥缈,在飞花落红与缭绕的云烟中微呈“艳姿”;又具有一般神女所无的特点,她带着晶莹湿润的水光,一忽儿又化着一团霞气,这正是雨、云的特征。因而“这一位”也就不同别的神女了。诗中这极精彩的一笔,就如同为读者心中早已隐隐存在的神女揭开了面纱,使之眉目宛然,光彩照人。这里同时还创造出一种倏晦倏明、迷离恍惝的神话气氛,虽则没有任何叙事成分,却能使人联想到《神女赋》“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及“暗然而暝,忽不知处”等等描写,觉有无限情事在不言中。

随着“行云飞去”,明星渐稀,这浪漫的一幕在诗人眼前慢慢闭拢了。于是一种惆怅若有所失之感向他袭来,恰如戏迷在一出好戏闭幕时所感到的那样。“目极魂断望不见”就写出其如痴如醉的感觉,与《神女赋》结尾颇为神似(那里,楚王“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最后化用古谚“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作结。峡中羁旅的愁怀与故事凄艳的结尾及峡中凄迷景象融成一片,使人玩味无穷。

全诗把峡中景色、神话传说及古代谚语熔于一炉,写出了作者在古峡行舟时的一段特殊感受。其风格幽峭奇艳,颇近李贺,在孟郊诗中自为别调。孟郊的诗本有思苦语奇的特点,因此偶涉这类秾艳的题材,便很容易趋于幽峭奇艳一途。

绝妙佳句

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滴衣。